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丹妮
阿嫲总说:“做人,就是要信,要善,要信善。”
爸爸说过,阿嫲和阿公那个年代不兴自由恋爱这一套,结婚即是见面时,但阿公和阿嫲是般配的,阿公娶到阿嫲,是福分。
阿公是个老实的修船员,帮邻里、朋友修完机器定是不肯收下应得的报酬。阿嫲见了从不吭声,自顾忙着田里活。后来阿公离了船,下了海,做了一名“讨海人”,靠抓海里的章鱼卖钱来补贴家用。
阿嫲还是干她的田里活。天还是蟹壳青色,她就戴着那条红色方头巾出门了,不到夜幕降临绝不退出脚下的土地。比起太阳对于大地的滋养,阿嫲对于每一寸田地的耕耘更加不辞劳苦。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田垄,当夜幕低垂,最后一缕霞光退出地平线,阿嫲见证了所有的朝朝暮暮和日月星辰。
村里只有一口井,全村人都用抽水机从这口井抽水来灌溉农田,一到农忙的时候,供不应求的场面时常有之。为了抢占水井这块高地,村里胆大的男人常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自家的抽水机搬到井边以示占领,阿嫲却是村里唯一一个敢披着月光潜伏进午夜去“攻占”水井的女人。久而久之,阿嫲在“占有水井”这一场排位赛中常年无人与之争锋。凭借着水源充足的灌溉,和阿嫲没日没夜的耕作,我们家田里的作物总是长得比别人家的更饱满些。每到秋收的季节,农贸贩子进村来收购的时候,阿嫲的庄稼总能卖到最好的价钱。
阿嫲的平房,和村里的大多数房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典型的“九格村屋”,房子分为前厅、天井、走廊、后厅四个部分。天井位于一个房子的中央,下大雨的时候,天井的水会因排泄口太小而漫上走廊的两级台阶,俨然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每每这时候,阿嫲就会在头上先围上那条方头巾,然后戴上斗笠,拎着水桶去舀天井里的雨水,用拖把从前厅拖到后厅,再从后厅拖到前厅,整间房子就都充满雨水清新湿润的味道了。那时候我常常认为阿嫲是个怪人,总是挑下雨的日子来打扫屋子,长大后才真正明白淳朴人民的智慧与结晶。
每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夜色漫入天井,黑进了后厅的时候,只有电视和我的眼睛是亮着的。阿嫲说这样省电,电视亮着的时候,灯就不必再亮了。因为村子位于洼地,在湿热的环境里,蚊子的嗡嗡声和我肚子的咕噜声总是一唱一和,谁也不输给谁。房子的大铁门“嘎吱嘎吱”响的时候,是阿嫲从头上解下红色方头巾进门来了。她将方头巾挂在走廊的墙上后,我也麻利地把饭菜端上了楼顶的天台,小饭桌的位置正对着电视,阿嫲说这样省电又可以纳凉。那时候我的视力真是好极了。
阿嫲的勤俭给这个家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加上阿公“讨海”赚回来的钱,没过多久,我们家就率先盖起了楼,原本的石条平房变成了一幢三层楼高的红色小洋房。村里的人都夸阿嫲的本事大,但她总是笑笑说:“嗨,都是菩萨保佑和祖先庇佑呢!”
每年的大年初三,农村人坚信是不能串门的,阿嫲在每年的这一天都会瓜果干货大包小包往香山上扛。香山,是一个烧香拜佛的地方,那里常年香客络绎不绝。每到初三,大家都约好了似的,一大波一大波沿着盘山的公路往上爬,老幼妇孺皆有。常有电瓶车往来于山顶与山脚,但多是运送货物,少有香客会贪图轻松乘车上山。阿嫲说,走路方能向菩萨和佛祖显示自己的诚心,于是我也得跟在阿嫲后面屁颠屁颠往上爬。玩心重的我,常常逗留在山路边的算命摊和套乌龟的摊子上凑热闹,一转眼阿嫲就在人海中走远了。但是要找到阿嫲并不难,因为那条红色方头巾经过风吹日晒的颜色在斑斓的人群中永远都像是一面旗子,反复浆洗并不能退去它的安定从容。登上山顶拜拜的时候,每尊菩萨,阿嫲都是要顾及的,不同的菩萨念不同的话来祈求保佑整个家的平安。念这种词的时候阿嫲从来都是一气呵成:观世音菩萨,请你保佑梁文海一家出入平安,团团圆圆赚大钱,孙儿乖巧懂事善写字……我总疑心阿嫲念得太快,菩萨来不及听。
香烛和金纸把阿嫲的手染得通红,她总是往自己的头上搓几下,但是那条红头巾还是固执地不添任何一抹红。
日子就这样和和美美地过了几年。
在我初中毕业那年,阿公患上肺癌,不久便过世了。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阿嫲曾经嘴里念念有词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那时候我已和父母亲生活在一起。为了照顾阿嫲,他们把她从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带到了城市,要惦记的东西太多,索性什么都搁在那栋红色小洋楼里,唯独那条红色方头巾。失去了朝夕与共的田地,远离了虔诚信仰的寺庙,她劳动了大半辈子的身子骨怎么都坐不住,不安分。唯一能够缓解这种不适应感的方法,就是不停地整理我们一起住着的这一套房,常常看见阿嫲三天两头就把所有的被单、被套拿到阳台上洗,有时候甚至一天能拖上三遍地板。父母亲劝不住,也就由着她去了。唯一不变的是,每逢祭祀的节日,阿嫲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瓜果,三牲,绝不落下,一个人摸着黑裹上红头巾就上了出城的公交车,那车驶向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也许就是阿嫲这样虔诚地向菩萨和佛祖请愿,虽然顶着800度的厚重眼镜,但我不仅字写得好,而且如愿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一人得志,全家欢喜,阿嫲更是欢欣鼓舞地把我搂在怀里,眼里泛着泪光,仿佛是在埋怨丢下自己去享乐的阿公,又像是在安慰他的在天之灵。
人世间的罗愁绮恨,都源于始料未及。一事欢喜,似乎逃不出悲悯的债,两相平衡成了最不愿实现的公平。
在踏进高中校园不久,叔叔出了车祸,当场就不省人事。阿嫲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拿起那条方头巾就往外跑。
至亲接连离世的重创,并没有换来菩萨和佛祖的怜悯,阿嫲在我上高三时也患上了和阿公一样的肺癌,爸爸和姑姑们担心这么要强的阿嫲知道真相后病情恶化,便口径一致告诉她身体里长了一颗良性的瘤,只要乖乖休息不久就会好起来。
因此,她每天都坚持起床锻炼,坚持每天下床活动筋骨,好像多动动身体就可以使儿女们安心点,毕竟阿公生病时,没日没夜守在他床前的是她。
阿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有时候会记错来探病的人的名字,但每逢初一十五这种日子,她向来记得清清楚楚,早早地叮嘱母亲和婶婶哪里该祭祀,哪里该拜佛,一点儿也不含糊。
直到后来癌细胞扩散,阿嫲再也下不了床。那时候阿嫲已经没有力气再支起身子,说话混混沌沌,人也认不得几个了,总是告诉父亲和姑姑们阿公和叔叔来看她了,说是要带她走。总是动动手指示意要戴上那红色方头巾,她要跟着他们俩走了。
总有新闻报道孩子高考,亲人离世消息被隐瞒,等这种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五雷轰顶。高考结束,还没来得及跟老师和同学告别,我就被姑妈接回了老家。车子驶进那个童年的村庄时,记忆翻江倒海,情绪几近崩溃,盘旋在村子上空的哀乐令人无法唤醒任何一种温存。
阿嫲出殡的那天,大人们把她的红色方头巾与纸床一类的东西一起烧给了她,那在火里燃烧的红,会灼伤人的眼。
几个月后,我带着通知书来看她,我在她坟头,她在里头。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