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平
司马迁写《酷吏列传》,列举了十大酷吏,此后两千余年,他们的名字就一直在谗毁中沉浮飘移。这是逃不脱的劫数,谁叫他们被司马先生一把逮住了呢。问题是,作为政客代名词之一,“酷吏”先河一开,就好比撒开了一张网,无数后来者也被它无情“网”住,或者为官严厉、作派辛辣者,或者手段残暴、行事怪诞者,不管青红皂白,都以“酷吏”称谓。
无论哪朝哪代,恨酷吏者多,但是,酷吏却层出不穷。
一旦挤上了“酷史”这条小道,为官者便会得志而疯狂,“杀”不惊人誓不休。譬如说唐代三大酷吏之一来俊臣,就是这样一“范本”。此人原本是一个死囚,在监狱里听得女皇武则天正大兴“革命”之事,便开始兴风作浪。当他喊出“我要揭发”的口号之后,就得到了女皇的赏识,摇身一变成了官员,从此,便开始了他人生的酷吏之旅。他杀了多少官吏与百姓,恐怕要用万数计算,问题是,他杀的人几乎都是冤死。四句话可概括此人之恶:以逼供为趣,以施暴为勇,以杀人为乐,以歹毒为荣。这还不算,他还把作恶上升到了理论,撰写了臭名昭著的《罗织经》。诸如如何编造罪状、安排故事、铺陈细节、刑讯方法,等等,可谓名目繁多,包罗万象。也就是说,所谓“罗织经”,实质就是杀人术,连武则天看过,都自叹弗如。当然,这类酷吏其人生无一不以恓惶谢幕,因为皇帝老儿清除路碍之后,必定将其诛杀,以平息官员与百姓之怒。来俊臣威风过后,就被另一个起而代之的酷吏吉顼送上了断头台。斩首的当天,洛阳城的百姓倾城而出,他的头颅刚一落地,众人就蜂拥而上,挖眼剥皮,五脏六腑尽掏。
来俊臣该死,如此酷吏,不想死也得死。但是,自司马迁写了《酷吏列传》后,酷吏就有了扩大化之嫌,对酷吏的认知,也凸现了诸多误区。其实,史太公用酷吏给官员分类,也没有全盘否定用典严厉之人,譬如说列传中十大酷吏之首的郅都,先生就流露出了溢美之情。问题是,酷吏一词在泛用之后,以“酷吏”之名冤死的人也就不再鲜寡。
汉宣帝治下的严延年恐怕就是一例。
严延年一生没有當过大官,总在县令、太守一职上徘徊。套用今天的官职,也就是一个厅局级干部。但是,此公名声遐迩,即便是两千余年后的今天,也还常常被人提及。究其原委,不外乎他有个“酷吏”之名。他“酷”在何处?也就是皇上把他放到了一个不“酷”不行、不“酷”百姓不得安生立命的位置,即涿郡太守。这地方不大,却是人妖横行,豪强立户,门客劫夺,官府不敢发声,百姓只得张弓拔刀行走。“宁可得罪太守,不可得罪豪强”,竟成了涿郡境内妇孺皆知的民谣。严延年性格刚烈,嫉恶如仇,岂能容治下列强如此嚣张!当即就令属官赵绣去核查豪强之罪。赵绣圆滑且胆小,想骑墙观望,却被严延年关进大牢,次日斩首了。如此暴烈、果敢之举,让众官震慑,面对他的“打黑”方略,无人再敢阳奉阴违。接下来,严延年就一口气杀了几十号地方恶人。从此,涿郡境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商贾活跃,政清民安,一派繁荣景象。宣帝闻讯,自是高兴,赏他20斤黄金之后,又令他去做河南太守。几年下来,恶人没有少杀,庸官没有少惩,换来的是郡内有令则行,有禁则止,以及政治清明和百姓的拥戴。
即使如此,严延年还是没有逃脱诛杀的结局,因为他的严厉,同时也换来了一顶“酷吏”的帽子。而“酷吏”不得善终,似乎又是与生俱来的铁律。尽管他抑制豪强,扶助贫弱,对清廉的官员亦视若家人,但是,他的强势还是在震慑众生的同时,也授予了他人撕裂自己身家性命的口实。
严延年被斩的直接推力,来自府丞义。严格地说,此公既是严延年的故交好友,又是幕僚门客,可惜到了年迈,心思开始惑乱,严延年对他愈是亲近,他就愈感到灾祸来临,惶恐至极之时,又抽得死卦,于是就趁长假之机,跑到京城,将陷构十大罪状的奏文,呈给了皇上,然后自杀身亡,以示自己的公义。结果是,严延年以诽谤国事、杀人无道获罪,被判斩首。
有趣的是,府丞义不过是一个心智紊乱之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深度的抑郁症患者,他的奏文岂能当真?这是其一;其二是“乱世当用重典”,严延年的政绩不是得到过皇帝的首肯吗?假如真有冤杀错杀,作为一个封建官僚,也未必就是死罪。但是,严延年必须死,同僚们得让他死,皇帝更得让他死,借一个抑郁症患者之手,以“酷吏”之名,还得让他死得哑口无言。
其实,严延年年轻时就该死,皇帝让他多活到了当下,他已赚了几十年的光阴。
因为皇帝对严延年一直心存宿怨。当年,他还在朝廷补任御史属官时,正值大将军霍光废邑王而拥立宣帝,他竞上书弹劾霍光,奏他擅自废立国君,失去了为臣之体系,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再愚蠢的人也明白,与其说他在状告霍光专权,不如说是在暗示宣帝继位非法。只是当时宣帝虽有帝王之尊,但朝廷内外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他想杀人却不敢举刀,此奏章就搁置下来。但是,严延年却从此给自己埋下了附骨之疽。不久,他就感受到切肤之痛:因状告大司农而获罪。如果不是逃得快,他的项上人头早就化成一捧尘土。犯罪的人无罪,告状的人获罪,谁能说这不是宣帝在借刀杀人呢。只是后来遇上天下大赦,他才得以重新在官场露面。又因为他的才情具佳,受邀于强弩将军许延寿,一同出征,打败了西羌;更因为后来涿郡乱象丛生,需要一个敢用重典之人,他才得以获得太守一职。如今“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严延年不死,宣帝如何释放积淤在心里已达数年的忿懑?
因此,与其说严延年被府丞义疯狂地咬了一口,还不如说是宣帝终于报了一“纸”之仇。府丞义是推手,宣帝才是真的杀手。
其实,严延年是不是酷吏并不重要,是不是冤死也不重要,只是乱世当用重典,而施重典又需要有担当的人才,当人才沉默,“酷吏”缺席,谁还能奢望天下会一片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