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东渐以文学翻译为嚆矢

2016-10-25 05:26孙立川
福建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林纾郑振铎文学

孙立川

清末民初是中国由帝制时代走向共和时代的大变革时期,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开放国门,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艰难的转折过程。

因而,中国近现代文学接触西方文学之门也是由翻译这个“无形之手”来打开的,而恰恰是由林纾等福建籍的文人担起了这历史的使命,更准确地说,这也是一种历史的机遇。

众所周知,1919 年的五四新文学活动标榜推广白话文运动,中国白话文学由鲁迅的《呐喊》作为先声,开始了文学现代化的新旅程,而中国现代文学通称的前驱者除了“鲁、郭、茅、巴、老、曹”之外,还有陈独秀、胡适、郁达夫、徐志摩、许地山、钱钟书、周作人、郑振铎、闻一多、冰心、林徽因、林语堂、梁实秋等一大批人。无疑,他们属于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作家群,是以白话文学为创作语言的新生代作家。他们大致分为两类:留日、留欧美或精通英文者。他们之成为第一代现代文学开创者,与他们的留学外国,得风气之先有很大干系。他们在从事创作前都接受过西方文学的影响,并且尝试以翻译来学习创作手法,此举对于后来的以白话文创作文体不仅是一种训练,而且,从“引进”而至于自创,这也是东亚国家的作家们走向现代化的必经的前阶。

日本的“明治维新”之成功,使得日本从一个封闭落后的岛国迅速崛起而成为亚洲强国。中国的士大夫及年轻一代受日本的“维新”的刺激,最方便的就是去日本游学或留学,“留日”一时成为趋之若鹜的潮流,许多不谙日文的士大夫可用“笔谈”与日人交流。而去英美则语言成一大障碍,加之路途遥远,去欧美留学人选较少。梁启超就发明过一种解读日文的速成方式。香港学者谭汝谦教授曾编有《日本翻译中文书目》及《中国翻译日文书目》两大册,从中或可略窥清末民初士人、知识精英通过汲取日本的“西化”之精髓而“洋为中用”或“师夷外技”的倾向蔚成风潮。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倾向不是学日本化之精神,而是通过日本的经验来了解西方的现代性之内涵,好像日本是一个中转站,把他们已吸收的西方现代性译为中文而介绍到中国来,而不是亦步亦趋地学习日本,这一方面固然有中国历来蔑视东洋文化的“老大”心理之作祟,另一方面也取了日译汉的方便之道。加上地理相近,所谓“同文同种”(笔者认为:同文可以,同种就未必),舟楫方便,交通无碍。

然而,翻译西方的政治与文学进入中国的始作俑者却并非步日本人之后尘。中国士人在引介西方文化、文学予国人以两位福州人最为有名。而且,此后的新文学运动的第一代作家群有不少人也从事翻译与创作活动,他们的成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可或缺的一页,甚至可以说,这一代代的翻译家们对现代文学成为中国文学的新军的成长居功至伟,值得研究。我认为之所以有这种大气象,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天时”与“地利”。自宋、元以来,福建就是与异国通商的商贸重镇,所谓万商贾舶来舟楫之地,泉州于宋元曾为世界海上贸易大港,故有“海上丝路”之起点的说法。通译担当起最重要的沟通之媒介作用,而五方十邑之士移居于此,闽南方言中就杂有许多外国词语,包括印尼荷兰语、菲律宾西班牙语等。直至明末清初,为了一统河山,防止郑成功家族据台反清,清廷颁“片板不得下海”之海禁,遂使财源通四海的海上繁华之地渐至没落。但华侨移民海外则人流不断,尤其是鸦片战争之后,列强逼迫清廷“五口通商”之后,厦门又成其中一重要口岸。

其次是晚清后期,福建人文渐复鼎盛。侯官人在朝中当官者甚伙,而福建每年在科举考试中中举、中进士人数为南方之强地。所以福建造船舰、办海军,遂成洋务运动中的一大重镇。晚清时期的福建文坛上最著名的有林则徐、陈宝琛、沈葆桢、严复、萨镇冰、郑孝胥等人。比他们更早一辈的则是陈寿祺等人。在古老的中国从传统走向近代的历史转折关头,这批福建文坛上的精英自觉或不自觉地走上或被推上历史的舞台。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林则徐、严复、林纾、沈葆桢、辜鸿铭、萨镇冰等代表人物。林则徐曾被誉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得风气之先,他略通英文及葡萄牙文,晚清著名思想家魏源曾将林则徐等翻译的文书合编为《海国图志》,对后来的洋务运动乃至日本的明治维新都产生过启蒙作用。

沈葆桢晚年则力主选拔派遣优秀学生去英国留学,严复、萨镇冰等人遂成为第一批中国海军留学生赴英国格林尼茨皇家海军学院,这家学院被视为当年全球顶尖的海军军官摇篮。严复与萨镇冰一文一武。严复毕生从事西方社会科学翻译和教育,他翻译的《天演论》成为近代影响中国走向现代化最重要的书,而萨镇冰则成为中国近代海军最著名的领军人物。

严复在《天演论·序》中最早提出了:“译事三难:信、达、雅。”这三个字后来也成为中国翻译三原则。他指出:“信”即忠实于原作,“达”是忠实于读者,“雅”则是对文学语言的忠诚,指重视翻译的文体风格。他在《天演论》用的是述译之笔;在《原富》则用依文翻译的“泛译”。这个标准上百年来对中国翻译界产生过无以复加的影响。“雅”是后世翻译家觉得难以办到的一件事。郭沫若就认为:所谓雅,应该是译文要追求文学价值或艺术价值比较高。一百多年来,中国因迅速地与西方先进国家接触而极大地提高了中国人的外文水平。“信”“达”二事均已成易手,惟独“雅”却越来越难达到,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乃是:从事翻译者的中国文学根底,尤其是古典中国文学根底训练不够,水准较老一辈译者差了一大截有关。

严复提倡西学、科技救国,也推介共和等西方的价值观。另一个被视为复古主义的保皇派人物是祖籍福建泉州同安的辜鸿铭。他出生于马来西亚,后来由传教士带到欧洲,精通拉丁文、英文等多国文学。但他回国后却是复古派人物,提倡保存国粹、发扬中学,忠于皇室,以道德兴国。他曾痛诋严复及林纾的翻译,甚至当着他们的面说要“杀了”严、林二人。辜鸿铭之所以看不上严、林翻译西方政制、文学的作为,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对西方文学、文化看不起的卫道者立场。清末民初的三大翻译家均出自闽籍,这好似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康有为诗云:“译才并世数严林,百部虞初救世心。”虞初者,西汉小说家,此指小说也。

“林译小说”为何在闽地发轫?

史载林纾走上翻译小说之路时在 1897 年,其时适中年丧妻,心情大坏,有友人邀他去马尾散心消愁,在游江轮上,邂逅了刚从法国归来的王寿昌和魏瀚二人,谈起在法国时读过小仲马的《茶花女》这部小说,交口称赞。旁有友人建议,不若请林纾与二位合作,先由王寿昌依法文原著忠实口译而出,林纾则快速将之用中文(当然是文言文体,带有所谓桐城派风格的古文)写出。林与王一拍即合。而配合之妙,林译之快,可谓倚马立取。1899 年,《巴黎茶花女遗事》出版面世,为“福州吴玉田刻本”,书首有“中国近有译者,署名‘冷红女,以华文之典料,写欧人之性情,典典以赴,煞费苦心,好语穿珠,哀感顽绝,读者但见玛格之花魂,阿尔芒之泪渍,小仲马之文心,冷红生之笔意,一时都活,为之欲叹观止”。

谁也未曾料到,《茶花女遗事》因林纾以优雅的文字意译而出,其崭新内容竟一纸风行神州大地。严复曾赋诗云:“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情。”林纾因之一夜成名,从此亦一发不可收拾。他所译的域外小说涵括了英、法、美、俄、德、日、希腊、比利时、瑞士、挪威、西班牙等国小说。

至于林纾一生中所译的著作有多少种?众说纷纭。林纾资料研究者张俊才,在他所撰的《林纾评写》中指其译作共计 246 种,已发表与出版的有 222 种之多,也是目下所能看到林译最多的数据。其译作所涉及的作家则有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狄更斯、司各德、笛福、欧文、易卜生、雨果、赛万提斯、孟德斯鸠等,以英国作家最多(62 名)、法国次之(20 名),美国 15 名,俄国 3 名。

然而,这位名满天下的翻译家却是一个“外文盲”,不仅连英文 26 个字母都不识,更遑论法语、俄语、希腊语、西班牙语、挪威语、日语等。他曾在多部翻译小说的序文中自白:“予不审西文,其勉强厕身于译界者”,“吾不审西文,但资译者之口。” 他所依赖的是那些精通各国语种的中国人才。蔡登山的《林纾的‘口译者之一:魏易》一文中曾指出:“据目前所知与林纾合作的“口译者”除王寿昌、魏易之外,还有曾宗巩、陈家麟、力树萱、王庆骥、毛文钟、李世中、严璩、严潜、林驺、陈器、林凯、胡朝梁、廖秀昆、叶于元、魏瀚、蔡璐、乐贤共 20 人,其中参与小说翻译的有 18 人,而合作作品较多的有魏易、曾宗巩、陈家麟、李世中等人。”反而是第一位合作者王寿昌这位“口译者”只与林纾合作过第一部译作就作罢。这么多译作中,以“口译者”这个身份发挥最大作用的是陈家麟,次之者则是魏易,有 50 多种。这种听人口述、转为译笔的“翻译法”,而且在译笔中私自增删、挟带“私货”,今人视之,无异于“天方夜谭”,匪夷所思。但在一百多年前的帝制中国,能通西文者属极少数人,且其中有不少属工商业界、科技界人才,钟情于文学者更属凤毛麟角。林纾的文笔倾向桐城派文风,兼且功力深厚,而关键的是当兹开启介绍异域思想、文化新风尚的知识之际,读书人渴望国家重振雄风,如日本明治维新一样,对外国文学抱有极大兴趣。旧科举制度培养出的知识分子寻求变革的思潮暗涌于社会的中下层。林纾小说为他们打开了一扇“西窗”——西方文学之窗,一读都惊之为天人。

其实,在林纾翻译西方小说前的晚清,每年新译外国之小说有一千种以上,为何独独林纾的译作能够获得巨大的成功?

钱钟书先生在少年时代颇受林译小说之影响,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自言:“我自己就是读了林纾而增加学习外国语文的兴趣的。”

鲁迅是 1905 年才读到《茶花女遗事》并深深为之吸引,一口气读完的。受之刺激,他与周作人两兄弟合作出版的第一本翻译小说是《域外短篇小说集》,也是用文言文翻译的。

在林纾大红大紫之后,读者马上发现:林纾的译文虽然文笔流畅,内容引人,“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但他到底有没有忠实原著,还是居中加进许多的私货或删去、曲解原意呢?

钱钟书先生将林纾“接近”三十年的翻译生涯鲜明地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时期——林译十之七八都很醒目。这时的林纾,“精神饱满而又集中”,兴高采烈,随时随地准备表演一下他的写作技巧。这时的译作,大多有自序或他序、有跋、有小引、有达旨、有例言、有剩语、有短评、有题诗或题词,以及夹在译文中的接语、评语之类。第二时期——译笔逐渐退步,色彩枯暗,劲头松懈,读来使人生厌。这一时期是民国二年(1913)译完《离恨天》之后,“后期翻译所产生的印象是,一个困倦的老人机械地以疲乏的手指驱使着退了锋的秃笔,要达到‘一时千言的指标。他对所译的作品不再欣赏,也不甚感觉兴趣,除非是博取稿费的兴趣。”

对于林纾的增删或所谓改写,笔者拙见:在未有大航海时代,即便是更早的陆上丝绸之路,亚洲与欧洲大陆相隔遥远,且都是商旅为主。语言的沟通在文学上显得很不重要,但也有这样的文艺改译,譬如《赵氏孤儿》在欧洲的改编。又譬如盛名于世的《马可·波罗游记》,在欧洲,此书被视为古代欧洲最了解中国元代时期的著作,甚至被引为文献,但当代的研究者甚至怀疑马可·波罗本人是否到过中国,因为内文中有许多不符合中国的地理状况,也许是有人冒名马可·波罗,听闻了一些来中国经商者的道听途说而将之整编成书?颇类似今之戏说清宫电视连续剧之改编也!

一方面,林纾恪守古文的传统。清末民初,正是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的历史时期,他的译笔加上所译西方名著的精彩,竟成为一种“名牌”,成为“畅销书”,一时洛阳纸贵。另一方面,林纾与商务印书馆的合作可谓成功。之前林译主要由林纾与友人合资出版。自从 1905 年商务印书馆首次出版林译哈葛德的《鬼山狼侠传》,林译销量大增。商务印书馆在当时出版界已奠定了其江湖地位,而商务印书馆有两位主角在与林纾的合作及推广中无疑起了重大的作用。一位是商务译书馆的长乐人高梦旦(高凤谦),他与蔡元培、张元济共同奠定了中国近代出版业的最早的基石——商务印书馆,而严复在商务印书馆有“严译”8 种,单其稿酬就成为商务印书馆的大股东。另一位即是翻译家、作家、文化研究家郑振铎,笔名西谛,亦是祖籍长乐,出生于浙江永嘉。1910 年,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小说月报》开始发行,每期都有林纾的译作连载,这可能因1911 年任商务印书馆编译,翌年出任《小说月报》主编的恽铁樵,对林译大为青睐的缘故,恽本身就是一位翻译家。不要小看了这种先于《小说月报》上连载,再结集出版的形式,这是近代小说能成为畅销书的一种有效的模式,其形式一直传承至今,譬如金庸、梁羽生的新派武侠小说都是先在报刊上连载。

商务印书馆将原先于《小说月报》《东方杂志》上连载的林纾小说都列入商务“说部丛书”,整套发售,十年之后,所出林纾小说已达数十种之多,成为商务印书馆的“名牌”产品。统计表明,自 1906 年至 1916 年,商务印书馆 16 年间所出林纾等名家们翻译小说达 214 种,超过当时文明、广智、小说丛林等 7 家主要出版社的总和,而林译小说为其最大宗者。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林纾的译名却因其顽固坚持古文、反对白话文而成五四运动主将们激烈反对的众矢之的。其中也遭到这些主张白话文运动的主将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郑振铎等人对其译作的讹误的尖锐批判。五四文化运动的最大成就之一是白话文的胜利,而商务印书馆则是白话文教育的最大推手,自商务印书馆于 1904 年出版《最新国文教科书》之后,白话文于小学现代教育先声夺人,既终结了旧私塾的以古文为主的教育,也开始了白话文教育的历史阶段。这不得不说是高凤谦、蔡元培和张元济对中国现代化教育的贡献。

郑振铎于 1920 年与茅盾成立小说研究会,主张小说写作的“全盘西化”。他主编过《文学周刊》和《小说月报》,也是最早肯定和批判过林纾小说的文学研究家。同时,他一生从没离开过翻译活动,其译作有俄国文学、印度文学、希腊文学和罗马文学。

郑振铎可谓是闽籍翻译家中继林纾之后最出色的中国文学翻译界的先驱之一,他对中国新文学与翻译做出了巨大贡献。他既是五四运动中的倡导者和健将,也是中国现代翻译家。1917 年夏他考进北京管理学院,积极参与五四运动,成为该校学生代表和北京的福建学生联合会的领袖。他虽出生于浙江省永嘉,但一直不忘自己的原籍。1923 年与高梦旦之女结婚。在其文学生涯中,他曾参与编辑了《闽潮》《新社会》《文学旬刊》《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了大量译作,对印度文学、俄罗斯文学和希腊文学的翻译情有独钟。尤其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理、契诃夫、高尔基等作品翻译,在民国初期的读者中甚具影响。由郑氏与他人合译的《俄国戏曲集》(1921年商务版)对中国现代的话剧、戏曲产生极大的催化作用。他更为著名的译作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飞鸟集》。吴建明在《郑振铎与翻译》一文中指出:我国比较有系统地大量翻译泰戈尔的诗歌是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而出力最多的就是郑振铎。冰心看到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的《飞鸟集》,评价道:“觉得那小诗非常自由,就学了那种自由的写法,随时把自己的感想和回忆用三言二语写下来。”郑振铎的这些译作,对于我国新文学建设和中外文学交流,都是有意义的。20世纪我国诗坛上小诗和散文诗的流行,与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的诗很有关系。印度学者曼歌·比斯瓦斯在 1958 年《悼念郑振铎》一文中指出:“他可能是第一个把印度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介绍给中国读者的人,他同样是当前中印文化交流的先驱。”譬如:他翻译的《飞鸟集》中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已成佳句,流传不已。顺便一提,中国最近有一流行作家以近乎色情的文字将泰戈尔的《飞鸟集》重译,引起网络上的争议,有人就将郑振铎译的《飞鸟集》与之作了比较,斥之为不忠实于原著的乱译。

对比一下,可见郑译与今译(冯唐译)文学性及格调的巨大反差。郑振铎在翻译方面的另一个重要建树是对现代翻译理论的提倡及推动,他既肯定了严复、林琴南这两位闽籍翻译家对西方文学进入中国的译介之功,也指出了其翻译目的及功能的论述,对于端正我们现代翻译的方向,无疑起了作用。

除了郑振铎之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产生影响的闽籍作家有许地山、冰心、林徽因、庐隐,他们大都出身名门世家,精通英文,有家学渊源。许地山,笔名落华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南,原籍福建龙溪。他的主要著作有《空山灵雨》《缀网劳蛛》《危巢坠筒》等,被誉为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基督教文学代表。许地山在抗战初期出任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他出身台湾望族之家,后来病逝于香港。能执掌港英时代第一学府的中文系,可见他亦是翻译大家。他的内地、台、港的文学生涯,庶几可与台静农先生相近。

冰心之父谢葆璋乃福州“船政系”出身,她本人负笈美国,精通英文。林徽因则生于浙江杭州,与郑振铎同属出生于浙江的闽籍人士。其父林长民,1902 年赴日留学,入日本早稻田大学研究政经,也是出身福州望族,1909 年回国,民国成立后任临时参议院秘书长,为林纾的学生之一。林徽因则因负笈英伦三岛,回国之后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

这里要特地将冰心的翻译成就做一介绍。据说冰心的翻译尝试是在燕京大学求学时的 1920 年,因为华北水灾筹款义演,她参与翻译比利时作家莫里斯·梅德林克写的《青鸟》。她的硕士论文是《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与编辑》。她后来自述:“(文中)李易安的 25 首词就是我最早的中译英习作。”

李树德在《试论冰心在中国翻译史上的地位》一文中,详细指陈冰心的翻译成就:“她的第一部英汉翻译作品是黎巴嫩作家纪伯伦的散文诗《先知》(1931 年)…… 1955 年至 1965 年期间,是冰心的翻译的高峰期,她先后翻译了来自多个国家的五十多部作品,包括诗歌、诗剧、小说、散文诗等。”“直到晚年,她也没有停下译笔,还与丈夫吴文藻先生一起参加了《世界史》和《世界史纲》的翻译工作。”可以说,翻译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成就。

冰心自幼受林纾小说影响,据王炳根的《玫瑰的盛开与凋谢》第一章的考证,冰心自言:到了 11 岁,我已看完了全部“说部丛书”。也就是说她 11 岁前已经阅读了西方的文学名著达近百种,其中林译为最多。到青年时代开始发出新声又受到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的《飞鸟集》之启悟,形成了“冰心体”的写作风格。20世纪50年代后,她将主要精力放在翻译书上,这种“创作”与“翻译”相互发生影响的现象是中国新文学史上值得研究的一面。不仅中国如此,日本当代最负盛名的现代小说家村上春树也是一手写小说,一手翻译外国的小说的。

在新文学运动的潮流涌起之际,一代代的闽籍作家应运而生,而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林语堂,这位声称“双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集作家、语言学家、翻译家、学者于一身的闽籍作家,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者绕不过去的一个山峰。

林语堂曾创办《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刊物,提倡“幽默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坛上应算出道较早。他以语言学家身份而显名,是提倡罗马拼音的“七君子”之一,另外六人是赵元任、周辨明、刘半农、钱玄同、黎锦熙及汪怡。他亦终生以中文打字机为其矢志不移的研究方向。林语堂的英文造诣可谓在20世纪 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独步一时。同道中有人以为他的英文确实好,但中文不行,这可能也是刺激他发愤研究古典文学的缘故。他后来翻译成英文的作品有几十篇(册)均为古文,可能也得益于此。

据林太乙所编《林语堂传·作品总目》,其一生著译作品多达 60 种:中文著作 11 种、英文著作 40 种、英译汉译著 6 种、汉译英译著 3 种。林语堂早期的文学创作主要是杂文及散文,结集出版有几十部书,其中的《生活的艺术》先以英文写作,在域外畅销三四十版,全球风行。

有人曾评曰:近现代中国两位英文造诣最高的人物都是闽籍人士,一为辜鸿铭,一为林语堂。事实上,应该说是有三位人士,还有一位是上述“七君子”中的周辨明先生,他祖籍惠安,出生于厦门,殁于新加坡。他与林语堂一样,毕生为语言学研究中的高科技项目——发明第一部中文打字机而奋斗至死。因辜、周均为学者,所以不在本文论述之列。

作为一名出色的翻译家,林语堂不同于此前的中国翻译家。他有三个最大特色:一是他的翻译主要不是从外文译为中文,而是将中国的古籍译为英文,这可说是中国人将优秀古典文学译为外文介绍给全球的始作俑者,称之为“汉译英文学第一人”亦不为过。他的汉译英主要作品有《浮生六记》《阅微草堂记》《货殖列传》《桃花源记》《黛玉葬花词》《幽梦录》《郑板桥家书》《东坡诗文选》等二十多种,长短兼备,从中可以看出他力倡明清小品文的文学倾向,这对于外国汉学家及一般读者都是极有意义的。反而,英译汉的作品只有三部:萧伯纳的《卖花女》、罗素夫人的《女子和知识》、勃兰兑斯的《易卜生评传及其情书》等。二是他能以英文写作,上文提及的《生活的艺术》先在海外出英文版,再出中文版即是其中一例,尚有《吾国吾民》等也均是如此。而《吾国吾民》及《生活的艺术》在美国甫一出版即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生活的艺术》后来曾被译成多种文字,是林著中销路最广的书。

在这一点上,林语堂的写作匠心独运,对于沟通中外文化功莫大焉,在中国翻译史上具有现代性意义。

他的英文造诣也对他的文学创作有潜移默化的作用,譬如散文写作的《欧风美语》《从异教徒到基督徒》《孔子的智慧》等,幽默之处常常令人忍俊不禁。而幽默则是迄今为止英美文学及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十分受青睐的人生态度,萧伯纳、马克·吐温以及明清小品文的阐述文风在他的笔下时时闪现。幽默一词就是林语堂从英文“humor”译出的,流行至今,还在 1934 年引起一场文学论争。

由于林语堂身兼作家、语言学家二职,所以他的译文(包括英译汉及汉译英),皆追求“信、达、雅”的美学表现,这是许多翻译家所无法达到的一种高度。信、达较易做到,雅就难矣。郭沫若就认为:所谓“雅”,应该是译文的文学价值或艺术价值比较高。这就关系到译者使用什么样的文体。林纾自诩以桐城派文笔来译西洋小说,这就为后起的新文学白话作家所攻讦,对其译文体诟病有加。当然,从事翻译者的人文素养十分重要。从事翻译的是人而不是机器人,他在翻译的过程中经常要多读,反而揣摩,绝不能作无动于衷的“硬译”,在译笔中必然夹杂有自己的感受、理解和演绎。钱钟书先生作为精通多国文字的文学家,他将理想的翻译称为“化境说”,其标准有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内容准确,尽量忠实于原文和原作者的意图;第二,易于理解,其实质是以读者为中心,注重读者的理解力,确保译文自然、易懂;第三,形式恰当,既要紧密依托原文,又应充分考虑译入语规范,避免生搬硬套。简单地说,即要求忠实地传达信息,完整地传达原作的精神和风格,语言顺畅自然。就这三点而论,林语堂确比林纾要高明许多。林语堂在翻译上的成就,确实有许多高人一等之处(相对于中国译者来说)。他将中国古典文学译为英文究竟如何?笔者相信还有见仁见智之异,其原因就在于他的知识面虽然渊博、学贯中西,但毕竟非中国古典研究的学者,未必堪称为“完译”。但就其以英文创作中国内容的小说、传纪文学这一方面而言,确实至今难有人能望其项背。

综上所述,从清末民初到新中国成立的一甲子时期,为什么有这么多杰出的翻译家出自闽籍?有一点须说明的是:笔者之所以不将之称作“闽派”,因为他们中有一些人只是原籍福建,譬如郑振铎、林徽因、辜鸿明、许地山、郑敏等。如作为一个流派而论,全中国也找不出什么京派、海派或徽派的翻译家队伍。窃以为,闽籍翻译家群的崛起是福建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而人才辈出更得力于本地文化的钟灵毓秀,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也。这与深具海洋文化及历史的乡土关系、家族人脉有关。其次又因泉州、福州、厦门乃历史上最早睁眼向洋看世界、最早接触外国文化、语言之地有关。其三,西方文学以翻译进入中国大陆的突破口的机遇被闽籍文化人抓住,成了福建文学新军的一大特色,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历史往往就是从人所没想到的地方发生的,这是一种天赐良机的因缘,也是一种富有宿命观的必然。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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