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侠
有时候,我们喜欢一个地方,不是因为它的名气大或者繁华,仅仅是因为,那个地方住着一个人,那个人与我们有关。
对于汉中,就是这样的。
第一次看见那个汉中女子,是在高考前一天,那是一个阴天,我们在县中学看考场,几个女孩子在学校大门前的斜坡上聊天,像蛇鼠子钻进了麻雀窝,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那女子款款而行,从学校前面的慢坡上走来,发黑肤白,明眸皓齿。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们几个突然就不说话了。
我想我们大概被一种从未见过的美惊呆了。是的,美具有震慑作用。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陕北漂亮女子的美,不鲜艳却鲜明。我清晰地记得看见她的一瞬间,阴霾的天色忽然亮了一下。
后来,我们考入了陕北同一所大学,成了同学。我们的大学在毛乌素沙漠的南缘,春天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校园里的杨树才开始冒出一点点绿芽,淡淡的,黄黄的。下了课,我们到校园里仰着脸看那稀罕的绿,又感叹陕北的春天这般小气,这般轻描淡写。举目四望,毛乌素沙漠在高而冷的蓝天下,静静地打开自己,金灿灿的黄沙铺展到天际,耳尖飞过朔风的呼啸,夹杂着的沙粒击打皮肤的细微痛觉。
她便开始给我们讲汉中,一过春节,那深深浅浅的绿便会覆盖整个汉中盆地,满坑满谷都是绿,好像绿色的汁水又浓又稠,汉中盆地盛不下咕嘟嘟地向外冒着,把周边的秦岭和大巴山都给染绿了。对了,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开满了田园路边,耀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星期天,我们去城里,榆林没有什么可看之处,只有榆溪河缓缓地流着,给小小的边城增添了一分灵动劲儿。我喜欢看水,便站在岸边,久久地看那河水在阳光下闪着银波,一闪一闪,直看得眼晕,感觉快要栽倒了。她就给我讲汉江,那大水浩浩荡荡从汉中城里蜿蜒流过的气势,在心里扎下了根。心想,有一天我要站在那汉江边上看大河走水。
我们的学校因为地处陕北,从来不缺乏漂亮的女子,而她却在众人之上。这种出众的美被大家认为是汉中的青山绿水所点染,和陕北的女子那种浓眉大眼、俊俏健朗的美完全两样。我很羡慕她,女子对女子的羡慕里有折服的意思,自甘不及却没有丝毫嫉妒。
她穿一件淡绿色的毛衣,在任何一个公众场合迅速成为目光的焦点。学校的女子们仿佛心照不宣,几乎同时都穿上了淡绿色毛衣,剪着齐眉短发,但是,谁也没有她那一份味道。仿佛淡绿色只适合她一个人。别人穿了,只覺得不对路子。怎么不对路,又说不上来。一位男同学用了一个很文艺的词汇形容:她的眼睛像秋水。我想,那秋水是不是指的汉江水呢?
从她那里,我“看见”了被秦岭崇山拱卫,不可轻易抵达的天府,丰沛阔大的汉江水,奇特的褒斜栈道,带有几分诡秘色彩的褒姒,还有好吃得让人流口水的热米皮。人总是向往远方,向往和脚下的土地完全不同的异乡。汉中,对于二十多年前的我来说,遥远得像一个美梦。
大学毕业之后,她回到汉中,而我停留在陕北。之后,就是多年各自默默的生长。
当我终于有了机会去汉中,首先想起来的是她。不为青山绿水,不为名胜古迹,不为街头美食,只是想见她,仿佛她那里还收藏着我们的青春。
车被大山一口吞进黑暗中,又从山与山的罅隙里拼命向前。在短暂的明亮中,一眼看见秦岭深处的春天已经很浓了,山桃花满坑满谷,迎春花亮得晃眼。就像包裹在秦岭层层山峦中的一块碧玉,因为珍贵,汉中迟迟不肯露面。渐渐地,绿色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山的褶皱舒展成了沃野平畴。我提醒自己汉中到了,可是,究竟还是陌生的,和想象不太一致:不太高的楼房,不太宽的马路,不太多的人。只是温润的四月初,天气恰恰好,这正是汉中。
她会是怎样的呢?我不太确定,时间会变魔术,变化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还会一眼认出对方吗?
无来由地,竟然有些紧张,就像那一年参加高考,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揣想昔年青春逼人的她如今变化了多少。我呢?是不是也有了时光雕刻之后的沧桑?
暮色里,她从街道的那一边走来,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她告诉我,为了见我专门洗了一个澡。我说刚才还有点小紧张呢。两人同时笑了,不知道这过分的慎重和紧张是为了什么。可是,我忽然些感动,难道我有这么重要?或者,我那毫无由来的紧张,也是因为,她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汉江静白如练,半个月亮从水上升起,缓缓流淌的大水,和臆想中的完全不同,细小的浪花,一舌头一舌头舔着岸边,有点孩子般的顽皮。月亮的圆脸在水中化成无数小碎片,一闪一闪,一亮一亮的。我们说着过去的故事,青春那么仓促,那么难忘。
大学里本身就盛产爱情故事,出众的女子必然是故事的主角,她第一个恋人时尚新潮,恰好名字里面也有一个潮字。常常在傍晚时分,背着一把吉他的男孩来宿舍找她。大家都说这简直是琼瑶的爱情故事,言语间充满了歆慕。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出双入对,大家都以为故事会朝着花好月圆的方向顺畅地发展下去。
可是,有一天,她告诉我心里的烦忧,总觉得两个人之间隔着一点东西。谁能想到,一桩看似最美的爱情故事里,却隐藏着说不出的苦涩。只有我知道,她难以拒绝的是他殷勤不懈的追求,但是在心底,他却不是理想的伴侣。这是一个难题。
我便成了她的倾听者,无休止地听她诉说烦恼,这种事情当局者津津乐道,旁观者却很是泼烦,那一点子事说来说去的,就像被热了几次的剩饭,味道稀薄寡淡。但我是朋友,面对她的烦难无可分担,只能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听。
二十年后,在汉江边,我告诉她当时的泼烦简直无法忍受,她问我当时为什么不说,我说只是因为除了我,她不会把心事讲给任何人听。
每个人对爱情都有不同的要求,我能理解。但是对那男孩来说有点小残忍,那个冬天,我见证了这件事,深感青春并不都是汉中的春暖花开,还有陕北的严寒霜冻。他差点自杀。
起因是另一个人的出现,学校里要搞一次元旦晚会,他俩正好要搭档演个节目,我经常陪她去找他,渐渐地,她一个人去。那个吉他男孩问我,我一问三不知,为此,很多人也指责我。但我不觉得有什么错,为朋友遮风挡雨,没有什么遗憾。
二十年前,这件事在我们学校掀起过巨大波澜,如今看来却已经不算什么了,就像眼前的汉江水,平静地向前流着,只有无数细碎的光斑一闪一闪。我们说起往事,说起各自的生活,竟没有丝毫隔膜,朋友就是这样,即便不通音讯,即便天各一方,一见面,时光垒起的高墙就会轰然倒塌。
汉中,对于我来说,因为有一个朋友住在那里,才有了温度,有了情谊。它不仅仅只是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