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嬗变

2016-10-21 19:18景凯旋
财经 2016年26期
关键词:湘灵皇权税制

景凯旋

在今人看来,白居易的讽谕诗过于政治化,缺乏艺术性。实际上,新乐府的问题不在于社会批判,而旨在讽谏

唐宪宗元和年间号称诗歌史上的“三元”,前有玄宗的开元,后有宋朝的元。元和诗风的嬗变同样是染乎世情。此前可说是贵族政治,此后则开始了官僚政治。乡贡进士出身的庶族文人逐渐占据了舞台中心,这个阶层既首倡儒学复兴,又热爱俗世生活,没有太多浪漫的想象,诗风遂转向写实。

还得提到白居易,他的诗名当时即已远播海外,在日本有很大影响。在东亚儒家文化圈,要做一个士大夫,白居易大概正是典范,既有官声,又有文名。刚入仕的庶族文人不如士族谙熟上层政治,但他们的社会使命感很强,致使白居易等创建新乐府,从《诗经》、汉乐府中寻绎出“缘事而发”、美刺现实的另一个诗歌传统。

古代的皇帝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拥有绝对权力,他们先是受贵族的制衡,后又得受官僚的制衡,后者凭借的是谏官制度。按照白居易的看法,君臣的职份应当是“天子方从谏,朝廷无忌讳”。他在任左拾遗时,便把新乐府的讽谕当作谏书。这在诗歌史上可说是一个创举。

《新乐府》《秦中吟》皆属此类作品,抨击的都是朝廷政治,甚至直指皇帝本人。如“和买”“和雇”政策名义上规定买卖双方协商价格,实际上却是强制征派。再如针对两税制改革,《重赋》写道:“国家定两税,本意在忧人。厥初防其淫,明敕内外臣:‘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论。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

改行两税制本来是为了减少苛捐杂赋,结果地方官员为了用“羡余”向皇权行贿,更加横征暴敛。这种税制改革的“黄宗羲定律”,早在800年前白居易就观察到了。历史上的改革往往由皇权兴之,也由皇权毁之,其原因盖在黄宗羲所说,皇权的实质是“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

在白居易的时代,当然尚无这样的理性认识。不过,对于白居易的不断批评时政,宪宗虽然也很生气,却也没拿他怎么样。不是宪宗很开明,能够广开言路,而是社会的伦理标准从来不在皇权,民本才是公认的政治伦理。白居易后来遭贬,是因为越权言事得罪了权贵,罗织的罪名仍然是出于伦理,诬称他不孝。

在今人看来,白居易的讽谕诗过于政治化,缺乏艺术性。实际上,新乐府的问题不在于社会批判,而旨在讽谏,没有与个人生命发生更深切的联系。此外,白居易的语言浅显直白,老妪能解,不太符合中国诗歌蕴藉的主流审美标准,恐怕也是一个原因。除了关切社会民瘼的讽谕诗,他吟咏个人情性的闲适诗也是如此。

元和诗歌开始不再注重兴寄,而是写眼前景,道心中事,多采用赋的手法,甚至不避文笔的繁复。这大概也与写诗的主体发生了变化有关,士大夫重叙事而非抒情。如果说盛唐的诗是诗人之诗,中唐的诗则是文人之诗。在浪漫的盛唐诗人眼里,文学或许不能适用于所有生活,但在看重现实的元和文人笔下,生活琐事皆可入诗。

事实上,诗意的栖居不一定必是远方,也可以是近处,但这需要诗人更有表现细节和美感点的能力。如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傍晚、下雪和饮酒的意象,家常话的絮叨,构成了一种闲适。它虽然不能引起我们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联想,却能使我们感受到一种现实生活的亲切。

再如《冬至夜怀湘灵》:“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这是一首写给恋人的诗,湘灵未必是真名,只是表示某种渺不可见的意绪。在表现情人相思的心理上,这首诗尽管直白,却细致入微,触动人内心最柔美的地方。而那首并不是非常有名的《宴散》,在我看来,更是描写现实人生的佳构。

此诗写于白居易晚年分司洛阳时:“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将何迎睡兴,临卧举残杯。”颔联直赋其事,不是以自然的景语构成意境,也没有宏大的诗思,但却能引起无穷的想象。宋代的晏殊、陈师道从中看到的是富贵气,可我觉得这更是写出了一种繁华热闹后的萧索。

更不用说《琵琶行》中那两句直写心事的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直都在感动着无数读者。正是中唐文人的自我意识逐渐在走向成熟,以平常事写不平常的心情意绪,最终促成了唐诗的嬗变。

作者为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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