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宇
1949年10月1日凌晨6时,东方显出橘红,毛泽东缓步走出办公室,在院内慢慢踱着,他的手指间香烟缕缕。
连日开会,他感觉有些累。
他照例是早晨才上床的。直到天明,卫士几次提醒他休息,周恩来也来电话催促,他才放下手头的事情。平时,他是下午3点起床,今日要参加大典,大典前还有一个会。下午1点,卫士阎长林按吩咐叫醒他,毛泽东立即坐起,说:“这么快呀!”他很快刷牙、洗脸,穿上那套旧的绿色呢子军装和深褐色皮鞋步出大门,刘少奇、朱德、周恩来、任弼时已等候在丰泽园门口,他上前与战友们一一握手,大家一同步行至勤政殿。
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在这里召开,委员就职。会后,毛泽东笑着说:“我们打了几年的疲劳战,打出来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今天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一天,又是一个疲劳战。看来,我们的命运就是打疲劳战吧!”周恩来说:“这是高效率的疲劳战,三年解放战争,消灭了敌军好几百万……这个效率还不高呀!”
毛泽东率众登上汽车,从故宫西华门南拐,在中山公园后边进阙右门,往南直到天安门楼后。下午3时整,胸前挂着“中央人民政府主席”金字鲜红锦绸的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上。
30万民众汇集到天安门前广场上。广播员对着麦克风向人们介绍毛泽东已登上城楼,一时,万众欢腾。
林伯渠宣布典礼开始。毛泽东走到话筒前,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
在嘹亮的国歌声中,毛泽东按动电纽,广场中心的第一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军乐奏响,54门礼炮齐鸣28响。
开国大典当天,毛泽东有一帧墨宝传世:“侨胞们团结起来,拥护祖国的革命,改善自己的地位。”
毛泽东在化武为文,他为文化事业方面的题词颇多。开国大典刚过,10月3日到19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出版委员会组织召开全国新华书店出版工作会议,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召开全国出版工作会议,毛泽东接见了全体代表,并为大会题词:“认真作好出版工作。”
这是毛泽东书法的上乘之作,也是毛泽东书法风格过渡期的一幅代表作,毛泽东将要走向草书的境界,而他是从贫瘠苍凉却拥有深厚文化底蕴的黄土高原来,带着汉魏风骨,他在那里留下大量有着强烈的刀削斧劈笔意的墨迹,现在,他已经走下黄土高原,以一个统一天下的胜利者的姿态昂然屹立于燕山、渤海之间,他的书写不再有苍凉之感,却也还没有完全去除刀削斧劈的笔意,但在这幅字中,极粗的笔画与极细的笔画并存、融合着,楷书与草书的笔意也并存、融合着,原先向左的倾斜也在改变,尤其是签名的“毛泽东”,已经是站得非常稳而正,就像他立在天安门城楼上向欢呼的人群挥手。
1949年12月6日,大雪纷纷扬扬,晚6时,毛泽东披上斗篷,戴上皮帽,登上北去的列车。这是毛泽东第一次出国,目的地是苏联。
耐人寻味的是,他随身带着整套的《三希堂法帖》(1957年出访苏联也是如此)。他艺术与情感的轨迹延伸到北冰洋海岸。
毛泽东带这套法帖,为的是闲来观赏与习练,以解劳顿,也因他长期以来保持的对书法的浓烈兴趣,另外,作为大国领导人,他可能对自己的书写并不满意,在完成新中国成立这件大事之后,他想要提高自己的书法水平。
12月16日中午,大钟正敲响12点,列车徐徐开进莫斯科北站(雅罗斯拉夫车站)。毛泽东平生第一次来到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苏联的首都。
此行,他将代表中国党和政府向斯大林祝寿并与苏方签订友好条约。为此,他带来了寿礼,其中有他手书的一副对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毛泽东为斯大林祝寿之时,1949年12月26日,他自己的56岁生日也是在莫斯科过的,好像他忘记了,别人也未提起。
此联“福”“寿”相对,笔画连绵,如滔滔江水;“如”与“比”,“南”与“东”,“海”与“山”,一动一静,题和款则写得既灵动又有硬度。
毛泽东到苏联名为祝寿,更重要的是肩负着建立中苏友好关系的重大使命。
他到达莫斯科当天,斯大林就在克里姆林宫与他会谈。
斯大林格外重视毛泽东,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带着所有的政治局委员站在厅门口迎接,他也没有安排本国的翻译,而让中国方面的师哲一人担当。
双方的谈话海阔天空,从前线的军事情况谈到经济建设、粮食收获、土地改革以及群众工作等。谈话历时两个多小时,苏方只有斯大林一个人说话,其他人都未插话。斯大林再三问毛泽东:“你来一趟是不容易的,那么我们这次应该做些什么?你有些什么想法和愿望?”毛泽东表示:“这次来,一是为祝贺斯大林同志的七十寿辰,二是看一看苏联,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想看一看。”斯大林说:“你这次远道而来,不能空手回去,咱们要不要搞个什么东西?”
毛泽东说:“恐怕是要经过双方协商搞个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应该是既好看,又好吃。”这话充满了哲理和幽默,师哲翻译时做了解释:“好看就是形式上好看,要做给世界上的人看,冠冕堂皇;好吃就是有内容,有味道,实实在在。”
1950年的元旦过后,1月14日,毛泽东即乘火车离莫斯科北上,15日抵达列宁格勒。当地领导原计划安排他到斯莫尔尼宫休息,毛泽东却提出要直接乘车去波罗的海。这样,汽车直奔波罗的海芬兰湾。
三十年前,还是一介书生的他曾经站在中国的渤海湾,看到冰封的大海和当年抵抗八国联军(包括俄军)入侵的炮台,写过壮怀激烈的诗句“苍山辞祖国,弱水望邻封”,那时他自己就有了到俄国留学的想法,后来未能实现,如今,他已是共和国的元首,在这冰封的北冰洋边,不禁浮想联翩。
汽车在海面的冰层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在他的视野里,大海和陆地已被冰冻连在一起,分不出陆地与海洋的界线了。
他看到了十月革命时工人发起暴动的要地——喀琅施塔特要塞。
他走下汽车,在冰层上来回踱步,举目眺望,满怀激情地说:“这里真是千里冰封啊!”
苏联陪同者说:“我们此刻正站在波罗的海海面的冰层上,冰的下面就是海水,冰层的厚度大约一米至一米五。”
毛泽东说:“我的愿望是要从海参崴——太平洋的西岸走到波罗的海——大西洋的东岸,然后再从黑海边走到北极圈。那时,才可以说我把苏联的东西南北都走遍了。”
毛泽东是一个喜欢游历的诗人,他信奉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他的许多精粹诗篇,也常常是游历中的感受。不过,此次出游,与以往有所不同,他从一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度来到世界上地域最辽阔的国度。
1月16日,毛泽东离开列宁格勒,翌日回到莫斯科,仍住姐妹河斯大林别墅。20日,周恩来率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代表团来到莫斯科。21日晚,毛泽东、周恩来应邀出席列宁逝世二十六周年纪念大会。2月14日,在克里姆林宫举行《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字仪式。随后,他即启程回国。
1950年2月27日,毛泽东坐的专列到达满洲里,在这里,他留下一幅有深刻含义的墨迹,那就是为中共松江省委题写的“不要沾染官僚主义作风”。(松江省为1945年国民政府重划东北行政区划时的省名。1954年6月19日,中央人民政府决定,撤销松江省建制,与黑龙江省合并为黑龙江省。同年8月1日,两省机构正式合并。——编者注)
写这幅题词,他或许是有感而发——伴随着中国革命的胜利,官僚主义和腐败之风出现。在离开西柏坡之前,他就一再地提醒,尤其在七届二中全会上提出了“两个务必”,他把进北京视为赶考,他牢记着李自成从陕北起家,一路东进,摧毁明王朝进入北京却败在北京的历史教训。他把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长途旅行安排在苏联,但他回国时刚一进入国内就题写了这幅字,着实让人深思。
毛泽东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到长春,他坐在轿车中看见大街小巷没有人影,问当地一位负责人:“为什么街上一个人也看不到啊?”这位负责人说:“现在正在吃中饭。”毛泽东笑:“噢,老百姓行动这么一致,比军队还整齐啊!”后来,毛泽东知道这是为他的到来而戒严,他批评说:“你们在说假话,搞戒严,不让老百姓出来,这样太脱离群众了。”
3月1日,专列驶进沈阳,他下榻辽宁宾馆。3日,他在东北局召开高级干部会议,谈到经济建设,还接见并听取东北局、辽宁省、沈阳市相关同志的汇报,而后,时任东北局书记的高岗请毛泽东、周恩来、胡志明吃饭。
宴席太丰盛了,东北特产,应有尽有。毛泽东一进餐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毛泽东礼节性地让胡志明多吃多喝,自己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葡萄酒,吃了点饭,便放下筷子,吸起烟来。席间气氛很沉闷。
饭后,毛泽东来到会议室,当着大小领导的面批评晚上的饭菜太多,太浪费。他说:“同志们,我们是人民的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如果我们一层一层仿效下去,这么吃起来,在人民群众中将会有什么影响?你们应当重温七届二中全会精神。”
次日,在东北局、辽宁省、沈阳市的领导干部大会上,毛泽东又讲到昨天的那餐饭,说:“我们的基层组织是贯彻中央精神的,总的形势是好的,但是也存在不少问题,包括我们各级领导干部在内。”
他吸了口烟,继续说道:“这次,我和恩来等同志路过东北,主要想了解一下东北的工作情况,了解东北地方工业生产情况,但发现浪费太大。我在哈尔滨提过不要大吃大喝,到沈阳一看比哈尔滨还厉害。我和恩来不是为了吃喝,搞那么丰盛干什么?中央三令五申,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要艰苦奋斗,你们应做表率嘛!”
毛泽东的情绪有点激动:“你们要做刘宗敏,我可不想当李自成啊!”
在哈尔滨市,他又留下一幅墨迹,是为团代会的题词:“学习马列主义。”
这幅字,毛泽东用行草,“学习”二字的写法与十多年之后(1963年)写“向雷锋同志学习”时有些类似,细如游丝与如椽粗笔交汇,楷、行、草的笔意融合,仿佛海明威在向大海扬起钓竿,正钓起一尾大鱼。
他还给哈尔滨市委题词:“发展生产。”
这幅字的写法与前一幅有所不同,字与字之间未作勾连,也站得更正,在一条竖线上,柔韧的笔意表现于始终。
到3月4日晚,毛泽东回到北京。
1950年毛泽东的题词除2月27日一天在哈尔滨题写的3幅,另外还有15幅之多,这些题词让我们看到毛泽东的书写完成了又一次转折,那就是由行书向行草的整体性转折。
“老当益壮”,毛泽东曾经在1942年1月18日写过一次,现在,写法却发生大变化。
时间跨度为八年,头一次写得苍老、拘谨,第二次写得轻灵、飘逸,由行变草,虽然还未到狂草境地,却已有行云流水之迹,只有“壮”字的写法还是一样。
1950年4月10日,毛泽东为部队的题词草意更浓,字与字之间也有勾连,粗、细形成强烈对比,起笔重如椽而中间笔画轻若丝,往左倾斜的程度也大大减轻。
4月21日,他为《北大周刊》的题词更显成熟,圆润中有筋骨,虽未完全抛弃20世纪40年代形成的刀削之痕,却纠正了向左倾斜的态势,形断意连地把一行字写在一条竖线上。
5月7日,他书写了《孙子兵法》中的句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毛泽东于《孙子兵法》解得熟透而用得纯青,尽管实际上他到井冈山之后才比较系统深入地研究,尤其是当他受到排挤有闲暇的时候,他读得更多些。在指挥数以百计的战役中,他用得出神入化。在用枪杆子取得全国的胜利之后,用笔杆子来书写这部兵法宝典中的名句,他如见故人,感慨良多,因而也带上特殊的情感色彩。
这八个字被他写得有些灵异,就像他用兵时那样飘忽而不可捉摸。
这个时候毛泽东的字还没有最后成体,他还在变化,有时又返回到过去,例如:1950年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军青年工作会议的题词:“巩固地向前发展。”
毛泽东把他曾经使用过的颜体竖笔的粗壮用在这幅字中,极粗与极细同时出现。题词的时候,他一定是考虑到接受的对象和他要表达的用意的,如此一来,就算是同一时期的题词,写法也大不同,他尽量地把他要表达的情感融入字的形体当中。
1950年11月,毛泽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首次全军保卫工作会议题词:“保卫工作十分重要,必须尽力加强之。”
这幅字受赠对象是全军保卫工作会议,参会者都是战斗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战线的拿枪杆子的人,这样,毛泽东又用了他久已不用的“刀斧”之法,几乎所有的笔画都如投枪、匕首。
从汉字的变迁来说,这实际上是魏碑的笔法,这种笔法本来并非刻意为之,由工匠在石头或木头等硬介质上雕刻自然形成,后来却为文人模仿,形成魏碑体,毛泽东在书写当中,也有相当一段时间使用这种写法。
在1950年12月31日为《瞿秋白文集》作的序言中,毛泽东大量地把这种笔画融入行书与草书当中,不能算精彩,却是大胆尝试(此前他多次作过这种尝试)。
1927年,瞿秋白曾经为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作序,瞿秋白写道:“中国革命家都要代表三万万九千万农民说话做事,到战线去奋斗,毛泽东不过开始罢了。中国革命者个个都应当读一读毛泽东这本书,和读彭湃的海丰农民运动一样。”
瞿秋白送给毛泽东和彭湃 “农民运动的王”的称号。
毛泽东在《瞿秋白文集》的序言中则写道:“瞿秋白同志死去十五年了,在他生前,许多人不了解他,或者反对他,但他为人民工作的勇气并没有挫下来。他在革命困难的年月里坚持了英雄的立场,宁愿向刽子手的屠刀走去,不愿屈服。他的这种为人民工作的精神,这种临难不屈的意志和他在文字上保存下来的思想,将永远活着,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