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敏宽
一
从长春到南宁,从济南到武汉,从北京到西安,我曾到过全国这么多的省市,见到过故宫的恢宏、兵马俑的雄壮、孔庙的庄严,却独独不曾去过河南,不曾去过千年古都洛阳。不过,若时间合宜,带着满怀紧张激动,我会去那里,并不是为了瞻仰龙门石窟,也不是为了艳绝天下的牡丹,仅仅是,因为丕公子,因为这里曾是曹魏的都城——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他,只是觉得直呼其名过于不敬而称魏文帝又显疏远,总不能称陛下指代不明,便随《新三国》里喊一声丕公子,作为一个粉丝的小小冒昧,公子有知应该不会怪罪。
近日在微博上作家马伯庸进行了一次“文化不苦旅”重走诸葛亮北伐路的活动,秉承着一颗对诸葛丞相的仰慕,开开心心地走一次他走过的路,“站在秦岭之中,想象着诸葛丞相和蜀军在千年之前,就在我身立之处默默开过,朝着长安的方向坚定地前进。我们同样闻着山林的味道,感受着陇西吹来的风,这是何等让人激动的体验”。在围观马伯庸北伐路上发生的趣事,欣赏作家幽默的文字的同时,我竟暗暗有些羡慕了,因为他仰慕的人物在历史上留下了那么多可供后人凭吊怀想的遗迹,而丕公子早年是随父亲南征北战,自己称帝后倒是也曾多次亲率魏军攻打东吴,但那些历史过于琐碎而曹丕本人作为传统故事里的反面人物民间也不会去在意,即使有遗迹也早就化作一抔黄土被风沙掩埋了。更令人扼腕叹息的是,他年寿不永,正值四十之龄功业未竟溘然长逝,他的儿子明帝曹叡,竟也在三十五岁时病逝。何大魏之不幸哉!魏文帝在位之时轻徭薄赋恢复生产,与民休养;明帝刚毅明察,改革汉法轻刑罚,薄赋省役以悦民心。这样的两位可称明主的帝王,任何一个若是能稍微活得长一点,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天下将不至于三分归晋,后世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偏见非议和鄙薄。只可惜啊,天不佑我大魏!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作为一个文学家,曹丕留下了许多诗文,令人感受到坊间故事演义话本中他狠绝毒辣薄情寡义的面具下那颗温暖真挚的内心,而这些,将超越所有传奇和演义的偏见,足以使他不朽。“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二
我私心里觉得,自己跟三国还是颇有几分缘分的。我出生在鄂州,三分天下的吴王孙权,在鄂州先后待了八年时间,因他到鄂县后不久,即接受魏文帝曹丕“吴王”的封号,所以此城名曰“吴王城”。又因地定都鄂县后,取“以武而昌”之义改鄂县名为武昌。而我也曾在与鄂州一江之隔的黄州读书六年,以至于讲方言一股黄冈味,被亲戚们笑为“黄不黄,鄂不鄂”。“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苏东坡都感慨在黄州待久了,孩子都会当地方言和歌谣了。东坡先生的一生跟黄州紧紧联系在了一起,黄州这个普通的小城也处处留下了先生的足迹。他在黄州江岸边那块赤色巨石下进行的那次怀古,也使得我每次去赤壁公园,总会联想起两千多年以前的那场旷世火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小时候,我老是缠着妈妈给我讲三国故事,“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空城计”、“死诸葛走生仲达”,诸葛亮的无所不能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也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现在的我倒是成了彻头彻尾的曹魏粉,想想也有可能是受易中天的影响。我上初中的时候,中央十套的百家讲坛节目正火,易中天品三国我几乎一集不落地看完。记得那段日子,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是爱往客厅张望,一到十二点四十五立马夹两筷子菜到碗里端着碗跟我爸一起去看品三国了。有一次周末出去旅游,本以为错过一期节目有点沮丧,结果正巧中午吃饭的餐馆里有台小电视,我立刻央求老板能否给我看一下,然后特别激动地换到了科教频道,百家讲坛正好开讲。但那些民间故事给我印象太深,那时的我依旧觉得曹操是反面人物——直到我完整地不带偏见地了解了那段战火纷飞英雄辈出的历史。
忽然就非常憧憬那样一个时代,那个少有威名以苍生为己任的奇男子,那个温润端庄被誉为王佐之才的儒生,那个腹隐刀兵风流奇绝的鬼才谋士,那些排兵布阵智勇双全的良将,还有那些同样具有天下之志的英雄豪杰。这个时代聚集了太多太多的英雄,也许把他们放在其他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不幸而又幸运的是,他们聚集到了一起,碰撞出了万丈光芒,如乱石穿空一般,将这个时代渲染得无比精彩。
三
可是我要说这么一个人,作为家里二子老是受委屈,他经常带着弟弟饮酒作乐,偷跑出去打猎被老师抓包还罚写了检讨,他怕苦怕累还怕死,两次带兵打仗都无功而返,他喜欢吃葡萄,还曾经亲手种过甘蔗感悟了一番人生哲理,他谈起自己剑法好的语气里带着骄傲,还自夸赌博掷骰子的手段高超,他高兴时得意洋洋,不高兴时写信给朋友发牢骚,他也曾做错过很多事,杀过很多人,临了临了还嘱托说怕被盗墓惊扰不要厚葬。
他就是曹丕,拨开历史层层的迷雾,褪下帝王的华丽外衣,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跟同时代那些雄才伟略的英雄豪杰不一样的普通人。跟所有人一样,他的身上有着各种坏毛病,还作为史官教育后人的反面例子被写到了史书里。听说自己被立为世子,他激动地抱着辛敞的脖子说道:“辛君知我喜否?”淡定点注意形象啊公子。在受禅称帝之后,他感慨道:“尧舜之事,吾知之矣。”喂喂,心里明白就好那么实诚说出来干吗。夏侯惇将军去世,他任性地跑到城门口哭,后来被史官批评说毫无皇帝威仪,难怪魏国国祚不长。建安十一年(206)曹操出征邺城曹丕留守,可他抽空骑着骏马去打猎了,老师崔琰忧心忡忡地严厉批评了他,他非常诚恳地回信表示接受老师教诲,但依旧如故任性不改,动不动就跑去打猎。好友王粲去世,他又任性了一次,带着一大帮文人雅士去祭奠他,在他坟前学驴叫。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我几乎掩面扶额,在对他的任性无奈的同时,也深深体会到了朋友一词在他心中的重量。
这个人,没有英雄的雄才大略,没有英雄的视死如归,没有英雄的胸襟气度,他身上有着浓重的普通人的气味,让人觉得亲近得很。在三国这样一个恢宏壮阔的时代,作为一个普通人,本来是要如同泥沙一般沉入历史的洪流之中,可恰巧,他又有一个特别英雄的爹,这个父亲挟天子以令诸侯,打拼了一辈子给他开创了一片天下,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受禅称帝了,然后依然坚持做他自己不拘礼法随性而为,区别于皇帝泥塑木雕的刻板印象,在史书上写下了自己最为真实的一笔。
四
谈到魏晋,人们往往会想到阮籍、嵇康,想到竹林七贤和他们的不拘礼法率性自然。但在他们之前有一群文人,有着相同的澄清天下的志向和对乱世生灵涂炭的悲歌。他们聚集在一起,开创了一个能冠以“风骨”之名的时代,建安。他们被称为“建安七子”,却很少有人能叫出他们其中某个人的名字。而三曹就是把他们聚集起来的人,其中最有分量的,是曹丕。“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他在《典论·论文》中的评述便是“建安七子”说法的来历。
我想象着那个时候,曹魏统一着北方中原之地,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不打仗的时候,丕公子就在家搞个文学宴会,喝喝酒写写诗,跟朋友们讨论一下葡萄和荔枝哪个好吃,顺便聊聊人生。曹植也常来蹭酒喝,不免要写诗讨好一下兄长,“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那些日子有多么潇洒快意,就有多么令人流连不舍。建安十年(205),岁在乙酉,暮春之初,会于太行山阴之邺下,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那些友谊是不会变的,不管他是世子,还是魏帝。而提到曹植,不免又会有诸多是非辩驳,其实刘勰的一句话已经一针见血:“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理虽如此,却为丕公子感到委屈。坊间八卦小说还因曹植的《洛神赋》和曹丕对甄姬的薄情脑补了一出叔嫂之恋,直接给公子戴上了一顶莫须有的绿帽子,真的是令人哭笑不得。是啊,曹丕,你都已经做了皇帝得到了天下,文才和女人上你怎么还好意思跟被你迫害的弟弟争?但传说中被他残酷杀害的两个人曹植和汉献帝都活得比他长,只能说无比讽刺。除了在坟前学驴叫,给朋友写一大堆信,整天带着朋友吃喝玩乐,朋友阮瑀亡故后丕公子也经常去看望他留下的孤儿寡母,还写过《寡妇赋》表示同情。那个孩子就是阮籍。不知道他长大以后是否会回忆起父亲过世后那个常常来看望他们母子的气度不凡爱熏香爱写诗的青年,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他克制有礼的外表下那颗率性而为的心。但是魏晋不重礼法却重情的风流,却大概真有一点滥觞于曹丕这里。
公子给很多人写过信,有朋友有兄弟有臣子有将领。但我翻遍《魏文帝集》却没找到一封是写给那个人的,那个对他非常重要的人,那个或许改变了天下结局的人,他的老师司马懿。我不知道是作为机密看后即焚了,还是真的不曾提笔,但有下给他的诏书这么简洁明了地写道:“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这种以后方交托的信任,令我几乎动容,那个鹰视狼顾的司马仲达,他值得这样的信任吗?我不敢轻易否定,但对于曹丕来说,司马懿作为谋臣作为朋友,他相信他,尽管以天下为赌注。永远忘不了《新三国》里的那一幕,丕公子嘴角带着咳出的血迹,紧紧地攥住司马懿的衣襟,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确认着什么,“吾儿曹叡……好生……辅佐……嗯?”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无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似有一行泪流下,带着他一生的不甘、遗憾和深沉的无奈。他倒下了,永远沉睡在了黄初七年(226)的那个夏日。
五
关于死亡,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思考过,并且对冰冷的死亡有着最深的恐惧。我记得小时候做过最恐怖的一个梦就是学校被土匪攻占了,我没来得及逃走被杀死大卸八块了,灵魂飘在空中,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尸体,看到过后同学们又回来了拼命叫我的名字,然后是我的父母绝望地悲泣,而我已经是灵魂飘在旁边急切地回答但他们就是听不见。然后我惊醒了,浑身冰凉冷汗直流,直到感觉到自己心脏狂跳我才渐渐平静下来,一摸脸上枕头上全是泪。
丕公子就曾经直面过这样的生死。在他的《典论·自叙》中有这样一段话:“余时年五岁。上以四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以时之多难,故每征,余常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乘马得脱”让人深深为他庆幸,又根本无法想象出一个十岁的孩子是怎么样在厮杀的乱军之中躲过敌人的视线弄到马,又是怎样的惊恐和仓皇却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运用八岁时学会的骑御技能逃脱了死神的魔爪。而他好不容易逃脱,找到父亲的残军,却又得知可能早上还陪着他玩耍打闹的大哥曹昂和堂哥曹安民都遇害了。死亡是什么?父母常常对我们解释说,死亡就是那个人永远地离开我们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道曹丕是否曾这样发问,但这一次近距离地接触死亡,让他清楚地看到了死亡就是敌人刀剑上的寒光,就是满地鲜血的腥臭,就是像大哥那样倒在冰冷的战场上再也无法陪他玩耍对他微笑了。因此,在他的诗赋和与友人的书信里,我感受到了他对于死亡不可言说的恐惧和焦虑。他如此地害怕死亡,却又正视着死亡,从来不曾有过追求长生不老这样的幻想,还无比坦白地在终制里写下“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不知道究竟是悲观还是豁达。
说起来,曹丕有一项特别的爱好,就是爱种东西,从迷迭香到柳树到甘蔗,他看着自己种的植物经历繁茂最后枯萎,感受到时间和生命毫不止息地奔腾而去,无可奈何。那是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征荆州牧刘表,随后,三国历史上最精彩的改写了曹魏历史的赤壁之战即将爆发。而这个时候,我们的丕公子跑回了老家谯县,种甘蔗。他看着自己春天种下的甘蔗历经了整个夏天的成长然后就这么成熟了。他拎着砍刀去收甘蔗,蹲在田垄上望着丰收的成果,感觉到一丝冷冽的秋风吹过。他想,很快它们就要枯萎了。繁华就像云烟过眼,等待着的是无可避免的衰败。“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时间是无比残酷的,就比如这天下,曾经的大汉多么繁荣昌盛,终究逃不过衰败的命运。“涉炎夏而既盛,迄凛秋而将衰。岂在斯之独然,信人物其有之。”他看这甘蔗,看这天下,最终还是看到人生。他站在自家破败的院子里,万物萧索,他以一种历经世事的老人般的通透说着人生无可避免的结局。这一年,他只有二十一岁,他的人生却已经走完了一半。那个无法抗拒的结局正在时光的尽头默然等待着他。
朱建平,沛国人也,善相术。文帝问己年寿,建平曰:“君当寿八十,至四十时当有小厄,愿谨护之。”文帝黄初七年(226),年四十,病困,谓左右曰:“所言八十,谓昼夜也,吾其决矣。”顷之,果崩……他病重之时想到算命先生的话,会不会产生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虽然对死亡有着无比的恐惧,但真正面对之时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平静,“吾其决矣”,就这样潇潇洒洒地离开了这个人世,葬首阳陵。自殡及葬,皆以终制从事。二十五年后,司马懿去世,根据他的遗命,于首阳山为土藏,不坟不树;作顾命三篇,敛以时服,不设明器,后终者不得合葬。司马懿或许自始至终并未背弃辜负先帝之托,为他守着这大魏江山。但是有一句俗语这样说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特意葬在首阳,他要如何面对曹丕呢?解释,还是谢罪?毕竟在汗青史册之上,他是文帝,而他,是司马宣王。
丕公子的一生或许信错过人,亏待过应好好对待的人,但还好,他对兄弟的感情没有错付。曹植在他去世后悲痛欲绝,写了一篇《文帝诔》。作为前前后后写过不下十篇诔文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他不会不知道诔文的基本格式,可是唯有这一篇写得太长,长得似乎蕴含着说不尽的哀痛悲伤。他还写过一篇不太有名的赋名曰《慰情赋》:“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曹丕死于黄初七年(226),第二年已然是太和元年(227)了,并不存在什么黄初八年,要知道新皇登基后沿用先皇年号是大不敬的死罪,可曹植还是固执地写着“黄初八年正月雨”。那个新年的正月,曹植怀念着已经逝去的兄长,大约心情也是“北风飘寒”的吧,他是那样执拗地不愿接受他去世的事实,固执地用着黄初八年这个年号,就仿佛他还活着没有离开。
黄初八年正月雨。
公子,姓曹名丕,字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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