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就那样死了
小旺今年12岁,是上海市长宁区一所农民工子弟小学的六年级男生,因精神抑郁、学习成绩下降,在妈妈覃女士的陪同下找到我咨询。
覃女士告诉我,小旺是两个月前来上海就读的,此前一直在老家安徽农村,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三个月前的一个深夜,家里摸进来两个贼。小旺的奶奶惊醒,大声斥责。贼怕败露,残忍地杀害了老人,然后仓皇逃离。整个过程,小旺亲眼目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和丈夫连夜赶回家。”覃女士说,“凶手很快落网了,但小旺却一连两周低烧不退,常常在半夜里惊醒,甚至整夜失眠。”处理完老人的后事,覃女士和丈夫带着小旺来到上海。
和别的孩子不同,上海的繁华和热闹并没有引起小旺的兴趣,新学校、新同学、新老师让他非常不适应。“他整天闷闷不乐的,话很少,上学、放学独来独往,而且从来不笑,看搞笑的漫画也板着脸,好像失去了笑的功能!”覃女士说,“老师反映,小旺上课时总是沉默不语,不是低垂双眼,就是双手揪着头发趴在课桌上,有时连作业也不交。卫生值日时,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扫地,不与人交谈,组长派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课外活动时,同学们都去操场上玩,他却坐在教室里发呆。至于考试成绩,就更别提了!小旺原来成绩很好,回回考试都是班里第1名,现在在班里连前20名都进不了,而且还有继续下滑的趋势。老师怀疑小旺得了抑郁症,提醒了我两三次,我看两个月了小旺还不能适应新环境,也开始担心他有心理问题。”
覃女士叙述情况的时候,小旺呆呆地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对覃女士的问话也反应迟钝,似乎他的注意力在咨询室之外的什么地方。
与小旺单独交谈很困难,因为他说话声音很小,而且话语很简短。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没有胆怯和烦躁的情绪,只是不愿意交流。
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我渐渐接近主题:“来上海之前,你和奶奶相处得好吗?”
“好,非常好。奶奶对我可好了。”小旺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说明这是他的兴趣所在。
于是我引导道:“说说看,怎么个好法?”
小旺说:“奶奶每天早早起来给我做饭,让我吃饱了再出门。放学时如果我回家晚了,她就会去村口接我。奶奶从来不让我穿脏衣服去上学,说穿脏衣服的孩子让人瞧不起。每个周五的晚上奶奶不让我出门,让我在家等爸妈的电话。奶奶用爸妈寄回的钱给我买书和文具。奶奶不许我跟同学打架。如果我犯了错,奶奶会罚我跪,但给我在膝盖下垫厚厚的棉垫。奶奶最疼我,村里的人都知道,老师也知道。”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令我吃惊。
“有这样的奶奶,你的童年真幸福!”我赞叹道。
“但是,奶奶死了。”小旺脸上浮现出痛苦和愤怒的表情。
我试探着问:“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小旺把脸扭向一边,小声说:“我忘了。反正奶奶死了,就那样死了。”说自己忘了,又说“就那样死了”,明显自相矛盾,可见他在回避痛苦。
我问:“你害怕吗?”
“不怕。”小旺不假思索地回答,又补了一句,“我不怕死,死了好去找奶奶。”
接下来,我给小旺做了两份心理量表测试,结合他的交谈反应和近期的表现,我诊断他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建议尽快接受心理辅导,否则有可能发展成抑郁症。
心理创伤难自愈
听说小旺没有患抑郁症,覃女士稍稍松了一口气。她问:“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是什么病?好治吗?”
我告诉她,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是应激障碍的一种。应激障碍是指人在心理、生理上不能有效地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给人的心理或生理带来重大影响的事件,例如战争、自然灾害、重大交通事故等灾难所导致的心理和生理反应,主要包括急性应激反应、创伤后应激障碍、适应障碍三大类。
覃女士问:“目睹奶奶被杀害,对小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对吗?”
“对。对成年人来说,目睹亲人被杀都难以承受,何况小旺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我接着说,“急性应激反应是在灾难事件发生之后最早出现的,其典型表现包括意识茫然,出现定向障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对时间和周围事物不能清晰感知,甚至不认识亲人。这种神志不清有时候会持续几个小时,也有的能持续几天。紧接着会出现行为异常,比如不主动与家人说话、家人跟其说话也不予理睬、不会料理日常生活、言语没有逻辑性等。情绪上也会出现异常,主要表现为恐慌、麻木、震惊、茫然、愤怒、恐惧、悲伤、绝望、内疚等。在强烈的不良情绪的影响下,人有时候会出现一些过激行为,比如在极度悲伤、绝望、内疚的情绪支配下,有些人会采取自杀的方式解除难以承受的痛苦,可能还会伴有躯体不适,表现为心慌、气短、胸闷、消化道不适、头晕、头痛、入睡困难、做噩梦等。”
覃女士不住地点头,说:“没错,奶奶被害后的几天,小旺就是这种状态。村里人说,孩子被吓坏了,过几天就没事了,所以我也没怎么担心。”
我说:“应激障碍一般难以自愈,有些患者表面看上去很正常,其实心理隐患很严重,所以不能心存侥幸。对于应激障碍的治疗,初期介入效果最佳,如果错过这一时机,病情多数会演变成创伤后应激障碍。所谓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灾难性事件造成患者心理创伤,进而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主要症状有以下五个:第一,意识里反复突然出现灾难性事件的场景,经常做与灾难性事件有关的噩梦,或面临与灾难性事件相似或有关的情景时感到痛苦和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第二,警觉性持续增高;第三,刻意回避谈论灾难性事件;第四,对灾难性事件选择性地遗忘;第五,对未来失去信心。少数患者有可能出现人格改变和精神障碍。”
覃女士问:“您说的警觉性持续增高,指的是什么?”
我说:“指的是入睡困难或睡眠不深、易怒、注意力难以集中、过分地担惊受怕等。”
覃女士不安地说:“这些症状,小旺好像都有。”
我说:“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5个典型症状在小旺身上都能明显地看到。他现在无法融入新环境,与同学疏远,不是适应能力弱,而是对新环境无反应,快感缺乏,说明他的社会功能严重受损。”
覃女士问:“如果病情继续发展,就会成为适应障碍,是吗?”
我说:“是的。适应障碍是患者长期沉浸在灾难性事件的影响之中,加上人格缺陷,产生烦恼、抑郁等情感障碍,出现退缩、不注意卫生、生活无规律等行为障碍和睡眠质量差、食欲缺乏等生理功能障碍,并使社会功能受损的一种慢性心因性障碍。比如,一些年纪大的退伍军人有持续一生的慢性生理病症,查不到具体的病因。他们会在退休后、自己或配偶有身体疾病、战争纪念时,表现出十分显著的症状恶化。”
覃女士问:“遇到灾难性事件,人都会出现应激障碍吗?是不是小旺心理素质太差的缘故?”
我告诉覃女士,应激障碍是人在遭遇不正常事件时的正常心理反应。据美国精神病协会统计,美国应激障碍症患病率为1%~14%,平均为8%,患者终生患病危险性为3%~58%,女性约是男性的2倍。德国研究结果为应激障碍症患病危险性仅为1.3%,而阿尔及利亚研究结果显示,应激障碍症患病率高达37.4%。有研究显示,交通事故后,无论受伤与否,约25%的儿童会患应激障碍,且缺乏父母关爱的青少年受伤更易得此病。幼年遭受虐待,10%~55%的儿童成年后患应激障碍症,50%~75%儿童应激障碍症患者,症状会一直延续到成年。青少年罪犯中,应激障碍症的患病率是普通青少年的4倍。
社会支持不可少
听完我的讲述,覃女士对应激障碍症有了基本的认识。她问:“对应激障碍症,现在的医学有哪些有效的治疗方法?”
我告诉她,应激障碍症初期的心理治疗,主要是危机干预,侧重提供心理支持,帮助患者增强心理应对能力,表达和宣泄相关的情感。及时治疗对良好的预后具有重要意义。如果病情已经发展到创伤后应激障碍,除了特殊的心理治疗技术外,为患者争取最大的社会支持是非常重要的,可以使患者获得足够的心理空间。
覃女士问:“社会支持指的是什么?”
我说:“针对小旺的情况,所谓社会支持,包括父母的安慰、老师的理解和同学的善意接纳。比如,您要多与小旺深入交谈,谈他的快乐童年,谈他与奶奶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让美好的回忆驱赶他脑海中那段恐怖的记忆,更多的时候要谈论对未来的设想,并与他一同制订计划,改善目前的不佳状况,使小旺对在上海的新生活充满期待。再比如,您可以与小旺的班主任联系,通报小旺的病情,请班主任配合治疗。”
覃女士问:“让班主任怎么配合?”
我说:“比如,请班主任给小旺安排一个性格温和、积极上进、乐于助人的女生同桌,请这名女生多帮助小旺,同时带动其他同学主动接近小旺,做他的好朋友,帮助小旺排解孤独感和失落感。”
覃女士问:“为什么要安排一名女生?”
我说:“因为小学男生多有轻微的暴力行为,打打闹闹之类,容易让小旺联想到他遭遇过的灾难性事件,而女生细腻、温柔,一般不会主动与小旺发生冲突。当然,请老师随时注意帮助女生把握好异性交往的分寸,以免弄巧成拙。另外,还可以请班主任给小旺安排一个班级职务,这样,小旺就不得不参与集体活动了,对他适应新环境、淡化灾难性事件的影响大有好处。当小旺有良好表现时,班主任要予以关注和表扬,以激励小旺固化良性行为。”
覃女士迟疑地问:“这些就够了吗?小旺不需要吃药治疗吗?”
我说:“建议小旺接受至少三次心理治疗,我会视情况给他开一些抗抑郁药物,不过,您要保密,不能让小旺知道那是抗抑郁药,就说是治疗感冒、腹泻之类的普通药物好了,以免对小旺造成不良的心理暗示。”
覃女士频频点头。我们约定心理治疗从第二天开始,每周一次。
我对小旺的心理治疗主要包括以下两项内容:
第一,帮助小旺端正对死亡的认识。我告诉小旺,奶奶是犯罪事件的受害者,奶奶离世不是他的责任,所以不要自责,而且凶手已经伏法,他现在受父母保护,很安全。“生命是宝贵的,生活是精彩的。如果奶奶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你振作起来,快乐地生活。不是吗?”我说。我利用“空椅子”技术,让小旺想象奶奶坐在椅子上,然后让小旺正式与奶奶告别。这个过程中,小旺哭得撕心裂肺。哭过之后,小旺的面部表情逐渐轻松起来。看来,他内心的负面情绪基本得到了宣泄。
第二,唤起小旺对新生活的希望。我在咨询室的墙上贴上一张大大的上海市地图,准备了红、蓝、绿三色马克笔,然后像旅游向导那样,帮助小旺认识上海。我们用红色马克笔在地图上标出好玩的地方,比如迪士尼乐园、外滩等;用蓝色笔标出有美食的地方,比如黄河路的小杨生煎、豫园路的南翔馒头店等;用绿色笔标出各类书店的位置,如福州路的上海书城、嘉定罗宾森的新华书店等。我经常眉飞色舞地逗小旺,比如:“父母在上海打工的这几年,你是留守儿童,现在一家在上海团聚了,你应该给他们机会补偿对你的情感亏欠。再说,上海不好吗?你还没去迪士尼玩过吧?听说可好玩了。如果你有胆量,可以坐坐过山车。”经过几次这样的纸上旅游,小旺对上海有了许多期待,比如,他曾缠着我问,过山车究竟是什么车,有什么可怕的。看来,新环境中的良性刺激正在替代奶奶被害对他的影响。
在家长、老师和同学们的配合下,小旺获得了多方面的社会支持,心理状况逐渐好转,应激障碍症状越来越少,而且程度越来越轻。三个月后,我再次对他的心理状况进行综合评估,结果显示,他已基本痊愈。用覃女士的话说就是:“我儿子又会笑了!”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