红白喜事

2016-10-25 11:54邱贵平
福建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青青

邱贵平

拾宝的家乡万树岭,曾经万木葱茏,如今山穷林稀,只有空气还算富足。可惜他的矽肺,享受不了家乡的新鲜空气。

拾宝打了二十多年工,钱赚了一些。这二十多年,拾宝的工作环境,比重霾笼罩下的北京,恶劣十倍。拾宝在煤矿干了七八年,金矿干了十来年,水泥厂干了四五年。拾宝待过的煤矿和金矿,全是小煤矿和小金矿,环保设施为零。

拾宝命大,没有死于或者残于矿难,他的肺,却像奸商和暴吏的心,日益硬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肺和心,是沉默的器官,只要还有一丝功能,就能运转。就像奸商和暴吏,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投机和压榨。

拾宝在煤矿和金矿干了那么多年,吸进肺里的粉尘,天知道有多少。拾宝最后工作的那家水泥厂,是地方利税大户,也是污染大户。主要是粉尘污染。拾宝在水泥厂虽然只干了四五年,吸进肺里的粉尘,鬼知道有多少。

水泥厂的粉尘,不同于一般粉尘,具有很强的酸性和碱性,即使裹得严严实实,粉尘也会吃进布料,腐蚀皮肤。冬天还好,衣服穿得多,出汗少,粉尘不易进入。夏天惨了,衣服穿得少,出汗多,附在皮肤上的粉尘被汗水一濡,有了化学反应,隐隐灼痛,好像蚂蚁在聚餐。至于裸露的皮肤,更惨,别说长年累月待在车间,只要待上个十天半月,便立竿见影灰暗下来粗糙起来。尤其指甲,粉尘在它四周腐蚀出一个灰圈,除非用小刀把它削掉,否则永远无法洗白。

那些在车间上班的工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工人,到澡堂洗澡的时候,身上抹的不是香皂,而是强力洗衣粉,用刷子在身上刷来刷去,刷地板一样。其实,粉尘已经渗入肌肤和血液,就是把他们扔进洗衣机,也未必能洗净和漂白自己。

水泥厂车间像房间一样多,什么破碎车间、磨料车间、成球车间、煅烧车间、纸袋车间、装包车间、机修车间。拾宝在破碎车间,破碎工的工作,是将水泥原料石灰石、石膏、煤破碎,由磨料车间磨成粉,再由成球车间搅拌制成指头粗的颗粒,再由煅烧车间高温煅烧,再磨成粉,就成了水泥。

破碎这种苦、累、脏活计,正式工不愿干,大都由来自外地的临时工承担。临时工当中,绝大多数是拾宝这样的农民。

破碎车间的粉尘,密如细雨。别的工种,戴一个口罩能起到防尘作用,装包工戴两个口罩,仍然不太顶事。一个班下来,嘴唇乌黑一圈,如果将污垢搓成团,有弹珠那么大。钻进鼻孔的粉尘,与呼进的空气里的水分发生化学反应,牢牢凝结在鼻孔壁上。

尽管鼻子堵得慌,有经验的破碎工,还是不轻易抠鼻孔,而是等到下班后进澡堂,用热水把鼻孔浇湿,用毛巾裹住小指,塞进鼻孔轻轻旋转,既清理干净粉尘,又保住了鼻毛。若是用指甲干抠,一块一块的,省事倒是省事,但抠出粉块的同时也带出了毛,过不了多久,鼻毛就被抠光了。

拾宝有时不戴口罩,有时戴一个口罩。拾宝上唇缺了拇指甲那么大一块,戴口罩很不舒服,呼吸的时候,纱布膏药般吸附在缺口,好像堵在喉头的浓痰,相当难受。如果戴两个口罩,犹如两块膏药吸附在缺口,好像堵在喉头的两口浓痰,几乎无法呼吸。

但是在粉尘迷漫的破碎车间,天天不戴口罩上班,或者戴着一个口罩上班,好比天天不戴安全套或戴有漏洞的安全套和妓女上床,危险至极。在煤矿和金矿的时候,拾宝也经常不戴或者戴一个口罩。与水泥厂破碎车间相比,煤矿和金矿的粉尘,没有最大,只有更大。

为预防矽肺病,水泥厂每两年组织一批工人,浩浩荡荡开赴旅游城市洗肺疗养。肺科专科医院的医生先将患者麻醉,将一根Y形双腔支气管导管从口腔中插入。导管插好后,灌洗就可以开始了。灌洗瓶悬挂于患者头顶约五十厘米的高处,而引流瓶置于手术台下约六十厘米的地面。在手术台旁边的三十七度恒温箱里,整齐摆着一箱待灌液。

每灌洗一回大约需要三至六分钟。至于需要灌洗多少回,根据具体病情因人而异,原则是以最后冲出来的引流液基本澄清为止。从引流管排出来的洗肺水,竟如同变质的米浆一样浑浊,瓶中的上方,零零散散地悬浮着一些冲洗出来的絮状尘物,而在瓶子的底部,则密密麻麻地积淀着一层灰色的粉末。

看着从自己肺里洗出来的粉末,工人们不寒而栗的同时,又生出一丝自豪和幸福,幸好自己是正式工,临时工是没有资格洗肺疗养的。临时工预防矽肺的方式,一是多戴一个口罩,二是加大猪肺和绿豆的摄入。这家水泥厂虽是国营企业,却“一厂两制”,临时工是三等公民。

拾宝有时不戴口罩,有时戴一个,猪肺和绿豆吃得不多,粉尘年复一年沉浸在肺里。有阵子,拾宝反复咳嗽,伴有胸痛气短,别说在破碎车间戴口罩,就是躺在公园光着嘴,呼吸也有困难。拾宝扛了几天,实在扛不下去,到医院拍了个片,已是矽肺晚期。

医生对拾宝说,你的肺已经被重度污染,粉尘进入肺里的细胞组织,硬得像石头一样,我们就是把你的肺掏出来,放到洗衣机里,也洗不干净了,有好吃好喝的,抓紧享受吧。

厂长还算人道,一次性补偿一万元,把他辞退了。拾宝鼓起勇气,找厂长想多补偿一点。厂长说,你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是临时工,又不按照规定佩戴口罩,一分钱不补给你,也是说得过去的,你不要胡搅蛮缠。补偿你一万元,已是对你破例开恩,厂里干部员工意见很大,指责我给得太多,怀疑我是不是得了你的好处,我承受了很大压力。

拾宝口拙,无言以对,怀揣一万元,回到万树岭。

汽车停在岭下,拾宝下了车,望着高高的山岭,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三十里山路,漫长似百里,艰难如雪山,拾宝走走停停,五个多小时才走到家里。行走过程中,拾宝的肺,好像被一只有力的糙手,粗暴地攥着,犹如攥着少女的乳房;拾宝的嘴,像脱水的金鱼,一张一翕。

万树岭树多的时候,有条麻花般扭曲、桌面般狭窄的盘山机耕道。那些改装过的大马力汽车,魔兽般吼叫着往上蹿,不到十年时间,将万树岭的树木,吞噬一空。树没了,车不来了,车不来了,路没人修了,路况越来越糟,只能勉强通过摩托。

骑行者车后座绑一支铁锹或锄头,遇到过不去的沟坎,停下来挖一挖填一填。上坡时,骑行一两公里,就得停下来。坡太陡,摩托车油门加到最大,才有足够动力前进,可是发动机受不了,烫如发射过度的炮管,若不停下来降降温,很容易烧掉。

坡太陡路太差,车毁人亡的事,时有发生。没有一不怕死二不怕伤三不怕颠的大无畏精神,是不敢在这条道上骑行的。胆小的车手,喝到三分醉,才敢上路。更胆小的车手,喝至五分醉,才敢上路。总而言之,万树岭的摩托车及其车手,越来越少,又退回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

病来如山倒,一到家,拾宝虚脱过去。

拾宝本来捎信让枝花去接他的。不巧得很,妻子枝花驮柴时崴了脚,走不了远路。儿子家富,在千里之外打工。拾宝只好独自回家。拾宝心想,他这辈子,再也走不出万树岭,他能走的,只有一条黄泉路。

立秋没几天,拾宝一阵剧烈咳嗽,咳出几口黑血。枝花哭着,要送他去医院。枝花一只眼好一只眼坏,左眼先天瞎,眼球全是白的。枝花哭到伤心处,左眼也会流泪。

拾宝最怕枝花哭,尤其怕她左眼哭出泪。拾宝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你千万别哭,我这个病没治了,别花那个冤枉钱,你去给家富打电话,叫他马上回家,要快。记住,千万别哭!

枝花哭哭而已说说罢了。送拾宝去医院,必须抬着去,可是万树岭一个壮劳力也没有,谁抬他去?

枝花拿起手机,扭身要走,拾宝叫住她,你问问家富,有没有找女朋友,有的话,叫他一起带回来,说我有见面礼送她。枝花眨着右眼,带着哭腔说,知道了。枝花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向屋后菜地奔去。

前年,家富回家过年。大年二十八傍晚,枝花正准备晚餐,有道菜是蒜苗炒油豆腐。油豆腐切好了,蒜苗没了,枝花吩咐家富去菜地现拔。家富走到后院菜地,刚弯下腰,手机突然响了。家富惊喜地发现,他站着的这个地方,十米范围之内,手机不仅可以接,还可以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真要感谢这个恰到好处的电话,这一发现,使得万树岭的无线通讯事业有了很大发展,许多人都买了手机。随着手机的增多,万树岭人发现村里不少地方,可以接听或拨打手机,可同时接打手机的地方,目前只有这一处。

过完年,家富离家的时候,让枝花跟他到县城,给她买了部二手手机。拾宝为了省钱,没回家过年。他两年回家一次。

细雨霏霏,菜地泥泞。枝花站在菜地中间,仿佛站在沼泽地里,感觉自己正在下沉。拾宝叫她别哭,她还是忍不住哭了。枝花哭着对家富说,你爸快不行了,你赶快回来,把女朋友带回来。家富嘟囔道,什么女朋友?枝花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喂,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家富不吭声。枝花又说,不管你有没有,都要带一个回来。就这样吧,我挂了,心里慌得很。

几天后,家富携女友回到万树岭。

女友叫青青,个子不大眼睛大,乳房屁股也挺大。很难想象,那么小的个子,拥有那么庞大的乳房和屁股。好像身上所有的好肉,都长到乳房和屁股上了。青青长相甜美,嘴巴也甜,叔叔阿姨叫得随心所欲。

青青张嘴的时候,嘴里闪出道道银光。青青长着一口地道的四环素牙,且纵横交错,银光是嘴里的牙箍发出来的。青青嘴里,只有一颗白牙,是颗假牙。不张嘴,青青算个美女,一张嘴,漂亮就算不上了。

拾宝枝花反而放心了,如果青青长得一口好牙,家富无论如何配不上她。家富只高青青一个鞋跟——高跟鞋跟。与青青好肉往乳房和屁股上长不同,家富的好肉,往肚子上长。也就是说,家富的身体,是横着长的。二十来岁的时候,家富的肚子,已经大似怀胎六月的孕妇。熟人见了家富,问他什么时候生,他也不恼,笑道,还没到十个月呢,怎么生,难道剖腹产?

听家富说话,蛮幽默。其实家富话不多,他的嘴巴,要么闭着,要么张着。家富是个地道的吃货,只要条件允许,嘴巴张着的时候,基本在吃东西。家富不挑食,什么东西都吃得津津有味。他那只胃,真是海纳百川。他是个没心没肺只有胃的人,好像与烦恼绝缘。

婴儿时代的家富,胃口便大得出奇,一天到晚叼着枝花的奶头。好在枝花乳房发达,奶水泉水般充足,吸之不尽。从小到大,家中的财力,枝花的精力,主要花在家富嘴上。家富在吃出一身横肉的同时,也吃出一个好身体,从来不生病,感冒发烧都没有。医学证明,肥胖必然导致疾病,但对家富例外。

有人为了活着而吃,有人为了吃而活着,家富属于后者。如此好吃,横着长不奇怪,奇怪的是,肚子长到六个月孕妇那么大时,却不再长了,无论怎么暴饮暴食,都不长,避免了家富过于肥胖。

有时候家富说话蛮幽默,有时候怪怪的,到底怪在哪里,说不清道不明。有一回,工友聚餐,青青手机没电了,问谁有充电宝。一声不吭埋头猛吃的家富,掏出两个烟盒大的劣质充电宝,递给青青。青青叫道,哇,你的充电宝好重。家富喝了一大口啤酒,把满嘴食物冲刷进肠胃,腾空嘴说,电充饱了,充电宝当然重,电用完了,就不重了。

因为这句话,青青对他刮目相看。

接下来,青青发现,家富是绝好的垃圾回收站。不管怎么洗他,无论向他倾倒发泄什么,都不生气。再接下来,青青发现,凡是她吃剩或不吃的东西,家富统统消灭消化。

青青就这样喜欢上了家富。

枝花打电话给家富时,家富和青青的恋爱关系,确定不到一个月。青青会不会跟自己双双把家还,家富一点把握没有,没想到随便那么一说,青青痛快答应了。家富那个激动,捧住青青脑袋,嘴对嘴猛亲一通。

跟青青接吻,需要巨大勇气。她那口烂牙,口味再重的男人,即便蹲了十年大狱的壮男,也没有勇气下口。家富却吻得那么果断、那么到位、那么持久、那么有味,好像在舔一块高级巧克力。青青牙齿那么黑,家富吻她的时候,嘴里和心里,却充满阳光。那是春天透过森林射进水草的阳光,那是冬天洒在冰雪穿过玻璃的阳光。

这是家富第一次吻青青。青青早想和他接吻,又怕家富拒绝。青青质地优良的乳房和屁股,吸引了不少男人,一口烂牙,却赶跑所有男人。青青想把牙全换了,但是她换不起,也伤不起。青青心脏不太好,曾经拔过一颗反复发炎疼痛的门牙,门牙脱离牙床的刹那,她晕了过去。一查,查出心脏病。不拔除这颗门牙,固然难看,拔了,镶上唯一一颗白牙,同样难看。

青青每天要对家富说两句话,一句是“吻我一下”,另一句是“只要你每天吻我一下,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生生死死不后悔”。

前一句,说在吻前;后一句,说在吻后。青青所说的吻,不是唇碰唇唇触颊、蜻蜓点水似的浅吻,而是舌入口腔、刷牙似的深吻。

家富做到了,至少目前做到了。回家路上,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火车,车厢众目睽睽,不方便接吻,于是把外衣蒙在头顶,虽然吻得鬼鬼祟祟,却不偷工减料。

快到家的时候,他们在村头那棵仅存的大树下,吻了许久。树上站着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会儿梳理羽毛,一会儿喙击树皮。发现树下接吻的人类后,它们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以喙触喙,也接起吻来,吻得磕磕碰碰。

吻罢,家富说,你见了我爸我妈,嘴巴要甜一点。青青嘟起嘴,我的嘴甜不甜,你最清楚了。家富连忙说,甜,又甜又香。

两人牵着手,走向家里。鸟儿比翼飞向蔚蓝天空。

拾宝没有失言,给了青青一个硬纸壳厚的红包。

拿到红包的青青,嘴巴更甜了,一连说了三声“谢谢伯父”。拾宝虽然意外,呼吸却瞬间舒畅许多。接下来,拾宝以查户口的口吻,询问了青青身世。青青并不生气,坦诚相告。

青青老家,在贵州一个比万树岭还偏僻贫困的山村,村名黑水。黑水并非水黑,而是黑水人从古到今,牙一长出来,就是黑的。据说水有问题,喝了牙齿变黑,对身体没有损害。

故土难离加上离开成本甚高,再加上对外界的恐惧,黑水人大都一条道走到黑,一口牙黑到烂,不敢也不想走出去。

青青是黑水唯一走出去的女子,不,是逃出去的。黑水人钱不多地不多粮不多树不多畜不多禽不多母鸡下蛋不多母猪产仔不多,就是孩子多。青青家是黑水孩子最多的人家,包括她在内,四女一男五个孩子。青青老三,弟弟老五。弟弟出生之前,父母待她们如猫狗;弟弟出生之后,父母待她们似鸡鸭。

青青少女初长成,父母即开始物色女婿。青青是家里最美的女儿,也是黑水最美的女儿,不愁嫁,父母有选择余地。有钱,是父母选择女婿的不二标准。黑水周边,周边的周边,有钱人熊猫般稀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人家又看不上。待价而沽的青青,一待嫁便待到二十二岁。黑水那一带,女孩子十七八岁出嫁,二十来岁当妈。二十二岁尚未出嫁,便步入大龄女青年行例。

功夫不负有心人,把嫁女当作致富手段的父母,终于在青青二十二点五岁之际,距黑水七十八点五公里之处,找到一个“有钱人家”。男方出一万元聘金,不要一分钱陪嫁,女方办酒的花费,全部由男方承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父母快马加鞭,决定当年嫁女。

男人大青青一轮,长相猥琐,上唇三分之一牙齿,连同鲜红的牙苞肉,大面积露天。门牙两边,长着两颗犬牙。他的牙齿,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而是黄的,不是纯黄或者暗黄,而是焦黄。他的烟龄,比青青年龄还长。

青青见了恶狼一样,冷战不已,感觉他随时要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青青誓死不嫁。父母说,除非你给我们一万元,不然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男人说,不嫁可以,但是你们要还我一万两千元。青青父亲说,我收你一万,怎么一下变成一万二?男人说,两千元是利息。青青母亲说,你吃人啊你,一眨眼变成一万二?男人狼一样龇牙道,要是不给钱,小心我杀了你们全家。青青父亲说,你别吓唬老子,钱到了我手里,别想要回去。男人说,那你赶快把女儿嫁给老子……

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之际,青青揣上身份证和仅有的几百元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了出来。

像只无头苍蝇闯入城市的青青,过着比趾甲里的泥还肮脏的生活,直到与家富相爱。请别误会,青青的“肮脏生活”,并非卖身。实际上,青青莅临黑水,还是个处女。青青是那种后面看想犯罪,前面看很陶醉,嘴一张想撤退的女人。男人打她歪主意的时候,青青嘴一咧牙一龇,对方便崩溃了。

所谓“肮脏生活”,指的是青青的工作环境。她打过工的那些中小工厂,要么污水横流,要么浓烟滚滚,要么臭气扑鼻,不少工厂,既污水横流又浓烟滚滚且臭气扑鼻,工作时间至少十小时。

青青和家富打工的这家工厂,条件是最好的,只有横流的污水,没有滚滚浓烟和扑鼻臭气。家富是两年前来的,青青是半年前来的。在这个污水横流的工厂里,青青和家富,像两股清流,交汇融合……

趁青青上厕所,拾宝问家富,她说的都是真话?家富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枝花问,你去过她家?家富说,我认识她才多久,没去过。她说死也不想回那个家,她不想回家,我还有必要去她家吗?拾宝说,要真是这样,倒也省事,不仅省事,还省钱。枝花说,我看你们父子是一对,脑子缺根筋,简单轻信。我看这女子,是个见钱眼开的主,一给红包,改口叫你伯父,再给一个红包,怕是要叫你爹了。家富说,你们不要怀疑青青,怀疑她就是怀疑我,她的嘴巴就是这么甜。

枝花说,你呀你,被她迷住了眼睛,看不清本质。家富说,什么本质,你看到了什么本质?妈,不是我说你,你一只眼睛能看清什么本质,难道我一双眼睛还看不过你一只眼睛?枝花被儿子噎住,面红耳赤,气得说不出话来。

拾宝却难得大笑起来,空洞的笑声随即被剧烈的咳嗽打断,脸上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胸脯犹如行驶在波涛上的小船,剧烈起伏着,两手扯鸡毛一样扯着胸口,似乎要扯开一个口子,灌些空气进去。

枝花见状,顾不上生气,抓住拾宝双手,冲家富喊道,你个傻货,还愣在那里干吗,快过来给你爹揉揉胸口。家富这才反应过来,伸出肉嘟嘟的手掌,轻揉拾宝胸口。揉着揉着,拾宝嘴里喷出一口黑血来,豁口喷出的那股血柱,很像鲸鱼头上喷出的水柱。血喷了家富一脸,桂花身上也溅了不少。这一幕,被如厕回来的青青撞见。

吐完血的拾宝,身子一下萎缩了,眼球一下塌陷了。喝下一碗参汤的拾宝,总算缓过气来。拾宝的目光,犹如电量不足的手电,暗淡微弱。拾宝瞅一眼家富,又瞅一眼青青,瞅来瞅去,瞅得两人心里发毛。家富抓起一根烤地瓜,填空似的填进嘴里。枝花狠狠瞪了他一眼,轻声叱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

家富依然吃个不停,吃着吃着,吃出满脸泪水。

青青也哭了,伯父,您有什么话,直说吧。拾宝说,你刚才都看到了,我活不了多久,阎王爷派出的索命鬼,已经上路了。青青说,吉人自有天相,您不会有事的。拾宝说,你别哄我了,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我问你,你是真心喜欢家富吗?青青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您相信,我是真心喜欢家富?拾宝说,很简单,你们马上订婚。青青说,别说订婚,结婚都可以。

此言一出,别说拾宝和枝花,家富也吃惊。因为吃惊,地瓜堵在喉头,剧烈咳嗽起来,牛饮了几口开水,才恢复平静。枝花吃惊得瞎了的左眼似乎要复明,怒放出喜悦的光芒,嘴巴蠕动着,激动或者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躺到床上的拾宝,吃惊得坐了起来,两眼犹如短路的钨丝般骤亮。拾宝吞吞吐吐道,你,你不是开玩笑吧?青青瞪大眼睛,婚姻是人生大事,怎么好开玩笑?拾宝伸出手,对枝花说,你扶我起来。枝花和家富一起,扶木偶一样,扶他下床。

枝花和家富,欲将拾宝扶到躺椅上,给他接上呼吸机。随着病情的加重,拾宝无法完全自主呼吸,每天要吸几次呼吸机,才能苟延残喘。为了省钱,拾宝托熟人,从县医院买了台国产二手呼吸机。呼吸机像使用久了的安卓系统智能手机,有点卡,但不影响使用。

不知是不小心,还是腿太软,拾宝一下跪在地上,正好跪在青青脚下。拾宝说,青青,有你这话,我就一百个放心了,死也放心了,多谢你。青青也跪了下来,吓的。青青说,伯父,不,爹,您尽管放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生是家富的人,死是家富的鬼。

家富把拾宝扶到躺椅上,枝花扶起青青,看你说的,就要大喜了,别说不吉利的话。青青叫了声“妈”,枝花没反应。家富不满道,妈,青青叫你“妈”呢。话音刚落,青青又叫了声“妈”。枝花这才反应过来,悠扬地“哎”了一声。

躺在躺椅上的拾宝,畅快地吸着呼吸机。呼吸机里的水泡,剧烈翻滚着,犹如他此刻的心情。

天下掉下个好媳妇。事不迟疑,拾宝和枝花合计了半夜。两人越合计越兴奋,久未碰触的拾宝,伸出锈蚀斑斑的手,掀开枝花的衣裳,摸了摸她的乳房。拾宝只能摸摸乳房,其他什么也干不了。就像一个衰老的骑手,只能捋捋骏马的皮毛,纵马驰骋,那是不可能的。

乳房是枝花最骄傲的部件。有些人是六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心脏,枝花是五十岁的年龄二十五岁的乳房。上帝给了她一只瞎眼,却给了她一对质量上乘的乳房,哺育出一个圆咕隆咚的儿子。

夫妻议定,家富和青青的大喜日子,放在五天之后。

五天之后,是个黄道吉日。

第二天,拾宝却咽气了,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老大。拾宝是在夜里死去的。枝花上床的时候,拾宝还跟她商议婚事操办细节。枝花操劳了一天,眼皮沉重得好像压了两个几十克的砝码,没说几句,酣然入睡。待她一觉到天亮醒来,拾宝了无声息。呼吸不畅的拾宝,原本睡眠极浅,枝花放个分贝值不高的屁,绿头苍蝇撞到墙上,拾宝都会惊醒。

他俩睡的,是父辈遗传下来的老式雕花木床,少说半个世纪,榫头松动,稍一动作,便嘎吱扭起来,若是做爱,噪音强过老牛拉着的破车。枝花穿衣的时候,胳膊不小心碰了一下床杆,发出木裂的声音,拾宝一点反应没有。

枝花觉得不对劲,用脚碰了碰拾宝,没有反应,爬到那头一看,拾宝已然断气。枝花惊天动地哭号起来,拾宝喂,你咋就这样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呢,我的命好苦哟,你多少日子都熬过来了,咋不能再熬两天,等家富结了婚再走呢,你不肯闭眼合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用滚烫的毛巾,无论怎么捂,捂多久,也捂不拢拾宝的眼睛和嘴巴。拾宝的眼睛,不是全睁,而是睁一只闭一只。总不能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入殓吧?无计可施之际,家富灵机一动,把自己的墨镜,戴到拾宝脸上。家富的脸是圆的胖的,拾宝的脸是长的瘦的,墨镜不合脸。那感觉,仿佛三四岁的孩子,戴着三四十岁父亲的墨镜,甚是滑稽。

更滑稽的是,拾宝的上唇,贴着一片一贴好。拾宝上唇漏气,说出的话,像年代久远的照片,有些模糊。说话尤其跟陌生人说话的时候,总要下意识问对方一句“听清楚没有”。没听清的话,则重复一遍。为了让青青听清自己的话,也为了给青青一个好印象或者好形象,拾宝想出这个妙招。出于同样的原因,家富没有揭去父亲唇上的一贴好。

眼睛问题解决了,嘴巴怎么办?家富又是灵机一动,要给拾宝戴上口罩,遭到枝花强烈反对。枝花说,你爹活着的时候,最讨厌戴口罩,矿上那么大的灰,水泥厂那么大的灰,他能不戴口罩尽量不戴。地下本来就闷,你给他戴上口罩,还不难受死了。他在地上闷,到了地下,你还要让他闷啊,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拾宝喂,你的命运好苦哟,到了地下,也不得安生……

家富抓耳挠腮,自言自语道,那可咋办呢。这时,青青走到枝花身边,耳语了几句。枝花惊讶地望着她,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说不行。青青说,妈,你试试,说不定行的。枝花迟疑好久,终于下定决心,弯下身子,把唇贴到拾宝唇上。也许一支烟工夫,也许一生一世那么久,当她直起身子时,奇迹发生了,拾宝的嘴巴合上了。

家富心里一动,摘去墨镜,更大的奇迹发生了,拾宝的另一只眼,也闭上了。

三人抱成一团,哭作一团。

当晚,上床后,青青说,你今天忘了做一件事。家富说,什么事?青青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家富说,到底什么事?青青说,你猜。家富说,我脑子乱得跟电线一样,哪里猜得出。青青嘟起嘴,猜都没猜,怎么知道猜不出来?

家富连猜几下,都没猜中。家富说,我心里难受死了,你别让我猜了,直接告诉我吧。青青又嘟起嘴,比刚才嘟得更高,我都暗示你了,怎么还猜不出来?真笨!家富满脸痛苦状,你还是明示吧。

青青说,既然这样,我就不难为你了。青青说罢,再次嘟起嘴,嘟得猪八戒一样高,伸到家富嘴上,嗔道,这下你想起来了吧?拾宝恍然大悟,想起来,我想起来了。话虽这么说,脑袋却往后仰,青青,我爹刚死,今天我实在没有心情,过几天吧,等我爹入土了,我天天吻你,说话算话。

青青说,你爹死了,你就不吻我了?家富说,我爹死了,特殊情况,爹死了还接吻,不孝呢。青青说,你爹死了,你妈还吻他呢。家富说,情况不一样。青青说,你爹死了,难道我们不结婚了?家富说,当然要结,不结的话,我爹到了地下不安心。青青说,既然可以结婚,为什么不可以接吻?家富说,这是两码事,桥归桥路归路。青青说,你到底亲不亲?家富不吭声。青青提高嗓门,你到底亲不亲?不亲的话,我就不和你结婚!

家富怕枝花听见,连忙用嘴去堵青青的嘴,化悲痛为激情,狂吻起来,吻得桌上那束塑料花都谢了,吻得墙上的画美人都闭上了眼睛……

婚礼如期举行。

本来是要披麻戴孝的,但红白喜事交织在一起,红喜自然压倒白事,一切以红色为基调。拾宝遗像像框上,缠着红布条。拾宝棺材上,披着红布。甚至枝花苍白的脸,也努力洇出婴儿红。甚至万树岭的朝霞和晚霞,也红似少女初潮。

时间仓促,加上人少,婚礼一点不热闹。一些亲朋好友或来不及通知,或接到通知来不及赶到,或接到通知能赶到但不想来。拾宝患病后,来往的亲戚越来越少。村民大多在外打工,留在村里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妇女儿童,连个闹洞房的人都没有。

这是个百年乃至千年难遇的洞房花烛夜。屋外是躺在棺里的父亲,屋里是躺在床上的母亲。躺在棺里的父亲,像棺头上燃烧的蜡烛,无声无息。为增添喜庆气氛,白烛改成红烛。屋里一墙之隔的母亲,啮齿动物啃坚果一般,发出尖锐的低泣。

墙壁是木板,房子有年头了,木板之间的缝隙,细的可以插入钥匙和篾片,粗的可以插入筷子和指头。枝花时断时续的低泣,电钻般钻进新郎新娘耳里。两人缠在一起吻在一起,缠得那么紧吻得那么深,恨不能缠进肉里吻进脏腑。青青更是恨不得,像面包夹香肠、饺子皮包馅那样,把家富夹进和包进身体。可是他们的身体太过悲伤,怎么也不能吻合。

天气不冷不热,这个温度,人体舒适,尸体易腐。棺材密闭如坛,空气却溢出淡淡浓臭。那不是尸臭,而是死亡气息。万树岭的空气,时常溢出死亡气息。万树岭经常死人,拾宝去世前一天,有个高烧不退的三岁男孩,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在母亲怀里。除了夭折的孩子,寿终的老人,万树岭死得最多的,是拾宝这样的矽肺患者。

万树岭沦为荒山秃岭以来,不少青壮男子,都去挖矿了。挖矿来钱快,死得也快。有些矽肺患者,刚才还躺在椅上吸呼吸机,水箱里水泡滚滚,不一会儿,水泡没了,患者已经停止呼吸。

万树岭风俗,未成年人死亡,务必当日下葬,而且要在零时下葬,以便他重新投胎。孩子下葬的时候,奶奶唱着悲怆的丧歌:

孩子死了,妈妈怀里空荡荡,父母手中鸟儿飞上天,孩子是父母心肝。孩子死了父母断肠裂肝,不是鸡母先亡,而是鸡蛋先碎,不是老竹先枯,而是竹笋先烂……

奶奶的丧歌,唱灭了三个火把,唱得月亮躲进云层,唱得星星淌下了泪水,唱得树叶缤纷落地。青青一头扎进家富怀里,喃喃自语道,我们的孩子,千万别在这里生长。

埋葬拾宝,遇到天大难题:没人挖穴,也没人抬棺材。

挖穴,有体力就行。抬棺材,不仅是个体力活,还是个技术活。

抬棺材需要八个精壮劳力,前后各四人,组成两个方阵,那架势跟抬八抬大轿差不多。另外还要配备四个精壮劳力,一旦谁体力不支,立时换人。

从理论上讲,八条汉子抬七八百斤重的棺材,平摊到每人肩上,也就百八十斤,并不重。问题是,棺材一旦起肩,不允许歇肩,无论远近,必须一鼓作气抬至墓地,否则极不吉利,抬棺手只能通过不断换人歇气。

山路狭窄坎坷,抬棺手肩上承受的重量并不均衡。若平路宽敞,八人可平行,每人平均承受的重量是百八十斤;若平路狭窄,路面一边高一边低,八人无法平行,情况则不一样,棺材重心向低的那边偏移,无论第一还是第二方阵,处在低的那边的抬棺手,承受重量是高的那边的一倍甚至数倍。

上坡又不一样。上坡时,路面前高后低,棺材重心向尾部转移,第二方阵后面两人要承受两倍甚至数倍以上的重量,而第一方阵前面两人肩上的分量则锐减一半。与上坡相反,下坡时,路面前低后高,棺材重心向头部转移,第一方阵前面两人要承受两倍甚至数倍以上的重量,第二方阵后面两人肩上的分量则锐减一半。

无论上坡还是下坡,若路面一边高一边低,那么低的这边的抬棺手,承受的重量又大于高的那边的抬棺手;而上坡时第二方阵低的这边后面那位抬棺手,下坡时第一方阵低的这边前面那位抬棺手,承受的重量又最重。

重压之下,抬棺手轻则大小便失禁,重则被压趴下甚至被压折腰。抬棺不仅是重体力活,而且是有一定风险系数的重体力活。拾宝当年抬过棺材,挨过重压,棺材泰山般压向肩头的刹那,精液都蹿出来了。

留在村里的男子,要么未成年肩膀太嫩,要么年过六旬肩膀太老,皆承担不了棺材重量。万树岭有个不成文规定,未成年男子严禁抬棺。

家富和青青急坏了,老板只给他们十天假,超假一天扣双倍工资。弄不好家富好不容易当上的工段长,也没得当了,迟一天下葬,要多花一份钱。乡下办红白喜事,吃的是流水席,流水席花钱如流水,拾宝留下的那点钱,经不起这么汹涌地流。

实在没法子,家富借了邻居的摩托,去邻近几个村子,雇挖穴人和抬棺手。骑在车上的家富,裤管被发动机烫焦了,歇了好几歇,终于骑上岭头,尔后一路下坡滑行。

万树岭的机耕道,路况说复杂复杂,说简单简单。复杂无非弯多凹凸多,简单无非上坡上坡再上坡,上到高高坡顶,下坡下坡再下坡。

邻村情况和万树岭差不多,有能力有力气的,都打工去了,剩下的全是3861部队。家富踏破铁鞋,好不容易找到三个,价格开到二百,还是不愿来。他们从来没有抬过棺材,一怕出闪失,二怕不吉利。肯来也不顶事,这三个加上万树岭老当益壮的两个,才五个,还差三个,莫说差三个,差一个也抬不了。按照标准,至少要找十个,八个抬棺,两个换肩。

村村通道路硬化后,农村强制推行火葬,农民开始抵触情绪很大,还发生过暴力抗(火)葬事件,县里决心很大力度也很大,加上路况好了,火葬场服务还算到位,一个电话运尸车开到门口。火葬虽然强制,并不强制农民购买公墓和骨灰盒,火化后骨灰允许拿回家埋葬,只是不许留坟头,只能树个碑。如此一来,费用比土葬还便宜,农民很快接受了。

唯有万树岭这样交通不便的偏僻自然村,政府还默许土葬。那么,死在拾宝前面的那些成年人,是怎么下葬的呢?一是他们运气好,雇到了抬棺手;二是子女有出息,在县城安家落户,把父母接到城里居住。在城里,生如果不成问题,死肯定不成问题。

拾宝既没有好运气,也没有出息的子女。家富能在他断气之前,迅速找到老婆,已是最大出息,了却他的心愿,但是一想到家富灰暗的未来,又放心不下,故而死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一

就在家富急得小便几乎失禁之际,有人建议,坑口正在建水电站,工地上有大型挖掘机,挖掘机挖上四五斗,就能挖出个棺材大的坑来,用钢丝绳把棺材绑在挖掘机吊臂上吊进墓穴,简单又轻松。

坑口距万树岭不远,十里路。

天无绝人之路,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人家愿意来吗?

提建议的人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电站是私人老板投资的,都是为了赚钱,只要给钱,人家肯定来,说起来,我跟开挖掘机的师傅还有交情,我去找他,他会给我面子的。

家富连忙塞给他一条香烟,这事拜托你了。那人没想到家富这么大方,拍胸脯道,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那人跨上摩托要走,家富拦住他,那么大的家伙,开得上来吗?那人笑了,别看你在外面见多识广,这点倒不如我了,挖掘机力大无比,逢山开路遇水蹚河,没有它走不了的路,多烧点油就是了。

半天后,挖掘机轰隆隆开进后村,直开到家富门口。

为了省钱,拾宝墓地就选在屋后小山上,埋得越远,花费越大,挖掘机越要开路。挖掘机的费用按小时算,一小时二百元。

挖掘机吊臂轻轻一扬,把棺材吊进墓穴。

万树岭所有墓穴,都是顺着山体竖着往里挖,家富的墓穴,却是直接横着往下挖,机械臂不能拐弯,只能这么挖。

拾宝的下葬方式,让万树岭那些即将死去和终将死去的运气不好、子女没出息的活死人,看到了入土为安的希望。

十二

家富和青青,等不到拾宝头七,告别枝花,回工厂去了。经过村头那棵唯一幸存的参天大树时,家富和青青,在树下隆重地吻了一通。几只乌鸦,在枝头哀鸣。登上岭头,这几天强忍住没怎么哭的家富,回头望了一眼破败凌乱的村子,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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