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荣
都说木心回忆录好,我初始有点儿不信,记得好像读过木心的一套书,觉得一般,放起来了。及至拿回忆录来读了,发现和印象中差异甚大,再找那套书才明白弄混了,把台湾另一老头儿当成木心了。
那老头儿是谁我就不说了,免得平白生出是非。但读木心的书,我总忍不住要说什么。
木心介绍文学,点点滴滴,却汇成大江河。这倒也罢了,其中的妙趣经常横生出来,天上地下人心,游刃有余。我最喜欢的是这其中总有一些小句子突然冒出来,像小浪花,吸引你打动你,然后就浸润到心里去了。
就像他说狄更斯这一段。
托尔斯泰说:忧来无方,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读狄更斯,心情又会好起来,和世界妥协。
我当然不能没读过托翁,也知道他的一些事,但如此接近人心的平常话从没看过。一看之下,瞬间觉得眼前一片平和。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看书这样的事我们都有过,是忧来无方这四个字让我觉得心里霎时舒服起来。而且木心说他就用这药方,让我觉得他很近——情绪找到了共鸣。心理学告诉我们如何让一个忧伤的人平静下来,很简单的办法,你只要重复他说的话,或说是的,是的,我懂。就是说当一个人的感受得到认同或尊重,那他就会觉得好起来。在我,忧来无方是常事,但似乎没法和人说,因为好像说不出具体的什么事。有一次和姐姐说,她只给我两个字,闲的。我一想也是闲的,你看别人每天忙得四脚朝天,你哪有时间忧啊。
现在连托翁都会忧来无方,而且木心老先生也说了他曾忧来无方,那么,我的忧好像给了他们了,自己就一身轻。不过托翁此时可以和世界妥协,这就显示出格局大小了。
这老先生非常本真,他把这些名家大佬拿来讲给他的弟子们听,如数家珍,时时把自己的感受和意见放进去,就好像他和这些人是朋友,现在又把这些朋友介绍给弟子们,就像介绍邻家大哥,遥遥历史瞬间就近起来了,让我们直接就站在了巨人身边。和这样的人为伍,写作似乎不再高不可攀,那些煌煌巨著也近切起来,恨不得立刻先睹为快,然后自己也写出来。
紧接着后面在德国卷里就看到他说,要敢于和古人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不是高攀。艺术面前人人平等。四海之内皆兄弟,指的是精神界,在这精神界里,是兄弟。
原来他是这样看的呀,豪气!
我不止一次地想,那些听课的弟子真是有福了。陈丹青有福啊。一直喜欢陈丹青的文字,现在看出来他们的文章字里行间有点儿亲戚般的相似,简洁,不累赘,敢说,语气中有种爱谁谁的潇洒,尤其是后一点,陈丹青比他老师做得更甚。
老先生对自己着墨不多,但处处可见其真知灼见,例如他说到乔治·桑和刘易斯时,顺便说了一下爱情:“爱情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没有多大内容……因为遇到挫折……于是道德、智慧出现,才显得伟大。光是爱情,有多少东西?……爱情显得好时,不是爱情,是智慧和道德。”
我读到这儿,细想了一下,确实,古今中外我们所知道的觉得伟大动人的爱情,大多是在挫折中凸显出来的。从中国的孔雀东南飞、司马相如,到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爱德华八世和辛普森夫人。如果这些爱情一帆风顺没有遇到阻挠,我们或许根本就不会知道,因为不会流传下来。李清照和赵明诚如果一直白头到老,那我们可能不会知道他们的爱情有多么甜美,多么珍贵,因为很平常。爱情之所以打动人,是爱情在受到阻挠时所激发出来的那种精神和智慧,人们对这些精神和智慧有一种原始的或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期许和欣赏,或许还有向往,这是人类内心的本能,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罢了。如果在斗争中表现出足够的智慧和德行,那么这段爱情就会显得越发光彩照人,因为它能照亮我们自己的胆怯和愚拙,好像别人做了我们自己内心不敢做甚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反应仅限于在书里或故事里,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邻居身上,我们很可能就变成了反派的一员。记得儿时我们大院里有一对男女相恋,被父母们视为异端,看他们走过连门都要关起来,我们只能躲在屋里偷看他们,有的小孩还用大人的脏话骂他们。所以必须有距离感,时间或空间的,我们才可能欣赏,这是凡人的局限性,近视、狭隘,羡慕转成嫉妒,没有办法。
现在才看到这本回忆录,我只觉得相见恨晚,为什么不在上大学的时候看到呢?现在我又重新回到起点,以前觉得已经读过一些书了,现在却仿佛从未读过,必须从头来过。他给我展示的世界远比我从其他地方看到的更广阔遥远,似乎告诉一只井底的蛙,你为什么是一只井底之蛙。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呀,原来是这样啊,醍醐灌顶之感。摘几段看:
讲德国讲到莱农,奥地利人。说莱农像拜伦,都是绝望者。悲观主义。
“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观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事之明。
一切都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这样看来我们都不是悲观主义,我们只是悲观,因为我们刚看透了一些什么,得不到快乐,所以我们就丢开了,因此并没有得到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事之明。什么都没有得到,就只得糊涂地活着,因为不敢想太多——怕自己因此不快乐。
他说,文学所能起到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艺术有什么好呢?对艺术家本人有好处:写着写着,艺术家本人好起来了。
这句话大大地解决了我在写作时的心理问题,不要总想讨好别人或教育别人,本来就只是自己的事,只管写下去就行了——到时自然就好起来了。
“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他在讲述时很轻松很亲近像讲私房话。他自己就说:“我们讲文学史课,胜于读书,就好在可以讲私房话”。既是私房话,就能触摸到老先生流露出的本真,他幽默,有时甚至俏皮。写普希金老师送普希金一张照片上面写道:“给我的学生,他的失败的先生敬赠。”
马上说,“照片我也有,还不知道题赠给哪一个学生。”
此处必定笑声一片。我在此处写了四个字,不由地:给陈丹青。
不过又一想,木心并没有失败,他的成绩还是比陈丹青高,只是名声没他的学生大而已。
木心的这本书,要慢读细读精读,不能求快,不是故事情节,所以前后上下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细细读,每个句子都是珍珠,我开始的时候隔几处画一条线,后来划一段,再后来大段大段连着划。可是如果不走心就什么也抓不住,就像好多珍珠从你眼前跳过,你徒然伸手去扑,却什么都没抓住,越快越漏掉。要慢下来,逐字酌句,这些珍珠就会自动跳到你的怀里来。他的内容都在字后面,需要用心去捕。
他说,“写当代,写出过去,意味着将来,就可永恒。”
“生活中遇到一个人,蛮有意思,又没多大意思——通俗文学。这样就心平气和。”
“艺术家就该见好就叫!十九世纪有福了,天才间如此相互爱惜,真令人感怀,又一次证明‘道德来自智慧”。
“安娜身上渗透了托尔斯泰的魂灵。他把自心种种不可能实现的幽秘情愫,放在安娜身上。这件事,只好与托尔斯泰一对一面谈,他会承认。旁人在,他就不承认了,还会关照:不足为外人道!”
“为人生,为艺术,两派都关进了集中营,相见了,才叹道:我们都太忠厚了。”。
“要一点清醒,要一点才能,要一点钱。有这些,过三十年,五十年,容易的。五十年以后呢,不是你的世界了,你别着急。”
……
这些珍珠随处可见,你认或不认,捡或不捡,随读的人的心。
我觉得自己就像儿时做梦看到路上一路的硬币,发着光,捡也捡不完。
只求不要醒来——还有好多,我还没走到那呢。
这么好的人,可惜死了。我在陈丹青的《草草集》中间跳着读了他写木心最后岁月的《守护与送别》,也读了他写的《后记》。已到了不愿动感情的年纪,所以只能默默。人只是自然界中微小的尘埃,赶上什么便是什么,全凭运气,无法可想。何况老先生已经在一首诗中写过:“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不管漫长而短暂的一生经历过什么,如何收场,但有这么一刻,我们愿意原谅整个世界,也算一点温暖的安慰吧。我现在才为他感到难过,比陈丹青晚了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