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 魄
图/瑾 雩
一生流离,半世欢喜
◎绛 魄
图/瑾 雩
宣城公主出嫁时,大唐王朝的宫宇静悄悄的,没有烟花爆竹与十里红妆,仿佛稍微吵闹一点都会扰了旁人。众人在墙角阴影中低声议论这场婚事,二十多岁才出嫁的公主无疑是盛世中颇值得议论的话题。
宣城依稀记得自己从前是很受宠的,她的父亲是权倾天下的唐高宗李治,母亲萧淑妃曾是独占君王恩宠的女子。可六岁那年,母亲深陷后宫争斗,受尽折磨而死。
她被送进掖庭宫,那是专门关押犯罪女眷的地方。她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隐约明白从前富贵无极的日子似乎结束了。后来,她听闻武后生下一女,宫里宫外都盛传这位公主如何受宠。那年宣城公主16岁,那些金尊玉贵的待遇都曾是她熟悉的,却已离她很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一生都将耗在此处时,太子李弘为她带来了转机。李弘为人仁孝宽厚,发现二十多岁的宣城仍幽闭深宫,便将此事上报。武后懊恼亲生儿子竟为萧淑妃的女儿请命,于是未经仔细筛选,只随手一指,便漫不经心地将宣城公主嫁给了颍州刺史王勖。
出嫁那日,她在喜轿中泪落如雨,终于盼来了离开长安的日子,她的每一滴泪水都是因为喜极而泣。上喜轿前红盖头蒙住了她的眼睛,宣城未看到夫君的面容,只瞧见他修长的手指攥着红绸的另一端,沉稳镇定。
她心中忐忑极了,她是感激夫君的,是他将自己从暗无天日的掖庭里拯救出来,但她不知他是否真心想娶一个被人厌弃的公主,她怕被他冷遇,也怕被他抛弃,她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妻子,就已开始担心会拖累他的前途。
婚后的她终于重新摸到了精致的瓷器,也有资格穿华丽的丝绸,在暖意融融的春日,也可以随着人群一起踏青郊游。可她依然不大愿意与旁人交好,长久的掖庭生活摧毁了她信任别人的能力,在这个世上,她独独只敢依赖王勖,这个将她从苦海中拯救出来的男子。
新婚不久,本该是情深意浓之时,她想如寻常女子一般绣一方锦帕给他,却因自小没人教她女红,绣出的花样幼稚蹩脚,急得满脸通红。王勖却对她说:“你本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不用做这些。”这些年来,有谁真的把她当公主?这身份本就是一个笑话。这句话让她落下泪来,她攥着手帕小声说:“我不是公主,只是你的妻子。”这句话轻而坚定,她看见王勖愣了愣,眼底漫上无尽的温柔。
后来,王勖真的喜欢上这个受尽苦楚的公主,他爱她的温婉文静,也知她的恐惧怯懦,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许下生死不离的承诺。美好的日子也由此开始。他们远离长安城波云诡谲的权力漩涡,像一对普通人家的夫妻一样,看花观叶赏月扫雪,过上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寻常生活。
她庆幸能遇到这样的夫君,纵然没有煊赫的婚仪,但上苍让她找到了心中的唯一。他知她恐惧漫漫长夜,所以即便公务繁忙,也从未彻夜不归;她知他一定回来,所以哪怕夜色再深,也执意提一盏灯在门前等。
他们伉俪情深,周围的人都有目共睹,以前那些质疑和嘲笑的人都不再言语了。后来,他们有了三个儿子,皆韬光养晦,尽量不引起武后的注意。她自认已活得十分小心谨慎,可变数还是陡然而至。
在他们相携走过20年后,王勖参与了反对武则天的行动,在这场政治斗争中不幸被杀。
听闻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学沏今年初春的新茶,满怀期待地等他回来亲自泡给他喝,谁知霎时天翻地覆,精致的瓷杯在地上摔得粉碎,烧开的水泼在她的肌肤上,而她只呆呆站在原地,忘了喊疼。她神思恍惚地想,从此不必再觉得疼痛了,因为那个会为她抚平伤口的人已经不在了。
宣城公主再次回到长安,被幽闭于九重宫阙之内。她生命中最欢欣的二十年已经过去了,与王勖在一起的日子那么好,却又那么短暂。
这次囚禁持续九年,直到武则天被迫退位,唐中宗李显称帝,进封宣城公主为长公主。然而,经历磨难坎坷的她已不在乎这姗姗来迟的荣耀。她重新拥有了优渥的生活,也有大把的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一切,可时光那么长,她只将它用来思念自己的夫君。
她在府邸里种满桂树,花开之际,月夜时分,她便躺在院里仰头看月亮,仿佛一闭眼就能听见王勖徐徐为她讲述嫦娥奔月与吴刚伐桂的传说,然后折一枝金桂点缀在她鬓边,一脸温柔地凝视她恬静的笑容。
宫人们都说她后福无穷,可什么才能称之为“后福”?封赏的珠宝,尊贵的名位……但皎洁满月下与她共度半生的那个人,给予她此生最大欢愉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了。他们就这样匆匆地阴阳相隔,再也无法相见。
在漫长孤寂的岁月中,她偏居一隅不理世事,仿佛大唐盛世中沉默的背景。她见证了无数人的兴衰,曾嫉妒太平公主一出生就受到无尽偏爱,可后来她一点儿也不艳羡她了。王勖带她看过这世上最迷人的风光,那之后漫长的半生岁月,她再也没有向往过别人的人生。
后来她顾不得去留意别人了,沉疴日重的身体终于在开元盛世的最初走到了尽头。在意识模糊时,她看见了那个阔别二十多年的身影,她的夫君依然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眉眼含笑地朝她伸出手来:“宣城,庭院里的桂花开了,随我一同去赏吧。”
浮生若梦,一晃经年,她欢喜地去牵他的衣袖,她等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