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宁,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株洲市作协主席。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小说月报·原创》《湖南文学》《长江文艺》《天涯》《芙蓉》等文学刊物,已出版《忙来忙去》《今夜有约》《流逝的花样年华》《走进清华》《麻将》等作品集。曾获毛泽东文学奖。
天马行空,思绪乱飞,是我面对老师的多数情形,读书成绩自然让我赧然。老天安抚我,送我一个会读书的女儿,从株洲读到北京,从清华读到麻省,硕士毕业时,学校发来邀请函,请家长去波士顿参加毕业典礼。
1
典礼在这年的六月初举行。
从株洲飞上海,过海关,坐十四小时,到达美国的底特律,再过美国海关。有经验的人告诉我,入关时他们问,你带了食品没?现金没?如果照实回答,肯定会被带去盘问好久,所以,不如都填否,反倒没事。如此这般后,想着自己带了剁辣椒与火焙鱼,心虚得一脸惶恐,居然被留下来盘问。幸亏海关人员对这玩意蛮熟悉,只是瞅了瞅,就给放行。
出了海关,时间依旧是白天。美国的时间比我们慢十二个小时。又是候机。特别想睡,却只能坐在一格一格的椅子上等待。等了近四个小时,才登上飞机。两小时后,抵达波士顿,机场出口很普通甚至有些陈旧,但我目光发亮,我看见女儿叶子站在那朝我们扬手。
在一个中餐馆晚餐。简陋得让人不相信这是美国。餐前,没有茶,面前放着一大塑料杯冰水。缺欠的睡眠,掠夺了食欲。
与叶子漫步校园,看他们的教室,看他们的自习室,去学校超市买水果,去她的寝室,然后回宾馆,一切的一切极像梦游,想睡却又睡不着。
第二天,叶子不能作陪,她要为一个金融分析师的证而备考。朋友李医生来电话,让我们去参观她的家,看看附近的社区。车子一路开过去,景致是接近原始的自然,大片森林、草地、湖泊。湖里有野鸭,马路上偶尔有松鼠在跑。私人农场里,成群的牛羊在吃草。
面前是一所小学。大片大片的草地,几个球场,开满鲜花的各种树木在风中摇曳。从来没有想过,学校会是这样子的。教室里很随意地摆放着课桌,书本也很零乱,孩子们有很大的自由空间,老师待的地方极不显眼,更没有威严感。最让人惊奇的是学校没有围墙,学校与教室的墙上,全是孩子们的照片,以及他们的各类作品。学生是学校的明星,个性充分张扬。我们参观的时候,过了放学时间,校园里已没几个学生了。他们下午两点放学,留下来的要么是在打球,要么是在学乐器。
隔着绿茵草地与几片树林,是一所初中的所在地。格式与小学差不多,课堂是移动的,图书室的书摆放随意。走廊靠墙处有一长溜铁柜,每个学生都有一格,放自己的私人物品。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每个班都只有二十四五个学生。教室的地面铺着地毯,走道也是。学校的礼堂,很现代,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个人,偌大的礼堂里,冷空调无耻地肆虐着空座椅。在美国,从没人想过要节约用电,房子里有没有人,灯、空调照样开在那里。据说,地球上的能源有一半都用在美国。
李医生的女儿在这儿上初中,此时正在踢足球,她向我们摇了摇手,又奔跑在绿草地上,漂亮的长腿迈出优美的弧线,古铜色的光泽紧紧跟随奔跑的步伐,散发出生命的活力。女孩刚才向我们摇手时,还送来灿烂的笑脸,洁白的牙齿,露出七八颗,晃着我们的眼睛。那一刻,我在想我们的孩子与他们的差别,也许说辞很多,但家长的思考与面对才是重要的。
这是块净土。安安静静的,周边没有一家商店,也不见任何学区房,几片树林包裹着学校,在不远的空地上,停放着十来辆黄色校车,据说这是美国最坚固、最安全的车辆。校车不归哪个学校所有,校车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行驶在固定的线路上,接送这个区的高中、初中、小学学生。接送之后,车辆就统一停放在这,检修或清洗。这使我不得不联想我们的校车管理,除了接送学生,平常很少安安静静地停在固定的地方。
2
六月的波士顿还在春天里,鲜花四处开放。我看到很多云锦杜鹃,这种花姿如牡丹的杜鹃花,我只在炎陵大院农场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山上见过,可是这里,四处都是,宛若蝴蝶的花瓣,一簇簇,相拥相抱,大胆怒放。
闻着花香,在麻省四处转悠,太阳直接且热烈,风哗啦啦的,掀动衣裙,吹乱头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天气,加上时差,我一直恍恍惚惚。女儿在此念书,强打精神仔细参观是必须的。一幢一幢看似普通的大楼,里边走动着不普通的人,各国的优秀学生,世界级顶尖学者教授。图书馆、科技楼、教室,一栋一栋安静的楼房,散发出奇异的气息,以至于屋外伫立的树木花草神情敬畏,谦卑摇曳。
麻省理工大学(MIT)各学院的毕业典礼都以系或是班为单位,各自提前举行。女儿读的金融硕,只有一个班,班上五十七人,来自世界各地。这天下午四点,在斯隆商学院的礼堂里,老师、学生、家长、亲友近二百人,在彩球、横幅、电子屏营造的喜庆中,很隆重又很安静。因为是心中的盛典,所以盛装出席。所有的男士西装革履,所有的女士裙裾飘飘。主持人是他们的授课老师,他庄重大方、诙谐幽默。接着是院长致词,几位教授讲话,然后是学生代表——一位美国小伙子发言。所有的人听得特别投入,包括像我一样并不能听懂英文的人。之后气氛略显热烈,老师宣布毕业学生的名单。每念到一个人的名字,学生便会站起来,向老师向家长鞠躬致谢,然后是热烈的掌声。院长说:今天,你们为MIT自豪,以后,MIT为你们骄傲。斜梯的礼堂里,除了喜悦与憧憬,还有肃穆的庄严,仪式感是种需要,是展示学校形象与历史积淀的表达。
仪式举行后,自然是拍照。学生与老师,学生与家长,学生与学生,相互合影。这样的时候,是一定要记住的,照片可以还原现场,定格时光。之后,几辆校车把我们送到酒店参加酒会。凭票而入。进场时工作人员给每个人手上粘个手环,东方面孔的学生多数会被要求看护照,因为他们无法判断这些孩子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而马萨诸塞州的法律规定没满二十一岁的孩子不能喝酒。
酒会上,举着红葡萄或白葡萄酒的人,颔首浅笑,几个人站作一堆,聊天搭讪,看上去欢声笑语情投意合,一个个灿烂如花风度翩翩。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外国人的所谓酒会。白色桌布上摆放着叠着花样的黑色餐巾,刀叉、高脚杯锃亮地放在边上,一些甜点、海鲜、蔬菜水果放在案台,供大家自由取用,烧烤的食物与酒由服务生端着,在人群中游动。其实,真的是没什么吃的,吃的是一种气氛,一种热闹与喜气。大家端着酒杯,一会室内,一会露台,同学老师们都在进行美国式的聊天,耸着肩膀,提着眼神,一副夸张的表情。同学之情,师生之谊,都在觥筹交错举杯碰盏中。女儿把我们介绍给老师与同学,大家礼貌寒暄。毕业了,分手了,工作了。所有的努力与辛苦在今天绽放着笑脸,且是在这样一个学校,这样一个班,老师是兴奋欣慰的,学生是意气风发的。
我坐在那,举着红酒,一口又一口地抿着,竟然醉意朦胧,望着眼前的场景,我一直没合拢过嘴。画面很奇怪地往后退,我看到一个胖嘟嘟的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女孩,缠着我问这问那,问得我措手不及狼狈不堪,不得不跑进书店,买来《十万个为什么》,恶补我不足的科普知识以及有关常识。我看到一个穿着蓝色绒布裙子的小姑娘,跑进小学,接着中学、大学,在大二,又拎着箱子去新加坡国立大学当交换生……只是一觉醒来,她就由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今天的模样。无数次跟女儿说,感谢她来到我的生命里。我在爱她的过程中,不断丰富自己,内心也逐渐柔软,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去懂得与慈悲。
这个季节是波士顿的毕业季,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都在举行他们的盛典。所以每天都是节日。这天酒会的隔壁厅正举行一场高中毕业生的派对,每个学生都带上一名异性朋友,我看到身着正装的小男生挽着着晚礼服的小女生,一对一对地步入会场。场内谢绝家长。一些仪式后,便是狂欢舞会。听说这类同于一种成人礼,表示从今天起,不再是孩子,可以正大光明约会异性。
我们酒会后,回到住的酒店,不想这里亦有一场高中毕业生的晚会。深夜十二点,站在六楼的窗台边,看这些金童玉女,手牵手,从酒店出来,被候在外边的汽车一个一个地接走。加长林肯车之多让我瞠目结舌。据说这类晚会,必须是男生送女生回家。所以,家里没豪车的,租也会租一辆,停在酒店前。这是关乎男生面子的问题。在美国租个豪车并不贵,一般家庭都舍得花这个钱。
3
第二天是MIT的学校毕业典礼。十点举行。早上七点就有人在那占靠前的座位。我们八点多沿着查尔斯河走向典礼的会场,路上人流如织。
会场设在MIT标志性建筑十号楼前的草坪里。这幢楼是美国明信片,电影、电视中的经典场景,有着高大的古希腊爱奥尼亚式立柱和巨大圆屋顶。我们到达时,会场人头攒动,四处都是维持秩序的志愿者,全副武装的警察,以及处在极度兴奋中的家长。
蓝天白云下,太阳热烈奔放。人们在座位上安静地暴晒。也许是空中颗粒与尘土不多,阳光便格外清晰,晒起人来,也不含糊,它可以穿透衣服,让肌肤亲吻到阳光的热度。但只要云朵稍稍挡住太阳,风一来,又凉意四起,尽管肌肤上的灼热分明还在,周身的寒意竟是真真切切。我静静地坐在那,仰望着面前的廊柱和大穹顶,我想记住MIT的标志与象征。叶子说其周围一圈镂刻着亚里士多德、牛顿、富兰克林、阿基米德、达·芬奇、达尔文等科学巨人的名字。昨天上午,也就在此,我走进MIT正门,麻省大道上的七号楼,在充满传奇色彩的“无尽长廊”里徜徉。这是一条以七号楼为中心,一至十号楼的长廊,全长二百四十八米,每年的十一月中旬与一月下旬,从长廊一端可以看到另一端的落日。奇观让人惊叹,然而更让人惊叹的是,在这条长廊上,曾经有七十八位诺贝尔奖得主,来来回回,从这间教室走到那间教室。我走在长廊里,微笑着对待我遇见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可能是某个领域的牛人。我用微笑,表达我的景仰。
毕业典礼起源于中世纪,是大学正式向符合条件的学生颁发学历的年度仪式,那时师生数量少,所有的教授都会出席,以示隆重。这种传统延续至今。十点,入场仪式开始。音乐响起,全场起立,学校校长、学院院长、教授以及各类毕业生,披着等级森严的袍子,浩浩荡荡,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人,手持权杖,为队伍开路。我盯着电子屏幕,寻找叶子,看到她时,身着黑长袍的她正向我们扬起手。近四十分钟的入场仪式,伴着一轮又一轮的掌声。接着,全场肃穆,奏国歌,校长致辞。历届唯一的女校长说:今天,MIT走过一百五十年,我们为过去自豪,也为未来担当。这个场合,是大学彰显自己历史与特色的时刻。
放眼望去,不同肤色的人没有不自豪的。主席台上端端正正坐着校领导、教授们,念讲话稿的人有好几个,我至今没弄清他们的身份,之后是校长与副校长给每位毕业生颁授毕业证书,这是仪式的核心部分。这届获得学士、硕士、博士学位的,共两千六百四十二名。人们安静地坐在太阳下,行注目礼。偶尔有几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那是因为念到了他家孩子的名字,孩子正上台接受证书。什么时候才算获得了学位?美国的朋友告诉我,是校长和你握手的那一刻。握住你的手,你便永远和这所学校联在一起。从此,你的名字和在这里的经历就成为学校历史的一部分。你接受了学校的历史,以及学校的未来,并且努力地在社会上成为学校所希望你成为的人。
这是庄严的时刻,也是欢乐的时刻。有家长别出心裁摇鼓敲锣,欢呼声此起彼伏。一直到下午两点,仪式才在校歌声中宣布完毕。我惊讶的是所有的家长都一直坐着,没有因为自己的孩子已领到证书而离开。直等到最后,等到空中有无数被抛起的学位帽与沸腾起来的欢呼,才起身去寻找自己的孩子。
欢乐、激动,成为了一种背景,拍下来,就是永远的留念。毕竟,能从MIT走出来,是一生的荣耀。
4
一直处在兴奋中。一直在回味毕业典礼的点点滴滴。叶子却走进了考场,一个资格证书的考试。考试时间六个小时,从上午考到下午。这一天的上午我们去了五月花,英国人最早进入美国的海岸,那个木船,那个小镇,那段历史,感慨良多。对正义的理解,会有很多的想法。美国的历史真的不光彩。
来美国一趟不容易,我们肯定要借参加女儿毕业典礼之名,好好看看这个在传说中这好那好的国家。租了一台半旧的吉普车,在波士顿转了一下。中央公园。议政厅。唐人街等等。与我们所看到的欧洲城市没什么区别。连气候都一样。
下午从波士顿飞往华盛顿。去机场时,我们把租的车还给一个出租车公司,然后坐他们公司的车去机场。在华盛顿机场附近我们又租一辆车。这是在美国最方便最省钱的旅游方式。
第二天早上九点,叶子一个人从波士顿来,我们一起看白宫、议会大厦、五角大楼、越战纪念墙等等。
这天是端午节,我们却一直在路途中。从华盛顿到费城,边走边看,边看边走。在费城的中国城午餐,没有粽子、皮蛋、盐蛋,饭菜吃起来也是怪怪的。思念故乡原来是想故乡的饭菜。我明明很饿,可是却咽不下眼前的食物。还有,总是想睡,可又睡不着。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费城什么样,居然没有一点记忆。只记得一直在赶路,朝着纽约的方向。由于错过了13C,结果我们只能在16E下高速,过海底隧道,进入纽约市区。参观联合国大厦、帝国大厦,感受时代广场世界级的前卫与时尚。走在大街上,汹涌的人流,林立的高楼,怪异的橱窗,活体的广告,等等,都是一种无法想象的繁华,如梦幻般在眼前呈现。
晚饭是在新中国城吃的,湘菜,很地道,这顿饭让我在美国终于有了味觉。最好吃的,是红烧冬瓜、清炒雪里蕻。老板是衡阳人。记得餐馆的名字叫湘味。晚上,我们住在肯尼迪机场附近,睡眠中有飞机起落的轰鸣声。
早上穿过海底隧道,行驶十分钟,抵达新泽西,叶子将要上班的公司总部就在此。站在哈德逊河边,我们可以看到世贸大厦的遗址,对面的高楼与人流。因为水域的隔离,新泽西的阳光很宁静,人们也很从容,街道空旷,与对面形成两个世界。在河流的入海口,我们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像。女神着古希腊风格的长袍,手握火炬,举向天空,近在咫尺。
满怀喜悦,我们又来到纽约,站在自由女神的正对面,可以看到新泽西,看到叶子公司的那幢大楼。在我眼里,叶子上班的公司楼房比自由女神更具吸引力。
顺着自由女神的目光,我们走进传说中的华尔街。走在街道上,居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街窄,两边的楼很高很密,致使街道常年晒不到太阳。人们走在阴凉中,都同我一样,四处张望。世界各大银行、证券公司、投资公司、咨询公司等等,汇聚在这条街上。当然,最最打眼的是纽约证劵交易所,世界股市地震中心。还有那头牛,明明是铜的,却被人摸得锃亮锃亮,像金子一样伫立街头,来华尔街的人,不摸一下它,仿佛就没来一样。我双手触在牛身上,凉凉的,滑滑的,继而有通透圆润之感,我从牛角摸到牛头,期盼自己买的股票能早日解套。
下午,逛第五大道。这里满是世界顶级超豪华的店铺。很多品牌听都没听说过。我们只是看,只是走。看看橱窗里的摆设与创新,会在不经意间,对潮流与时尚有顿悟之感。当然,不理解的,我也会捂着嘴巴哈哈地笑不停。我喜欢这种感觉,不要语言,只有物与物构成的画面,你想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爽!这里的想象,让人癫狂。
5
从纽约出发,车程四十分钟,便是西点镇,这里有一所名扬四海的美国军事学院,西点军校。坐校车观光,导游是位六十几岁的老太太,一脸微笑,叽叽哇哇讲的全是英语,我什么都听不懂,可是我却知她在说什么。之前,找过度娘,对学校有个初步了解。譬如,在图书馆对面的一尊雕塑,头戴钢盔,身着戎装,手持望远镜,一看就知道是二战名将巴顿将军。这位将军在校成绩不咋地,四年的课程,五年才毕业,记者就此采访他,他幽默地调侃,学习期间一直没找到学校图书馆。而学校更幽默,弄个雕像,让他天天站在图书馆对面,还手持望远镜。你不是找不到图书馆么?
西点军校是“美国将军的摇篮”,校内的广场、道路、建筑物都以美国历史上著名将军的名字命名,如华盛顿大楼、塞耶大楼、雷兹广场。走在校园里,试图寻找它的不同之处,阳光下,哈德逊河辽阔的水域,缓慢而平静。学校崇尚品德的治学理念,也许是成功的关键。听说学员从进校第一天开始,就被灌输西点的基本价值观,即正直诚实与尊敬他人的尊严。校训明确规定:“学员不得撒谎、欺骗和行窃,也不得容忍他人有上述行为。”这一理念,除了培养军事家,还造就了众多政治家、企业家、教育家和科学家。
从西点坐两小时的车,抵达耶鲁大学。住进一个叫“学在耶鲁”的宾馆里,大堂的背景是书架,零星摆放着一些书,茶几上的饰品是松树球,用果盘装着。坐在沙发上,便可闻到松球散发的树木香味。
第二天,参观耶鲁大学。没有想象的好。依然是老房子,拱门,似有校园又没有的校园。在法学院看到一群黑人妇女坐在石阶上闲聊,地上及周围有些脏。
下午回到波士顿。
6
去机场送人。中午的时候走进哈佛大学,它与MIT只隔着查尔斯河,这条小河上有很多座桥,横跨两地。两所大学是真正的面对面,自然免不了竞争。那些竞争的故事我们听过很多,如今自己就站在校园里,怀着一颗景仰的心,看什么都能感怀。六月的哈佛,绿草如茵,树木葱茏。我坐在一棵开满白色小碎花的树下,看着树干上绿绒绒的青苔,恍若自己停在了时光里。没有学识的我,在这里发发呆,竟然心满意足。
走进地铁口的一家书店,安安静静的,里边的书,像海洋一样簇拥住我,我的神情没有藏住我的自卑、羞愧与胆怯,这辈子我的阅读终究是太少太少。
没有读万卷书,那就行万里路吧。
第二天,坐两小时车,去罗德岛。其实是一个小镇,却是一个州,是美国最小的一个州。岛上有很多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建的别墅与豪宅,当年美国经济巨头们争相在这里建造他们的理想家园,此地云集了美国历史上风云人物们的豪宅。依山傍海。这种豪华,如果不亲眼目睹是无法想象的。房子的正面很低调,但是它的后花园却奢华无度。有关故事,也是美国发展史的故事。这些巨头们曾经垄断着美国的轮船、铁路、矿业、钢铁等行业。所有的房子各具特色。岛上美得很安静。几乎没有游客。我们参观了两幢豪宅。印象深刻的是云石山庄,曾经的美国铁路大亨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夏日度假别墅,此家族坐拥的资产曾一度超过整个美国的财富。他家来罗德岛度个假,从纽约坐火车,家里的仆人就要占用一节车厢。排场与奢侈,让他的后人觉得荣耀,也觉得可耻。所以,这个别墅的继承人,把别墅捐给了当地博物馆。
7
又是一天。
早上九点,坐地铁到波士顿汽车站,再坐巴士坐海轮。来到玛沙葡萄园岛。一路走来,几多感慨。汽车站,虽然人多,却不嘈杂,安静有序,卫生间像宾馆的卫生间,干干净净,却见不到保洁人员。巴士上有wifi,旅客依然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接听电话,也听不到电话铃响。每个人都害怕自己的行为妨碍到他人。是什么样的教育,才能拥有这样的国民教养?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好好思考。李医生说,美国教育分平民教育与精英教育,是有阶层的,但不管何种教育,培养合格的社会公民是第一位的。
岛上风光旖旎。看海,看花,看沙滩,看帆船,我们一边惊叹一边拍照。据说美国许多知名人士在岛上有房子,像电影明星、艺术家、政治家、作家等等,前总统克林顿、现任总统奥巴马也常与家人来此度假。小肯尼迪就是从新泽西州驾机来此岛时坠入大西洋的。在岛上瞎转,如果有心留意,碰到一两个名人是正常的。岛上有六个小镇,各具特色,最大的镇,曾以捕鲸为传统产业,是典型的渔村。橡树崖镇的“飞马旋转木马场”,是美国仍旧在运转的最古老的旋转木马。走着走着,脚力就不行了,见有自行车出租,二十五美金,可租用一天,到时随便丢在哪个角落,车行都会有人收回。
骑自行车逛岛,还蛮新鲜,可我天生是个没方向感的人,不断迷路,结果骑来骑去,又回到下船的码头。当时正是落日时分,于是干脆停下来,坐在码头上看回港的渔船,看太阳落进云霞里的从容。而后,沿着海岸线,朝宾馆方向骑去。
天空的黑,是瞬间落下来的。随着黑落下来的,还有无边的恐惧。我们三个中国女子在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上,迎着海风,风驰电掣般踩着自行车朝前赶路。海浪声由远而近,在耳边呼啸,海与天笼罩在浓浓的黑色里,海的呼啸也就成了哭泣。海岸线在眼前无限延伸,车轮下的小路,窄窄长长,没了尽头。路的另一边,茂密的树林也在推波助澜,在海风的吹拂下,亦是翻江倒海,哗啦啦地咆哮。天地之间除了我们,不见任何人类,其实在我们心里,这个时候怕的也是人类,因为脑海里正疯狂演绎着绑架、抢劫的场面。
一路狂奔。魔鬼紧追其后。海浪林涛,大肆渲染。在绝望之际,几户人家屋子里泄漏的灯火,安抚了一路的惊吓。
这一夜枕着海浪而眠。浅浅的睡眠漂浮在海面,晨曦穿过黑夜,撒在房间的百叶窗上,这缕阳光据说是美国最早的阳光,窗外的沙滩是美国东海岸大西洋的起点,迎接太阳的地方。
在岛上,除了静静地看海,便是海在静静地看你。此时,人是渺小的,放空自己,你只要坐在那,便会有收获。譬如飘起来的感觉。当然,美妙都是短暂的,我们终究又要回到眼前,去完成该要完成的事。上午十一点多,在一个中国餐馆吃快餐,然后上船,过海,在小镇上逗留近一小时后,坐上巴士回波士顿。到叶子的学生公寓稍作修整,下午六点,我们赶往机场,乘当晚八点四十的飞机。出来看世界就是奔波。晚上十一点抵达水牛城,也就是布法罗。取行李,等的士。黑夜在陌生的城市,多了一些诡谲。的士车上异常安静,黑人司机踩着油门有飚车的迹象,恐惧如同细菌在逼仄的空间蔓延,我握着叶子的手,感觉到了她的怕意。她说,这个城市现在是个死城,非常不景气,有点乱,深夜三个女子打车是有点冒险的。我只能镇静,安慰自己,机场的的士,没问题的。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平安到达预订的酒店。的士费加上小费,三十美金。再看黑人司机,笑容里满是温和。
水牛城的繁华一去不复返。尽管它是纽约州的第二大城市,规模仅次于纽约,可是走在这座城市里,眼睛里四处都是凋蔽的场景,临街的店铺大都关门,店内除了灰尘,还有店主丢弃的杂乱。大片的停车位上,孤零零地停着几辆车,剩下的是空地上刺目的黄线。街上跑的车也不多,行人更是少之又少,密集的建筑群因为没有人,感觉荒凉,若干年后,这样被遗弃的建筑也许会越来越多,人类的所谓文明最终会将自己毁灭。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心里陡然长满野草。这座城市的衰落,归结为一个工业产业链的土崩瓦解。据说,布法罗曾是美国衰落的五大湖老工业基地的一部分,与它类似的城市有克利夫兰、底特律、匹兹堡和扬斯敦。
当然,布法罗是幸运的,在城北二十六公里处有着世界著名的尼亚加拉瀑布。人们对自然奇观,任何时候都是无限崇敬的,来看瀑布,自然就会住在布法罗。这瀑布的壮观与宏伟让我一直处在失聪状态,我只能说,我从前见到的瀑布都不是瀑布。手机里有加拿大的信号。尼亚加拉瀑布一半在美国,一半在加拿大。是伊利湖的水流到安大略湖,在石灰岩上冲刷,形成了这个声势浩大的瀑布。湖里的水源源不断,而且总是满满的,我们沿着瀑布附近多个角度地观赏,看到的依然是壮观与喧闹。
8
早上搭九点的飞机去芝加哥。并在芝加哥时间十点半到达。相对布法罗,这里是生机勃勃的。叶子把宾馆定在繁华地带,是一百多年前建的议会大厦,房子里的装饰是从前的时尚,经过岁月的洗涤,保持着低调的经典。
芝加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一会就大雨倾盆。看了一个博物馆,居然就觉得累,晕晕的,又饿又冷,站在街头等车,又不知在哪等,叶子买的景点通票,我们找不着北。好不容易找到要上的车,却是瓢泼大雨,于是就坐在观光车上不下来。沿着风光带一路转悠。一座又一座的摩天大楼,立在芝加哥的天空下。美国作家诺曼·梅勒曾写道:芝加哥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它也许是美国硕果仅存的伟大城市。我在观光车上看到了它的伟大,不同时期的建筑扑面而来,如同浏览着一部活生生的现代建筑史。雨停了,我们上了一栋九十四层的高楼,1969年砌成,可是在上面,眼睛里只有白茫茫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下楼后,观看对面的教堂,这是躲过1871年芝加哥大火的建筑。这场人类历史上最惨的大火,引发了建筑革命,从而,产生了不同流派的建筑,才有了今天这个模样的芝加哥。晚上,在灯红酒绿中闲逛,吃泰国餐,然后继续逛,直到硬是抬不动脚才回宾馆。
睡到自然醒,起来洗头洗澡,早餐,然后出门。先是坐游轮,林立的高楼在视线里流动,密歇根湖、密西西比河也在眼睛里走动,湖水碧蓝,河水清澈,水鸟在水面起起落落。谁能想到这些水,曾经被严重污染,可是他们居然在1900年就治理好了。国与国发展的距离是巨大的,我们到今天才意识到污染的可怕。
风有些凉,游船上有一群当地的小学生,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用眼睛记录两岸景致。然后是游乐场所的项目,玩了一个刺激的,心脏早已无法承受,尖叫得有失风度。不敢再玩,把票给了两个黑人小孩。孩子先是呆愣愣的,明白过来后,接过我们手中的票,兴奋地奔了过去。下午,仍是坐游览车,在车顶,没有太阳棚,自然是暴晒,但我们一路看得震撼,密集的高楼,老的新的,现代的古旧的,在蓝天白云下,姿态峻峭。
游览车停在西尔斯大厦,乘特快电梯直达一百零三层暸望台,这天芝加哥在明媚的阳光下异常亮丽,密歇根湖也一览无余,让我惊讶的是此楼在1974年建成,如今依旧使用完好,功能设施一样不差,据说楼里的电梯一百零三部。芝加哥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任何一座建筑都能延伸出若干人物若干事迹。我们享受的“国际劳动节”“国际妇女节”源自这座城市。这里是“糖果之都”,“摩天楼的故乡”,诞生过若干个世界第一。走在这座城市里,它会给你的大脑灌输无数信息。
9
早上八点五十,在手机上订的拼车准时到宾馆,一个小型面包车,已有五六个客人,我们是最后一拨。都去机场。在美国,互联网早就惠及生活的方方面面。
昨晚,我做梦回到株洲,在自家厨房里炒当季的丝爪,炒得汁白白的稠稠的,口水涌上来,油烟味在梦里穿越,我用丝瓜汤拌着白米饭,吃得香喷喷,发出咂巴咂巴的声音,结果这声音把我吵醒。望着窗外落进来的月光,竟然有些落寞,我不是一个喜欢行走的人,家是我最依恋的地方。
下午两点,我们又回到波士顿,在机场就被李医生接着前往新罕布什尔州,这个州,多山地,有一个很大的湖,美国人喜欢在湖区度假。这个州购物免税,东西比别的州便宜一些。我们在这里的奥特莱斯购物,晚上九点多到达李医生朋友家的度假别墅。在我们看来是豪华的,上下三层,都可住人。地下一层面向湖水,二层车库门对着庭院与山上的马路。听说是八十万美金买下的,当初是一幢小木屋,住了几年后,又花几十万把它推倒重建。装修说不上豪华,但要是搞好卫生,几个人住,那真是神仙日子。住在湖边山里是一定要有车的。以车代步,才能便捷生活。开车在美国是一项生活技能。所以,美国的高中会组织学生考驾照,年满十八的,基本上会收到父母送的成年礼物,一辆车。
湖边一幢一幢房子前,都有几辆车。几乎所有的房子面朝湖水,把路边的空地当后院。地下室的大厅正对着湖,玻璃门抻天拉地,门外是露台,摆着烧烤机与不锈钢架。下几级台阶,是伸向湖水的栈桥,桥的尽头,是自家的小码头,湖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湖水很清,我们睡在三楼,水浪声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伴着风声与林涛,空气湿润清新,只是蚊子太多,一开门蚊子就飞进来。四周很美。可是已经不习惯住在别人家,不管房子有多好,还是习惯住在无人打扰的宾馆。
这家男女主人都是医生,在波士顿开诊所,女的是内科医生,男的是肠胃专家。他们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在洛杉矶上大学,小的还只有两三岁。女主人看着我女儿说,就想要一个女儿,结果生了这么多小子。最后一个儿子怀上时,全家开会,投票表决,老大与老二反对生,夫妻俩与老三赞成生,三比二的票数,才有了这个正在院子里嬉戏的小娃。此时,正是学校暑假,老大也在,他除了英语,会讲粤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中国话就是粤语。我们讲的国语他连蒙带猜。他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问我们在中国平常做些什么?快乐的时候多不多?他的目光单纯清亮,甚至闪着天真的光芒。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语言与思维方式使我们的交流磕磕绊绊,最后,我只能微笑,说你回中国多走走,亲眼看看,你就知道了。这是个幸福家庭,夫妻俩是国内知名医科大学毕业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来美,打拼了不错的事业,家庭正以开枝散叶的方式庞大起来。他们的富裕不用我说,我想说一件小事,女主人忙着一家人的吃喝,我与李医生偶尔也帮着分担一些,剥个豆子择个青菜,女主人会交代豆壳、烂菜叶要丢进一绿桶子里,桶里有西瓜皮、冬瓜皮、玉米芯等垃圾,我看见她家有三个垃圾桶,而这个绿桶子里的垃圾一满,她家大儿子便提到院子的树林里,挖个洞埋好。李医生告诉我,她在家也是这样,环境靠大家维护,这些垃圾埋在土里,又回归泥土。一个家庭要尽量少制造垃圾,不管你多么富有。我承认,我当时很有感触,但我只能静默。我看着窗外的湖光山色,想着这些环保理念,要经过多少年,才能被我的同胞接受,并自觉执行。好山好水真的是爱护出来的。
这日,我们步行上山,去看一栋豪宅,当然看过罗德岛的房子后,看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了。一栋红房子,在山顶上,在窗前在后花园都可欣赏到湖光山色。所有的美景尽收眼底。房子的建造者是一位鞋匠,发明了一种鞋,办了许多鞋厂,一时暴富。房子的设计无可挑剔,可是房子主人自住进来后,每况愈下,最后破产。而这房子的第二个主人,在一年万圣节时,扮鬼扮得太逼真,把前来过节的朋友吓得魂飞魄散,从此,没人再敢来。
在半山腰,有个餐馆,坐下来吃午饭时,才发现每个包厢都围着铁栏杆,边上有水龙头,地上有水槽。这里原来是那栋豪宅的马厩。这谱摆得有点狠,马厩都如此豪华,两百多年过去,我们坐在当年马吃草的地方吃饭,一点都不觉得寒碜。一声叹息,又有诸多感慨。
下午,男主人开着自家游艇带着我们绕湖转了一圈。接下来的时光,是坐在他家的码头上晒太阳。蓝天白云在湖水里游走,风从四处涌来,细碎地在湖面上打转转,水鸟在天空与湖水间,起起落落,偶尔有一声激越的鸣叫。想想如果一切都是自家的,那确实会很惬意。他家的几条船泊在水里,缆绳拴在码头上,水浪不停地拍打着浪花,在石阶上来回撞击,栈桥的宽敞处有吊床与躺椅,阳光很安静,落在岸边树林上,树叶折射出耀眼的流光,在哗啦啦的风中,晃动在湖水上。人类都想这样生活,只是只有少部分人才享有。享有的,也不表示能时时刻刻这样生活,像医生夫妇星期天下午就要回到波士顿,第二天在诊所继续他们的工作。
我的归程近在眼前,叶子也要离开波士顿去纽约,开始她的上班生涯。聘用她的公司支付五千美金的搬家费,她一个学生哪有这么多东西搬。叶子说,这是惯例,公司考虑到员工一时租不到房子,是可以住旅馆的,费用也在这里边。这似乎与我们对待新员工的方式不一样。
这场离别是无法避免的。我们都在收拾行囊,彼此假装平静。做母亲的,想一直牵着女儿的手,或者在某种视线里看到她,可是女儿大了,母亲的想法只是想法,世界这么大,想要了解与体验的东西太多太多,不可知的未来正以奔跑的姿态,向她招手,这个时候,她是没有时间去顾及母亲的想法的。放手,是在孩子成年后,母亲必须的选择。在波士顿机场,托运好行李,与叶子拥抱后,我头都不回地汇入人流,排队,安检。我怕看到在异国他乡女儿孤身一人的样子,我更怕自己控制不住的泪水,会打湿叶子的双眼。突然想起当初叶子来美,在北京机场亦是不回头。离别是一种情绪,我们都不敢渲染,唯有平静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