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澜
木棉的天空
这是在鹭岛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满城热闹的风雨和热闹的花鸟一起生长。在这个四季并不分明的城市里,春天的到来并不比秋天的降临更加令人期待。然而,木棉却独独遵守着自己内在的四季。从冬天萧索的金黄树叶到春天艳丽的红色花朵,时间从她的躯干上流过,并留下痕迹。
她的热闹里有一种清冷。疏朗而简洁的枝条冲淡了硕大花朵可能带来的审美的腻烦。你知道,对于眼睛来说,丰满的花朵好比肥甘之于肚肠,吃多了就要反胃。多亏她生长于高邈的枝头,使人可以远观生慕。
其实,木棉的花朵并不称得上美丽。她太过坦白而直露,缺少回环婉转的妙处。她也没有什么香气,不比兰花有韵,曲径通幽。木棉的美丽必须与其枝干一起,方能显现出来。
木棉树高大却不繁茂,无论春夏秋冬,总是少叶。但凡赏树者,皆爱其葱茏,欣赏木棉,却必欣赏其枝干筋骨。那淡灰色的枝条并不直指天空,而是向四面八方舒展,枝条虬卷。你永远不知道这枝干的线条会在何处拐弯,就像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的岔路会在哪里等待。
木棉简洁孤然,有大将风度,硕花其上,又有美人之姿。正因其疏朗而艳丽,才能与高远的天空形成最好的对照。你仰头看花,也是在看那被枝干和花朵剪裁出的天空。木棉好比画框,而天空本身却成了画的内容,仿佛天空也有她的线条和姿态。
午后站在无人的大树底下,看长尾的红嘴喜鹊在木棉硕大的花朵上跳跃。树枝摇颤,好似一枚古簪,在美人髻头,欲坠未坠。而你仰头旋转,看到木棉的虬枝牵引着天空的色彩。
人已经离开,秋千还在树枝上晃悠。你打木棉的天空下走过,听到落花“嘭”“嘭”,掉在屋顶上,掉在车顶上,掉在小路边,也掉在你的脚旁。
榴花与刺桐
打小就不爱红色。恐见鲜血与旗帜,害怕灯笼与红烛,尤惧婚礼上的盖头与喜屑。在我略显枯索的内心世界里,红色和黑色一样,是一种太过极端的颜色。它表面虽然活泼讨喜,但内里却仿佛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而世间最大的残忍莫过于狂喜背后等量的痛苦,热烈之后破败的真相。
最怕看出嫁。新嫁娘固然明媚鲜艳,却要像静物一般被安置在猩红的盖头下,跑也不能跑,跳也不能跳。美则美矣,却宛如祭坛上的牺牲一般。私下揣测,出嫁总不会还不如出家吧,要不然新嫁娘何苦哭得那样惨。
喧嚣的锣鼓与凄厉的哭嫁是传统婚俗里最妙的二重奏,你看那新嫁娘哭得越伤心,那起哄的锣鼓也就奏得越热闹。只是哭声因为锣鼓而显得滑稽,锣鼓也因为哭声而变得凄厉。有谁问过新嫁娘们为何哭泣?又有谁问过锣鼓们为谁热闹?
离家远去恐怕不是理由,哪怕是嫁给了邻居王二或同乡李四,新娘的眼泪也不会因此减少分毫。等那锣鼓和哭声远随轿子去了,满地的喜屑也在顽童们的奔踏下成了红泥烂土。满地的喜屑,我怎么越看越像满地的落红,满地的落红总使我想到榴花与刺桐。
五月的厦园,我曾遇见榴花与刺桐。两树红花,一样的明媚鲜妍,一样的迎风沐雨,却有不一样的结局。
榴花好似小家碧玉,鳞片似的叶子,密密匝匝的花瓣,连落花都是细碎无声的。“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以榴花喻女子出嫁是古已有之的,榴花似乎也安于这样的命运。五月未尽,榴树枝头已隐隐有了果儿青涩的雏形。再过个把月,怕就有顽童仰脸垂涎,央求大人打果解馋了。满地落红换得香果累累压琼枝,这就是榴花“多子多福”的命运了。
榴花长在我的寓所边,日日与我相见,也就觉得分外可亲。但这可亲里竟含着点鄙薄。榴花妍丽可爱,我却恨她的美是“实用”的,是奔着“甜果儿”去的,如此想来,这美也就不纯粹了。
鸡冠刺桐初开时,我常到晨雾未散的湖畔去看她。
比之榴花,鸡冠刺桐可算是位冷美人了。刺桐刺桐,刺痛刺痛,你听这名字可像是身怀甲兵的花中丈夫:她若不言语,就是拿眼睛也能看穿你的心,她若言语,则必字字锋芒。
同是红花绿叶,榴花给人的感觉是纤细娇柔的,刺桐则不然,猩红的花朵与惨绿的树叶激烈地对峙着。花瓣的质地秾艳而尖锐,滴滴沥沥似老树泣血,垂挂在深绿色的浓荫里,在晨光中透出森森的诡气来。
她在幽僻处临湖照影,没有蜂围蝶绕,也没有游人熙攘,我每特意绕远路去看她,总能得着一番莫名的惊异和酸楚来。她是那么的惊艳,却又孤僻,叫人无从理解。
终于,时令流转,这刺桐树下也渐渐有了落花,我这才得以窥见她生育的秘密:
鸡冠刺桐鲜有果实,即使有也不得采食。她是有毒的!
我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因为何种原因,她竟接受了人类的豢养,成为荫蔽风雨、赏花观景的行道树,然而,那匕首和毒药却使她紧紧握住自己残留的野性。从树、叶、花到果实,鸡冠刺桐的身上写满了“拒绝”。这位不大柔顺的新娘,在春天柔腻的东风里,洒下触目惊心的处子血,却在秋初结出“仇恨”的果实来。得知这一番内情,我看花的心情里便多了一份敬佩,然而,也因为这份敬佩使我的心慢慢地远了她。
六月未央,春光已老,加上琐事繁多,我看花的兴致也就淡了,不再往湖边去探访刺桐了。但每每想起那一派猩红惨绿的光景,心里仍不免一阵颤动。寓所旁,榴花树下落红成泥,树上却依然热闹,圆熟的果儿已初具模样。偶然兴起,撷下一只小果来,置于案头,就算是春天的纪念了。
晚 荷
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毕竟十月了,南国的空气里也没什么夏天的味道了。今年的最后一群知了还在湖边鸣叫,然而下一场秋雨可能就是它们的葬礼。普陀寺的荷塘已过了盛期,亭亭如盖的荷叶从嫩绿变作浓绿再变作深绿。莲子结成,满塘浮动着莲心微苦的清芬。
白日里不适合逛寺,景致再美,游兴再浓,也要被如潮的人群冲淡。“空门寂寂淡吾身,溪雨微微洗客尘”,还是微雨无人的傍晚最宜访寺。
白石曲苑绕荷塘而建,时有老僧信步闲闲。九月花期过了,偶然见到一两支粉荷,也是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失水的荷瓣。这时节,赏花不若赏荷叶。
你看那深绿色的荷叶重重叠叠,每有风至,整片荷塘便浮动起来,舞动的韵律好似一方绿湖上泛起的涟漪。特别在微雨天,那种雨点咬噬万千叶片的细碎声,好似荷叶们的窃窃私语,对耳朵来说是莫大的享受。
然而,当你走过半面荷塘,所见皆是老透了的翠叶时,仍不免觉得有些单调。想起七八月间,满塘红荷白莲的胜景,眼下所见竟有些凄凉的味道了。
意兴阑珊处正欲归去,忽然瞥见,荷塘角落里竟藏着一支红荷,确切说,是一支荷尖。谁想到,这满目苍翠里还藏着一支晚开的荷花,荫蔽在如盖的荷叶下,倨傲地擎着圆锥状的花骨朵。平常的荷瓣,自边缘至中心由浓转淡,而这一支,从尖角到花萼通身火红,仿佛内里有股烧透了的火焰一般。原来,这整片荷塘,连同这塘底的淤泥,都铆足了劲儿要叫她开出这最后,也是最夺目的花朵。
毕竟十月了,天色暗得早。黑暗中,我收伞伫立,听到寺里的晚钟,声声辽远,催人警醒。寺外梧桐树上的秋蝉们,声声紧张又凄楚,歇斯底里恨不能将所有气力都贯注,赶在狂欢还未落幕。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