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巡抚·沉沙骨

2016-10-15 00:47蒙莎
看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慕容小舟

蒙莎

楔子

迎面吹来的风是冷的,带着南方特有的、粘稠的湿气。

白小舟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他能感觉到自己是坐在一条船上。有人在低声说话,那声音很轻,很近,仿佛苍蝇在耳边嗡嗡乱飞,而他像个粽子似的被绑成了一团。细细的绳索几乎深陷进肉里。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张嘴,喉咙里喷出来的只有喘息似的气流。

因为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这说明他的脑袋曾经被钝器击中过,昏昏沉沉的。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浮现在眼前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画面。

那画面里有浩浩汤汤向东南流去的雍河,有挂着珠帘和雪白纱帐的雕花宝船。船上有酒,还有两个一起喝酒大笑的朋友……

有人在他身边发出了一声谄媚的笑。

“少奶奶,不是老胡我吹牛,今天运进来的这批全都是一等一的货色……”

有人猛地一把抓起了白小舟的头发,硬生生地拽起他的脑袋。缠在眼睛上的黑布也被扯开了。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沐浴在晨曦中的山谷,眼前凑着一个秃得好似咸鸭蛋的大脑袋。在秃子身后的不远处,站着个风姿绰约的圆脸少妇和一个山羊须小老头。

少妇似乎身体有恙,神情很是疲倦。虽然那老头左一句右一句地讨好她,她却由始至终垂着眼帘,看也不看那老头一眼。

然后,白小舟又发现自己身边还坐着七八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此时的情状与白小舟一样。

小老头开了腔,果然是胡老板的声音:“少奶奶,这一个身体健康,没有口臭,没有狐臭,白面无须,长得也不错,虽说年纪大了点儿,少奶奶您就算啥活都不让他干,放着养眼也是极好的……”

少妇扫了白小舟一眼,目光最后落在白小舟的右手上,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白小舟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他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对于卖不掉又不方便带着到处走的“货物”,人贩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走的。

他们通常会用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处理——杀。

楚州城外,码头边。

方澜背着手,弯着腰,沿着长长的河岸仔细查看地面。

“白小舟的脚印从我们的船边开始,到了这里就不见了,旁边又多了两行很深的脚印——这脚印很大,说明带走他的是两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

奚蓉盯着那两行脚印看了片刻,忽然跳过去在上面重重踩了几脚:“混账东西!连我的朋友也敢动,简直是活腻了!

“郡主——”方澜轻声叫她,“你冷静点。”

“白小舟已经不见了大半天,我们把整条河都翻过来了还没找到人,你叫我怎么冷静啊!”

方澜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也说不出话来。

方澜,二十二岁,天下第一剑派栖云派的掌门继承人。大半个月前,他还有个名头甚为响亮的身份——五品御前带刀侍卫。

那个时候,白小舟也还是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

他们一同卷入一场堪称闹剧的皇族内乱之中。虽然那场内乱只持续了一天一夜,他们却都险些丢掉了小命。在那之后,他们深感官场险恶,世事无常,所以在时局稳定之后,便决定一同辞官,归隐江湖。

一起出发浪荡天涯的,还有他们在塞北认识的好朋友,端颐郡主奚蓉。

他们坐着雕花宝船,喝着从睿王府的酒窖里偷出来的西域葡萄酒,吹着江风唱着歌,向蜀州进发——之所以决定去蜀州,是因为白小舟很想知道蜀州的酱牛肉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么香,方澜很想知道蜀州的米酒是不是那么容易醉人,而奚蓉也很想知道蜀州的少男少女们是不是如传说中那样颜色倾城。

船开到楚州地界,他们忽然听说前方连着下了几天暴雨。山洪暴发,峡谷中的河道风高浪急,不宜行船,所以他们把船泊在了楚州城的码头边上,打算风平浪静了再走。

那晚白小舟半夜睡不着觉,说船舱里闷,一个人跑到码头上去透气。方澜躺在舱中,突然听到白小舟吹响了他们用来紧急联络的铜哨,立刻追到了码头上。然而他出去时白小舟已经不见了。郎朗的月光下,他还能看到有一条船刚刚离开了码头,正往上游驶去。

他第一时间回到宝船上,叫醒船工起锚开船追上去。谁知追到上游的峡谷中时,山里突然起了一阵雾,那船就像蒸发了似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万般无奈之下,方澜和奚蓉只能再次回到白小舟被抓的码头寻找线索。

“要不这样吧!”奚蓉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分头行动吧!我大伯的封地就在不远处的沧州,我去找他搬救兵。你在这里找当地的人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咱们三天之后,还在这里会合!”

眼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方澜只得点了点头。

“一切当心。”

白小舟的预感没有错。

在胡老板起了锚扬起帆顺水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就被连人带绳子扔进了河里。

冰凉的河水灌进耳朵,涌进口鼻。河底的水流尤其迅猛,白小舟刚沉到下面,就被冲得在水中翻了几个筋斗。

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白小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曾经被人扔进海里,险些葬身鱼腹。在那之后他痛定思痛,央求方澜教了他一些龟息闭气的运功法门,开始苦学游泳。现在的他,可以直接改个名字叫白小鱼。

在水底滚了几下之后,背后撞上了一块滑溜溜的石头,白小舟总算能勉强稳住,屈起身体,用仍旧被绑着的手艰难地解开了脚上的绳索。

在双脚重获自由之后,他两腿蹬在那石头上,像只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放在热锅里煮的青蛙似的全力一蹬!

他没能跃出水面。因为他的脑袋撞到了一条船的船底。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掉了。

然而——

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有人带他在温泉里泡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衫鞋袜,然后又被领到了一座傍山临水的清雅小轩中。

轩中有人在等他。

那是个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年轻人,似乎比白小舟要年长几岁。倘若白小舟能出声说话,他真愿意花上一天一夜来倾诉自己对年轻人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感激之情。

可惜,他现在只能向年轻人拱一拱手。

年轻人屏退左右,然后摊手:“请坐。”

白小舟撩起袍角,在年轻人对面唯一的空椅子里坐下。

“请用茶。”

那年轻人似乎对白小舟很有兴趣,两眼一直不住地上下打量他。白小舟这才注意到,这年轻人手中握着鸡蛋大的一块玉。那玉通体碧绿,莹润清透,表面却分布着几道殷红的印记,仿佛是被利爪抓出来的伤口。年轻人炫耀似的把它举了起来:“漂亮吗?”

白小舟点点头,又低头抿了一口茶。

或许是因为白小舟的反应不够热烈,年轻人脸上露出了个颇为失望的表情。他把那玉收回袖中,换了个语调问:“知道为什么内子不肯花钱买下你吗?”

白小舟心里“咯噔”一下。

他口中的“内子”,难不成就是刚刚见过的圆脸少妇?!

白小舟的手开始颤抖。那年轻人仿佛是要安抚他似的,伸过一只干枯得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摩挲他中指上因为写字而长出的茧。

“因为你是个读书人。人一读书,就不安分了。何况你看起来很聪明,而聪明的人总是不好调教的。你看,内子不要你,并不是因为你没有用,你不必因此沮丧。”

白小舟如今除了怕死,最怕的就是别人夸他聪明,连忙做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来。那年轻人笑了笑,“差点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慕容,名遂,不过我比较喜欢别人叫我的小名。因为有位高人说,这个小名或许可以让我的命长一些。”

白小舟于是眨了眨眼,表示请说。慕容遂抿一口茶,一本正经道:“我的小名,叫慕容二狗。”

出于礼貌,白小舟硬生生把那口险些喷出的茶咽了回去。

“你一定会很好奇,既然内子不肯要你,我又为什么要救你回来。”

白小舟用力点点头。

“因为假如我把你救了起来,那就说明你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运气好的人总是能带来好运的。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奴隶了。”

白小舟:“……”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运气好”和“做慕容遂的奴隶”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但是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本朝严禁贩卖人口,所以这对夫妻必须在这样兔不拉屎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岭里和胡老板交易。

也不知他们买下那些少年,究竟是做什么用途?

慕容遂指指小轩一角的书桌,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你不用怕,我不会要你去做那些粗重的活计。我有个做书商的朋友,专门刊刻各种传奇话本。我有空的时候也会给他写书。只是我这几年精神不济,眼睛也渐渐不好了。我只想要你充当我的眼睛和手,把我要写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慕容遂说着闭起眼睛,仿佛已经神游天外:“我这次要写的故事叫做……‘七仙女大战牛魔王。”

三日之后,方澜和奚蓉如约在楚州码头碰头。

这三天之中,他施展轻功在雍河附近的山林中搜寻,足迹所到之处全是莽莽的森林,别说人烟,连鬼影也不见半个——自然也找不着白小舟。

而奚蓉却是换了个假身份,屈尊搭了一条商船回到楚州的。

商船的主人是一名姓梅,名雪溪,自称是个游走四海的商人,此番来楚州是为了去山里谈生意。

奚蓉私下里道,假如白小舟真的是被人抓到了深山里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去,眼下恐怕只有这位梅老板能带一带路了。只是因为他们两个看起来实在不像生意人,只能谎称是梅雪溪的侄子侄女,是跟着他出来游山玩水的。

梅雪溪在楚州停了一个白天,直到深夜时分,才带着他们上船,静悄悄地逆流而上。方澜算算他们的出发时间,发现正好是白小舟失踪的时候。

船开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停了下来。旋即有一群黑衣人上到船上来,用布条蒙上了他们三人的眼睛。方澜和奚蓉都沉着气,一声不吭地任他们用长满老茧的手牵着自己走上另一条船。

对面的船似乎也不大,在河水中晃得厉害。方澜被带进一间全封闭的狭窄船舱,黑衣人这才解下布条,礼貌地说:“此去路途尚远,请客人先行歇息,等到了地方,小的自会来请客人下船。”

方澜客气地道谢。那黑衣人在外面拉上了门,方澜随即听到了上锁的声音。

等舱门再打开的时候,天已大亮。

脚下的船稳稳当当地停在一座夹在两山之间的码头前。四周的青山既高且陡,山崖如碧玉簪一般刺入天空;一带深而湍急的河水缠绕其间,河岸上的竹林中散落着许多用木头和茅草搭成的吊脚楼。

黑衣人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下了船。

由码头沿着一条长长的台阶路往上走,穿过一道两丈许高的石墙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片位于半山的斜坡上,居然建起了一大片整整齐齐的房舍。奚蓉低声问梅雪溪:“这里的人是做什么生意的?”梅雪溪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们是巨富之家,至于是怎么富的,我就不知道了。”

有个年轻人拄着拐杖站在正门外等候。远远见了梅雪溪,向他抱拳道:“梅老板,还有梅公子,梅小姐,三位一路辛苦了!”

奚蓉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一遍,两眼瞪得像只见了小鱼干的猫。她咬着方澜的耳朵说:“看他手上那块玉!够买两个睿王府了!”

那边慕容遂和梅雪溪互相客套一番,慕容遂又道:“三位屈居寒舍,但凡有所需要,都请知会在下,在下必全力满足……”

奚蓉看这宅子建在半山上,有意要为难他一把,立刻举手道:“慕容公子,我们在船里晃了一整夜,骨头都要散架啦!要是能泡一泡温泉就再好不过——”

慕容遂笑说:“寒舍内便有后山涌出的温泉,等会儿到了,姑娘想泡多久都没问题!”

奚蓉:“……”

方澜打趣地问:“你家有温泉吗?”

奚蓉跺脚:“这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回去就叫父王在家里挖他十七八个!哼!”

慕容宅的书房内,白小舟在满桌满地的纸笺中伸了个懒腰。

他本以为慕容遂说想写故事只是说着玩儿的,没想到他居然无比认真地写了个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故事。

第一稿写完之后,慕容遂又叫白小舟把那故事从头到尾重新誊写一遍,还说只要他写完了,就放他离开这里。

白小舟誊写完最后一个字,又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总算有仆人把慕容遂扶了进来。白小舟把那些纸收拢起来拿给他看。

慕容遂居然认认真真地翻了一遍。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嗤”地一声笑了。

白小舟用手比划:放我走。

慕容遂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把那叠纸甩在他跟前,一张张等距错开。于是每张纸左上角的第一个字连成了一句话:“楚州西南山中慕容遂买卖人口为奴,乞代报官,必有重谢。”

慕容遂叹息一声:“我本想留着你也没有什么用处,打算叫人送你出山,顺便让你替我把这书稿捎给那位朋友,没想到你却盘算着报官抓我——”

他说着把那书稿往香炉里一塞。火苗蹿起,厚厚的一沓纸很快便化为灰烬。

“对不起了,暂时还不能放你走,先委屈你一段日子吧。”

慕容遂说着拍了拍手。

两个大汉从门外进来,往白小舟的脑袋上套了只布袋,用铁链栓了他的手脚,一左一右连拖带拽地押着他出门去。白小舟既不能出声,更反抗不了那两个大汉粗壮的手臂,只能任他们把自己往外拖。也不知拐了几个弯,白小舟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轻声说话。

“公子小姐请往这边来,客舍就在前面。对了,那边的院子是我家少爷读书的地方,还请不要随意进去……”

然后他听到奚蓉用懒洋洋的腔调说:“哦,知道了。”

白小舟浑身一震。

那仆人说“公子小姐”——和奚蓉在一起的“公子”,只有可能是方澜。

他们总算是来了。

白小舟说不了话,挣脱不开,唯一能做的就是腰间一沉,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下坐。

他的个头虽然有些瘦弱,但到底也是个成年男子。那两个壮汉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挣脱出去。白小舟死命地下蹲,挣扎,只盼着那两个大汉出声喝止,这样也许就能引起方澜和奚蓉的注意。谁知他们顺势往下一压,把白小舟整个人按在了地上。他被彻底制住,再怎么使劲挣扎,也折腾不出什么动静来。

那一阵脚步声,终于还是渐行渐远。

白小舟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条河边。

河水弯弯曲曲地在丛林与深谷中蜿蜒,河底的泥沙在转弯处堆积成了一片片的浅滩。

河流的浅水处,零零散散地站着几十个人。

他们的手脚也都被铁链拴着,虽然站在水中,身上却脏得像是几年没洗过澡。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用细竹篾编成的簸箕,用它从水底捞出泥沙,然后在水中轻轻摇晃。水流冲走了上层的泥沙,簸箕的底部最后只会剩下一点点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金色的沙子。

这些人在淘金沙。

白小舟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朝廷严禁民间私采金银铜铁,违禁者死,难怪这里的“老板”们要偷偷摸摸地从外面买壮年男子来当苦力!

白小舟愣在原地,眼望四周,心里不住盘算着怎么逃走。手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冷不丁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击倒在地,本能地缩成了一团,明明张大了嘴想要呼号,却仍旧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手里就被人塞进了一只簸箕。

白小舟只得学着身边人的样子捞沙,淘沙,最后把簸箕底留下的金沙倒入河岸上的一只大木桶中。他初来乍到,动不动就把整簸箕的沙子全都倒进河里,于是不得不重新捞起再淘——因此免不了被监工噼里啪啦地抽鞭子。旁边有人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特意放慢了手里的动作示范给他看。

那只手上,也被烙上了一个深深的印痕。

“这人的手怎的这么细?”

白小舟心里嘀咕着,定睛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个年轻女子。他还记得那姓胡人贩子卖的全是青壮年男子,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谁知监工一鞭子抽在她的手臂上,大声骂道:“你们给我老实点!不许拉拉扯扯的!”

女子手臂吃痛,本能地松手。簸箕带着沙子落进水里,旋即随水漂开。白小舟连忙一把捞住了,送回她跟前。监工大怒,手里的鞭子又劈头盖脸地抽过去,“叫你多管闲事!”

白小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顾不上自己手脚都拴着铁链,直接弯下腰用脑袋往那监工身上撞。监工自然没有料到白小舟居然还敢反抗,被撞了个人仰马翻。白小舟趁他还没爬起来,两手捧起一块石头就往那监工头上砸。那监工打个滚闪开,吓得脸色煞白,气得全身发抖:“来人!来人啊!给我把他关起来!不到明天别想出来!”

白小舟还想捡石头再砸,终于还是被人死死按住。片刻之后,他就被关进了一处水牢里。

所谓的“水牢”,其实不过是一些铁笼子,想来是为了警示那些淘沙奴隶的缘故。它们被放在距离淘沙的浅滩不过两三丈远的河水中。笼子不过几尺见方,人关进去,里面剩下的空间刚好够脑袋从水里露出来。白小舟个子稍矮,所以他必须努力地踮起脚尖,才不至于让鼻子淹在水里。

山里天黑得快。白小舟在水里泡到黄昏时分,身子也渐渐地冻僵了。再次探出头去,他发现沙滩上的人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还是没有人来放他出去。

哦对了,他在心里嘲笑自己,那个监工不是说了嘛,不到明天别想出来。

可是河水太冷,水流太急,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因为饥饿和寒冷慢慢失去意识,然后毫无知觉地淹死在水里。白小舟这辈子虽然不长,遇到过的危险却不少。他闲着没事的时候偶尔也会设想一把自己将会怎样死去,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他开始在笼子里来回挣扎游动。游到第八圈的时候,他的脚居然踩到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那个东西高约三寸。白小舟踏在上面,总算是可以毫不费力地把脑袋伸出水面。他起初还以为那是块石头,谁知踩了没一会儿,它居然往下一塌。白小舟心道不好,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潜入水中四处摸索。

白小舟从小跟着白鹤到处探案。他的指尖触到那个东西的时候,他甚至不需要睁开眼睛,就能知道那其实是……

一个人的颅骨。

白小舟把它捧出水面,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不知为什么,忽然鼻子一酸。

这个人应该是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肌肉内脏被河里的动物吃了个干净;全身的骨头也都散了架,不知被冲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有头骨因为穿不过这铁笼子的缝隙,才被留在里面。

白小舟捧着那只颅骨,身体缓缓地滑倒在水中。

瞬间有许多脸孔从眼前闪了过去。爷爷、方澜、奚蓉、已经面目模糊了的爹娘,甚至还有远在京城的太子奚云章……他在水底靠着笼壁蹲下,像个怕冷的小孩子似的缩成了一团,颅骨还被他捧在手里。水底光线昏暗,他已经几乎看不清它了。

偏偏就在肺已经快要被挤爆了的时候,白小舟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位老兄究竟死了多久了呢?

看颅骨腐朽的程度,他死去的时间肯定不短了。而这铁笼子被放在水里的时间只会更长。铁遇水会生锈,还会变形。这铁笼子乃是用铁杆铸焊而成,焊接的部位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是不是还像刚制成的时候那么结实呢?

白小舟愿意试一试。

他探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底。

此时,慕容宅的大厅里正摆着晚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大厅布置得颇有古意。一张由紫檀木制成的椭圆形餐桌边,连主带客一共只坐了五个人;所有的酒菜都盛在刻着细致花纹的银盘里,色香味无一不诱人。

奚蓉这些日子来回奔波,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一眨眼就风卷残云扫光了自己前面的几只盘子。方澜还惦记着白小舟的安危,其余的人也似乎各有心事,都没怎么动筷子。当奚蓉发觉其余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时,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吃过晚饭,慕容遂便带着梅雪溪到书房去谈生意。慕容夫人也没让方澜和奚蓉闲着,命人撤了饭桌,叫出一班少女来表演歌舞。突然有个人从他们身后快步跑过。方澜和奚蓉同时侧目,只见慕容宅的管家刘福荣快步跑到慕容夫人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慕容夫人面色一僵,缓缓站起,非常艰难地说:“真是抱歉,我家突然出了些急事,需要马上处理——”

方澜轻轻扯了扯奚蓉的衣袖。奚蓉立刻会意,用手扶住额头:“哎呀,我刚才是不是喝多了,有点儿头晕……”方澜顺势扶住她的手臂,向慕容夫人道:“夫人请便,我送妹妹回房就好。”

慕容夫人也不再客气,转身就走。旋即有两名丫鬟走上前来领他们回房。方澜趁乱凑在奚蓉耳边说:“你回房以后,借口刚才喝酒头疼,找个下人去给你煮醒酒汤,趁机套一套这些人家的底细。我跟着慕容夫人到外面去探探路。”

“好。你自己当心。”

方澜回到自己房里,关门上栓,又直接从后窗翻上了屋顶,沿着屋脊和院墙往正门的方向奔去。果然不多时就听到慕容夫人在责备刘管家:“少爷带了个人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刘管家吓得直哆嗦:“这……少爷说……”

那边慕容夫人却急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是,是——”

刘管家连滚带爬地奔进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果然多了一面锣。他站在大门外当当当地敲了起来,每敲一下,便大声喊一声:“河边有人跑了!快去抓人!”

整个半山亮了起来。

几十个男丁举着火把蜂拥而出,涌向山下河边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向两岸的山林中分散开去。方澜沉住气,转身跃上慕容宅的制高点俯瞰整个山谷。四处散开的火把正好能让他摸清谷中的地形走势。

方澜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从水牢里逃脱的人真的是白小舟,他肯定能料到在逃脱之后必然会遭到追捕——他会用什么办法躲避呢?

白小舟已经快冻僵了。

他并没有上岸,而是藏在了水牢附近的水草丛中。因为手脚上的铁链都还在,只要他一出水,行动时铁链碰撞发出的“叮叮”声无异于在向全世界宣告“我在这里,快来抓我”。

换在平时,白小舟只要用一根两寸长的细铁丝就能把铁链上的锁头打开。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如今只能整个人都趴在浅水里,伸出水面的脑袋上还顶着一团水草。

锣声响起,火把照遍整个山谷的时候,白小舟忽然想到了方澜和奚蓉。

他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方澜和奚蓉就在慕容宅内。那么他们会不会想到,慕容遂这样大张旗鼓地漫山遍野地搜人,就是为了抓他呢?

他们会不会跟出来看看热闹?

白小舟觉得这个可能性值得让他冒一冒险。

用来联络的铜哨已经弄丢了,但是他还有别的办法弄出一些类似的声音。他扯了一片草叶,小心翼翼地把它卷成一个圆筒,然后把其中一头压扁。方澜内功深厚,耳力非凡。倘若他就在附近,一定能听到自己用草叶吹出的声音。成败在此一举!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水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缓缓靠近。

那东西的体积似乎还不小,白小舟一阵毛骨悚然。会不会是鳄鱼?!

白小舟吓破了胆,身体彻底不听使唤了。不要说回头,就连手指头也动弹不得,仿佛全身的穴道都被人点住了似的。

“那东西”已经到了他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它呼出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脖颈上——

一只湿漉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

“别出声,是我。”方澜说。

山中夜寒,慕容宅内的客房里都备着火盆和木炭。

方澜点起了一盆火放在床边,然后开始给白小舟擦身、上药、更衣。白小舟由始至终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好似一只被老鹰吓得丢了魂儿的鹌鹑。

方澜小心翼翼地替他系上了衣带,低声说:“你背上有伤,想睡的话,就趴着睡。”

白小舟下意识地张嘴想说谢谢,然后他才猛然记起自己不能出声。于是他徒然地闭起了嘴,微微点头。

方澜终于觉察到了他的反常,问:“你怎么不说话?”

白小舟指指自己的喉咙。他的肚子非常应景地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方澜皱眉道:“你饿得没力气说话了?你等一等,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

他话音刚落,白小舟就听到奚蓉的声音在后窗外笑说:“谁饿得连话都没力气说啦?”

方澜开了窗。奚蓉一阵风跳进来,把一只藤蓝甩在桌上,“算你小子走运!厨房里还有一罐粥,据说是慕容遂的宵夜,我直接从火上拿来的!”

粥是在南方再寻常不过的鱼片粥,方澜盛了小半碗来喂白小舟。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化在这碗粥里了。

白小舟吃完,两手揪着衣角,哭了起来,也顾不上擦,眼泪鼻涕哗啦啦地往下流——然而始终没有声音。

方澜终于明白过来:“他哑了。”

白小舟仍在玩儿命地哭。方澜和奚蓉也不说话,一人一边抓住他的手,静静地陪他。白小舟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哭了多久,最后竟迷迷糊糊地倒头睡过去了。

白小舟再睁开眼睛时,只见无数道光从窗棱间洒下来,而他仍旧趴在温软干净的被窝里。倘若不是外面那阵阵呼天抢地的哭声,他简直要以为自己已经升上了天国。

白小舟猛然坐起。

哭声?慕容宅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哭声?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想出去看个究竟。方澜忽然推门进来,言简意赅地说:“慕容遂死了。他们在温泉里发现了慕容遂的尸体。他身上没有穿衣服,像是泡温泉的时候不小心淹死的。”

白小舟用鼻孔喷气,表示自己在冷笑。

他在慕容宅的那处温泉里泡过。那泉水从山腹中的泉眼汩汩地淌出,汇聚在下方一个不到三尺深的池子里,然后又从另一端流出;人在池子里坐下,水深不过能没到胸口。这样浅的水怎么可能淹死人?

他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上匆匆写上:我要去验尸。

“来不及了。我和郡主谎称是一个商人的侄儿才到这儿来的,刚才管家说因为慕容遂暴毙,这次生意谈不成了,很快就会派船送我们离开——”

白小舟不暇思索,立刻又写:我留下。

他以为方澜会反对。然而在久久的对视之后,方澜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好。你当心。我会尽快回来。”

正当两人眼含热泪无声话别之际,奚蓉的声音在隔壁院子里炸响。

“你居然赶我走?!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本朝的端颐郡主!不怕告诉你们,隔壁那两个是我手下的王牌神探!这个案子现在由朝廷接管了!你马上去给我把你们家所有人都叫到前院去,我要一个一个地问话!”

白小舟和方澜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轰隆!”

门被撞开了。刘管家举着一根小臂粗细的绳索,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冲了进来。

小小的石室是直接从山脚的岩壁上凿出来的。整个石室只装了一扇厚重的铁门;现在这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只有门框四周勉强漏进了细细的几道光。

白小舟、方澜和奚蓉三个人被背对背地绑在一起;方澜和奚蓉的嘴里还被塞进了两块破抹布。等押送他们进来的家丁走远了,方澜和奚蓉各自运起内力,把口中的破抹布吐了出来。奚蓉连连“呸”了几声,怒道:“这儿的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我都敢抓!我说方澜,你又不是打不过那些人,怎么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啊?!”

方澜抖抖衣衫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所以会被绑到这儿来是因为有人自报家门了吧?”

奚蓉怒道:“管家都亲自来赶客人啦!我这么说还不是为了能留下来查案!”

方澜仍旧慢悠悠地说:“我故意不反抗,也是为了留下来查案。”

他们两人抬杠归抬杠,手上也没闲着,齐齐运起内力挣脱了绳索。奚蓉第一个猛地跳了起来,凑在铁门的缝隙边上大声喊:“喂!有没有人啊!快放我们出去!”

方澜缓缓起身,点亮了火折子四处查看石室的墙壁。白小舟顺势俯在地上,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检查地面。方澜绕了一圈,总结道:“这地方只有一扇门,没别的出口了。”

奚蓉叫了半天也没人应,气得踹了那铁门一脚,纳闷道:“你说他们好好的修这样一间屋子做什么?难不成是专门用来关押我们这种不速之客的?”

白小舟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看地上。

这石室是从山脚背阴处凿进去的,里面空气本就阴湿至极;但地面上却是干一片湿一片的,似乎曾经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放置了很久。

奚蓉打个响指:“这里原来应该是个放东西的仓库。”

方澜点点头:“不错。这石室地方不大,却又修造得如此坚固,说明这里以前存放的东西体积不大,然而十分珍贵。”

“什么东西啊?金银珠宝?玉器古玩?”

方澜细想片刻,说:“我以前曾经听过一件旧事。传说本朝太祖奚高起事之时,曾经在楚州一带被前朝军队击败。太祖带着余部溃逃到这深山中,遇到山野瘴气,险些病亡。在他病重之时,幸得这山里的一户山民收留相助,蛰伏数月之久,终于逃出重围,东山再起。本朝立国之后,太祖感念这户人家的救命之恩,便把他们家周围方圆百里的土地全部赐给他们,并永世免其赋税。”

奚蓉恍然大悟:“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不错。正因为此地地方偏远,交通不便,还被朝廷免了赋税,地方官署乐得不管他们,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倒方便他们在这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方澜说着,忽然转向白小舟,“小舟,这里的河道是不是出产金沙?这里的人否在秘密淘金?他们是否从外面买进人口,强迫他们做淘金的苦工?”

白小舟一愣,用力点了两下头。

奚蓉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刚到这儿的时候就盯着水里的沙子看,你那时候就想到了吗?”

“是的。只是那时没有证据,不好妄下断言。如此看来,这间石室应该是慕容家存放金子的地方。”

“可是……这里的金子呢?总不至于是为了关我们,临时把金子搬走了吧?”

方澜沉默不语,凝神细细听了片刻,忽然说:“有动静。”

白小舟原本就在地上坐着,这时一个骨碌趴在地上,把耳朵紧贴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又用手捂住了另外一只耳朵。慕容宅内的哭喊声瞬间远去,另一种嘈杂的声音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他听到了马蹄声、金属相撞的声音、愤怒的叫喊声,甚至还有惊恐万状的惨叫声……虽然眼前一片晦暗,却仿佛能看到一片燃烧着烈火的战场。千军万马齐头并进,如飓风一般摧枯拉朽地把所有遇到的东西踏为平地。那阵喊杀声如涨潮时的巨浪,很快便席卷了整个山谷。他们甚至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这支突然闯进山谷的大军是怎样控制了慕容宅里的所有人,把他们全部赶到了外面的空地上,然后又开始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搜捕漏网之鱼。

像这间石室这样隐蔽而又坚固的地方自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密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方澜示意白小舟和奚蓉藏在铁门后,他自己正对着铁门,蓄势站稳。

“启禀大人,这地方锁起来了。”外面有人说。

“砸。”

外面的人开始砸门。铁器猛烈碰撞的声音十分刺耳,白小舟和奚蓉齐齐捂着耳朵缩成了一团。

“哐当!”

就在铁门被砸开的瞬间,方澜如鹞子般跃起,掠过了砸门那两个小兵的头顶,一个俯冲直扑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空手扼住了下令砸门那人的喉咙!

那人猝不及防,被方澜的俯冲之势推得连连后退,直到背后抵在了一棵树上才勉强停下。

他们同时看清了对方,都是一愣。

方澜松开了手,冲那人歉意地抱了抱拳。

“方才在下被困在石室中,不知在外面的是邓校尉,贸然出手,还望见谅。”

“久闻方侍卫武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

白小舟一听情况不对,一个鲤鱼打挺跳了出去,果然看到不远处飘着的一面军旗上绣着五头猛虎。

白小舟彻底混乱了。

从天而降的军队既不是楚州府的府兵,也不是驻扎在楚州所在的奉议道的朝廷驻军,而是京畿守备军里战斗力最强的“五虎营”。

而那个正在和方澜客客气气地互相吹捧的军官,正是五虎营的头儿邓远康。

京城云嘉距离楚州一千二百里,他们乘船尚且用了大半个月,这五虎营是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白小舟回过头,朝奚蓉丢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奚蓉瞪他一眼,强调:“不是我叫他们来的!”说着嗖地一下蹿到邓远康和方澜之间,“邓远康!你怎么也来了?谁让你来的?皇上还是太子哥哥?”

邓远康见了奚蓉,慌忙下跪行礼,老老实实地禀告原委。

大半个月前,几乎就在白小舟他们出发的同时,刚刚开始监国理政的太子奚云章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

那举报信上说,在楚州西南山中有户人家与人贩子互相勾结,买入从各地绑架来的青年男子充当苦力秘密淘金,所得不知千万;又说那户人家手眼通天,早买通了州府和道府的官员为其掩盖罪状。所以倘若太子要彻查这件事,须得从京中直接派人手悄悄地来,趁其不备,一网打尽。

奚云章本想将这件事交给刑部去办,又怕走漏了风声,索性派了他最信得过的五虎营来。

他的命令很简单:这山谷里的人,除了被卖进来的淘金工,全部押往京城候审;这山谷里的所有金银财宝之类的贵重之物一律没收,连同所有的账本全部封入铁箱,运往京城。

邓远康说到这里,方澜插话道:“邓大人,这里的淘金工都被毒哑了,还请大人派几个人出山去延请大夫为他们医治。

谁知邓远康胸有成竹地拍了拍手:“那匿名信上也是这么说的。太子仁慈,派了一位太医随我们出发,路上顺便采买了医治他们所需的药物,现在已经在熬药了。”

奚蓉惊喜地叫白小舟:“喂!你有救了!”

她话音未落,白小舟已经一个猛地扑过去抱住了邓远康……

邓远康惊得全身呆住,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方澜和奚蓉眼疾手快,一人一边拽开了白小舟,异口同声怒喝:“白小舟!你冷静点!”邓远康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这……就是传说中才智过人破案无数的少年神探白小舟白大人吗?”

方澜和奚蓉齐齐撇过脸去。

慕容宅的厨房临时变成了药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说不清是香还是臭的药味。

白小舟扯开嗓门。

“啊——啊啊——”

“哦,哦哦——”

“汪汪!叽叽!咕咕!呜呜!喔喔——喵~喵~”

方澜和奚蓉满脸黑线地看着白小舟。方澜默默抓住了他的手腕给他把脉,奚蓉皱眉问正笑眯眯地捋胡须的太医:“您确定……他真的好了吗?”

“好得不能再好。看白大人恢复得这样快,老臣也可以放心地把药分发给那些可怜的人啦。”

白小舟原本还在仰天狂笑,听到“大人”两个字,猛地顿住纠正他:“别叫我大人,我已经辞官了啊!你可以叫我白公子,可以叫我白少爷,可以叫我小白,还可以叫我小舟……啊!”

方澜在他的手腕上用力一捏,疼得他立刻闭上了嘴巴。

奚蓉一本正经地问太医:“能不能……再让他哑回去?”

太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收起药箱,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外。

“白公子好了吗?”邓远康在厨房门口问。

白小舟将他迎进来:“邓大人忙完啦?”

“是。慕容家的人已经全部拿下,我的手下还在查封财物和账册。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天黑之前就能离开这个地方。”邓远康说着,忽然面露难色,语调也变得有些犹豫,“有件事情,在下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白小舟用力拍他的肩膀:“那就别说了,我们去找酒喝!”

邓远康:“……”

方澜朝白小舟丢去一个“不许再胡闹”的眼神,又向邓远康抱拳道:“请直说。”

“我们在慕容宅内发现了一具尸体,据下人说是慕容家的家主。我看他死得有些蹊跷,想请白公子过去瞧瞧,可是又想到白公子已经辞官,本没有义务再管这些事……”

他话音未落,白小舟人已经到了厨房外,直往后山脚下停尸的房间奔去。

“我在等太医煮药的时间里已经大略看过了。从表面上看,尸体上留下的线索看起来很像他是因为泡了温泉诱发心疾以至于溺水死亡,但是我推断他是被人杀害的。这里现在是你说了算,在问过你之前不好贸然动他的尸体。既然你开口求我,我就不客气了。”

邓远康紧追上来,问:“刚才有什么发现吗?”

“慕容遂的鞋子不见了。”

白小舟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四人已经站在了慕容遂的尸体面前。

慕容家的人想必还没来得及给他准备棺材和寿衣,只是在他身上蒙了一块白布,将他停在一张长案上。白小舟随手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邓远康不解地问:“鞋子?”

“是。慕容家的人只把他从温泉里弄了出来,他的衣服和随身之物却都还留在温泉旁边。我找遍了四周,就是没找到他的鞋——”白小舟说着拉起慕容遂的手,“先给你们看看这个,慕容遂两边的手腕上有一些被按压的痕迹,左手掌心有一条划痕。还有,他头皮上有一片点状的淤痕,说明他的头发曾经被用力拉扯过。综合这两点,我推测凶手是将他两手按在身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在水中。窒息诱发了他的原本就很严重的心疾,最终导致死亡。”

“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是有意地制造意外死亡的假象,也许凶手只是想强迫他做什么事,在强迫的过程中意外导致慕容遂死了。”

奚蓉斜眼说:“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在严刑逼供……”

“能看出来确切的死亡时间吗?”

白小舟随手点了点慕容遂胳膊上出现的斑点,“换在平时,这种死了半天左右的尸体只要看看尸斑和尸体的温度就能知道个大概。可惜凶手把尸体扔到了温泉里,严重影响尸体温度的变化,水流的晃动还影响了尸斑的形成,所以——”

白小舟打住话头,非常自然地朝方澜伸出一只手。方澜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然后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短剑,放在他手中。白小舟挥一挥短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搜集旁证了。你不是已经把这里的人都扣下了嘛。先问问他们昨天夜里最后一次看到慕容遂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的事?”

邓远康精神一振,说:“问过!慕容遂贴身的书僮说,昨晚晚宴过后,慕容遂带了一名客人到书房去谈生意。没过多久,管家敲锣说山下有个淘沙工跑了,叫宅内所有的男丁都出去抓人。慕容遂于是叫那书僮也跟去看看。书僮跟随管家在山谷中搜寻,直到接近天亮时才回到宅内。”

白小舟把手放在慕容遂胸前比划,皱眉问:“客人?什么客人?”

奚蓉举手道:“他叫梅雪溪,是个做生意的。我和方澜之所以能找到这个地方来,全靠他给我们带路。”

“那个梅雪溪……后来留在书房里了吗?”

邓远康终于跟上了白小舟的思路,摇摇头:“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可惜不是他。慕容遂家里出了事,无心再谈生意,叫书僮离开书房的时候顺便送梅雪溪回客房去。梅雪溪说他回去以后就躺下了,一直睡到天亮。”

白小舟叹息一声,手在慕容遂胸口拍了拍。

“你好歹救过我一次。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这样——”

方澜、奚蓉都明白了白小舟接下来要做的事,齐齐捂着鼻子退到了门边。

白小舟手起刀落,无比准确地刺进了慕容遂的胃。

古怪的臭味在周围蔓延开来。邓远康终于忍不住转身就跑:“这样吧!我、我叫人到处找、找慕容遂的鞋!来人!去找慕容遂的鞋!”

白小舟认真看了片刻,点点头说:“胃里的食物消化了一半,应该是在吃过晚饭半个时辰左右死的。你们有没有人带着手帕?”

他的手举了半天,掌心始终空空如也。他猛然抬头,这才发觉就连奚蓉和方澜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白小舟走到慕容家宅前。

慕容宅前的空地本就不算宽阔,现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连慕容夫人也在其中。到了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也没了什么主仆尊卑之分,所有人的两手都被反绑在身后,衣发凌乱,颓然席地而坐;人群当中每隔几步就有一个五虎营的小兵手持长鞭在巡逻。山下远处的河滩上也坐满了刚刚被放开了手链和脚链的淘沙工,有些五虎营的小兵端着碗穿梭其中,似乎是在喂他们喝药。

“当当当”一阵催命般的锣声把白小舟他震得几乎跳起来。

“喂!昨天晚上管家敲了锣之后,有多少人还留在宅子里没出去找人啊?你们夜里都干什么了?有没有人可以作证啊?”

管家的锣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奚蓉的手里。她站在人群中敲了一阵,又凶巴巴地大声问话,把那些年纪小的丫头小子们吓得不轻。

白小舟回过头观察那些人的表情,然而没有人吭声。

奚蓉往人群中扫了一眼,最后盯住了慕容夫人:“我知道有个人昨晚肯定一直在家里,那个人就是你!你说,是不是你谋害了亲夫?”

慕容夫人撇过脸去,摆明了不想理她。奚蓉把白小舟拉到她身边去,阴森森地恐吓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可是从小在大理寺的天牢里泡大的,三岁学挖眼,五岁学剥皮,八岁就能用小刀片把死囚千刀万剐,什么杀人放火的重犯到了他手里都老老实实招供了,你别逼我叫他来审你啊!”

白小舟非常配合地咧嘴傻笑,顺便比划了个挖眼睛的手势。

然而慕容夫人并没有被吓住,依旧淡然。

白小舟摇摇头,换了副正经口吻说:“我建议你把腿伸直些,这样坐对胎儿不好。”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许久之后,慕容夫人才用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这件事,只有我和他知道。”

一句话说完,脸上已经淌满了眼泪。

奚蓉瞪大眼睛,低声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衣服上熏的,是安胎香。”白小舟说着缓缓起身,大步走回内宅去,“我要去和梅雪溪谈谈。”

白小舟万万没有想到,方澜已经提前一步找到了梅雪溪。

然后他就傻眼了。

有小兵告诉他梅雪溪被邓远康带去了慕容遂的书房。当他和奚蓉走进去的时候,只见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喂她喝药。

他当然还记得,那正是他被赶去河边淘金的时候,因为放慢动作教他淘金结果招来一顿痛打的女子。

白小舟喃喃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奚蓉一个箭步冲过去,俯身看梅雪溪的脸:“你——你是梅雪溪?你的脸怎么变成了这样?”

梅雪溪指指身边的小几,白小舟这才发现上面放着一张无比逼真的人皮面具。

“郡主请恕罪,我以假面示人,实在是万不得已……”

邓远康站在一旁看着梅雪溪和那女子,道:“他本名叫张盛,十年前被人绑架卖到此处为奴;她叫段秀荷,原是慕容家厨娘的女儿,因为每日到河边去给他们送饭,认识了张盛……后来段秀荷偷了钥匙打开锁链助他逃走,自己却被慕容家抓住了,替他做了八年的苦工。为了救段秀荷出去,张盛化名为梅雪溪,伪装成生意人回到这镇上来打探他们的底细。待到把这镇子里外防备的情况都摸清之后,他便向朝廷匿名举报,终于助我大军端了这淘金窝,有情人终得再聚……”

奚蓉惊呼:“举报慕容家的人是他?!”

方澜皱眉冲白小舟看了一眼。白小舟两手背在身后,在原地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始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梅雪溪喂秀荷喝完了药,两人相携跪下。秀荷低着头,梅雪溪哽咽着向奚蓉拜了拜,说:“之前因为还没有救出秀荷,我也不敢声张……请郡主原谅。”

白小舟忽然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梅雪溪的手腕。梅雪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捋起衣袖,亮出手腕上的烙印:“这是我十年前被卖到这里的时候,监工给我烙上的……”

在那烙印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刺出来的伤口。那伤口很新,梅雪溪似乎不曾想到要处理它,上面还残留着一小片凝固了的血。

白小舟不动声色地松了手,又说:“这烙印,确实和我身上的一样。”

邓远康又道:“梅老板,段姑娘,我出发之前,太子殿下曾经嘱咐说倘若能和举报之人接上头,定要将他带回京城好好嘉奖。再者,这里的情况也只有你们二位最清楚,将来朝廷审案定罪,还需有人从旁作证,所以还请两位无论如何随我到京城走一趟。你们也不用害怕遭人报复,这一路上我五虎营必会保护你们周全。”

梅雪溪点头答应。邓元康冲白小舟他们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别留在这里打扰他二人叙旧。白小舟走去蹲在梅雪溪身边,思忖片刻,直截了当地问:“我先问你个问题。昨天晚上晚宴过后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里,你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我回房之后便歇下了,直到今天早上才起来的。我昨晚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一老仆在打扫院子。你们可以去问问他。”

“你确定你没有离开过房间?”

“没有。”

白小舟再逼近一步:“有证据吗?”

梅雪溪微微一笑,抬头直视白小舟的双眼:“原来你们是在怀疑我。那你呢?你那时候又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奚蓉微怒,喝道:“放肆!白小舟被慕容遂关在水牢里,昨夜才被方澜救回来。他一整夜都在方澜的房间里,我——啊!白小舟!你干嘛踩我?”

方澜走到奚蓉身后去:“郡主,不可张扬。”

奚蓉白他一眼,说:“我自己都不在意,你们倒是婆婆妈妈的!”

方澜咳嗽一声,向邓远康说:“邓大人,昨夜我从河里把白小舟救回来之后,他便一直留在我的房间里,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邓远康看看梅雪溪,再看看白小舟,一时间语无伦次:“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只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如何做得了决断——”

白小舟冷笑一声:“太子派你来处理这摊子事,慕容遂本该是你要抓的头号案犯,结果他莫名其妙地死了,是不是该你来做决断?”

“校尉大人!那鞋子找到了!”

说话间,一个小兵拎着一双半湿的鞋飞奔进来,双手捧上。邓远康上前瞧了一眼,问:“你确定这是慕容遂昨晚穿的鞋?”

小兵用力点头:“确定!我刚才还特地拿出去给那个管家看过了!”

奚蓉嗖地一下就蹿过去把那鞋子抢了过来,拎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就在客人住的院子里,左边那排最后一个房间的后窗外面。”

白小舟看着梅雪溪,两人同时笑了。白小舟把手藏在袖中,朝梅雪溪伸出两只大拇指,用唇语说:“佩服。”

方澜冷笑道:“那是我的房间。”

邓远康彻底懵住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方公子和白公子不但毫不避讳,反而主动调查验尸……”

梅雪溪摸了摸他那短短的胡须,微笑着问:“邓大人,请问你会查案验尸吗?”

“不会……”

“你自己不懂这些,所以你现在掌握的所有证据,全都是他们告诉你的一面之词。那你怎么知道那些主动上来帮忙的人是真的在查案验尸呢,还是只是在找借口毁尸灭迹?”

邓远康:“……”

白小舟拍了三下手掌:“好,好,好!”

邓远康急得抱头:“要不这样,反正我在这里找到的人和所有东西都要交给三法司处置的,请诸位都先随我去一趟京城吧!”

白小舟站着想了想,忽然凑近邓远康的耳朵说了几句,最后又说:“你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邓远康愣愣地说:“是。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只有我和太子知道——”

白小舟的目光忽然落在书房外的小池塘上。他甩下邓远康,一个人跑去蹲在水池边,伸手从池子里掬了一捧水仔细观察,忽然又转身趴在地上像只小狗似的来回爬。可他找了半天,又拍拍衣服爬了起来,对赶过来的一干人说:“没事,看来是我想多了。天色不早了,咱们收拾收拾准备上船吧!”

邓元康先安排船只送淘金工出山。等小兵们把慕容家上下及扣下的账本财物全都搬到船上,几十条狭长的小船排成长队沿河缓缓开出山谷。天色渐暗,整条河流被笼罩在一片浓雾中。船工在船头点起鱼灯,首尾相应。白小舟等坐在船舱里,还能听到船工时不时地呼叫后面的船跟紧。

船行到半夜,船身忽然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船舱外传来两声闷哼。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前方和后方连续响起了惨叫声和重物落水的声音。有人大喊:“我的眼睛!”

又有人气急败坏地叫道:“这雾气伤眼!大家快把眼睛闭上!”

信息已在船队中散开,然而惨叫声和落水声不绝于耳。一时间风声四起,似乎是有许多人施展轻功在船队上掠过。白小舟急道:“糟糕!五虎营的人都是些北方旱鸭子!掉进水里会淹死的!”

说话间,已经有一缕淡淡的白烟从门缝下飘了进来。白小舟连低声叫道:“躺下!闭气!不要睁眼!”只听到“嗤”地一声,方澜已经从衣襟上撕下一个布条缠住了眼睛。

“你们躺着别动。”他说罢抽出了藏在腰带中的软剑,拉开舱门冲了出去。

白小舟和奚蓉齐齐趴倒。方澜在外面和来人叮叮当当地交上了手;兵器碰撞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声声惊呼——从水里飞起,又落在某条船上。想必是方澜正把落水的人一个一个地救起来。

白小舟闭着眼睛叹气:“我料到也许会有人半路打劫,却没想到他们的手段如此恶毒!”

打劫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交手的声音很快停了下来,只有五虎营的人还在此起彼伏地喊“眼睛疼”。白小舟等了许久,也不见方澜回来。他渐渐不安起来,出声呼唤:“方澜!方澜!”

没有回应。

白小舟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外面危险,闭着眼睛用手摸索着走了出去。

“方澜!你怎么样了!方澜——”

白小舟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

“你,就是白小舟。”

白小舟使劲睁眼,好容易才眯开了一条眼缝。全身上下无处不疼,他本能地呻吟:“啊……啊……啊嚏!”猛地打了个喷嚏之后,他才意识到使他清醒过来的是一股还在不断地往鼻子里钻的辛辣气味。

最近着实有太多次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醒来,白小舟看着眼前的人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表示惊奇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是当朝皇帝的亲哥哥——景王奚宓。

先帝在三十七年前暴毙,留下了六子两女。可惜他生前既没来得及立个太子,也没来得及留个遗嘱。抢夺帝位的战斗在三个年岁稍长的皇子之间爆发。最后胜出登基的是正宫皇后所出的次子奚寰——也就是当今皇帝。

在那之后,长子奚宓和三子奚安各自得到了一块远离京城的蛮荒之地作为封地;虽然名义上还是王爷,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过是被流放的囚徒。

白小舟万万没有想到,在被放逐了这么多年之后,奚宓就像一直潜在水底的蛟龙,仍然随时准备着兴风作浪,翻天覆地。

“疼……”他说。

奚宓微笑:“在木头笼子里睡了一宿,疼也是很正常的。”

白小舟挣扎着爬起来,探头四处看了看,发现方澜和奚蓉并排躺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两个人都两眼紧闭,面色惨白。白小舟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方澜的手腕,又把手指探在他的鼻子下。原来方澜只是睡着了。

白小舟坐到了方澜身边,解下外衣小心翼翼地盖在他们两人身上。他随即留意到这块大石头正位于一座高高的山崖之上。山崖背阴的一侧是个斜坡,上面长着连片参天的古木,中间偶尔露出几个形制古朴的屋檐。山崖的另一侧却面对着一片波涛汹涌的河水,光滑的断崖像刀子似的垂直插入水中。

白小舟不禁觉得有些脚软,皱眉说:“这里是普照寺。”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这位王爷——身形颀长,面容清瘦,长相和当今皇帝大相迥异,眉眼却像极了睿王奚宸。

然而奚宸决不会流露出那样阴鸷的眼神。这让白小舟觉得他像是一条藏在草木丛中的毒蛇,滑、湿、冷、危险,而且极其恶心。

“你果然见多识广,博闻强识。”

白小舟有心要损他一顿,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不但见识多广,还长于识人。比如说我能看出来你一宿没睡,三天没换衣服,两天没洗澡,今早还没吃早饭,你满心焦虑,急得睡不着觉。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浪费功夫了。因为你要的东西不在我手上。你真正应该要找的人是梅雪溪。他这时候恐怕正带着你想要的东西逃往天涯海角,你这辈子只怕很难再找到他。”

奚宓冷笑:“不可能。”

白小舟拍拍手,说:“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爱信不信。现在可以把他们叫醒了吗?”

奚宓眯着眼盯着他,似乎是在思忖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谎,过了半天才皱眉问:“你知道我要的东西是什么?”

白小舟摇摇头:“慕容遂手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第一样自然是太祖赐他慕容家的地契,只要得到那条河所在的那片土地,你就可以鸠占鹊巢继续淘金;第二样是他慕容家这八十年来淘的黄金。看他们家金库的规模,囤积的金子恐怕不下百万,你若能抢到手,只怕也够你招兵买马抢皇位了。对了,还有慕容家的账本——慕容家肯定会把他们‘孝敬过地方官员的名字和‘孝敬的数目都记下来吧?你的名字只怕也在上面。这些东西一旦暴露,依当今监国太子的性子……嘿嘿。你抓我来,想必是因为你在船队运送的物品当中没有找到这些东西;而梅雪溪又告诉你,这些东西是被慕容遂藏起来了,而它们的下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对不对?”

“我再问你,你知道梅雪溪现在在哪儿吗?你的人昨夜打劫船队的时候,有没有顺便检查一下他还在不在船上?事后又有没有再收到他传回来的消息?”

奚宓的表情僵住了。

“你说清楚点。”

白小舟坚持道:“你先把方澜和郡主叫起来,再来碗粥和一笼热热的汤包,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告诉你。”

方澜和奚蓉缓缓睁眼,旋即又各自打了几个喷嚏。方澜试着抬了抬手,一丝惊讶从脸上闪了过去。白小舟立刻抓住他问:“哪里不舒服吗?”

方澜摇摇头:“没有不舒服,只是——我全身的内力好像消失了一样,提不起半分力气……”

奚宓说:“你们吸入的迷药会使筋脉麻痹,内功越是深厚的人就越会全身乏力,等过几个时辰药效过去了就好了。”

方澜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坐在原地盘起膝盖,低声吩咐:“白小舟,我要运功把迷药逼出来,你不要和我说话。”

“好。”

奚蓉终于也看清了奚宓,想要开口,却又气呼呼地扭过头。奚宓皱眉道:“蓉儿,你这是在生伯父的气?”

“蓉儿不敢。”嘴里说着不敢,脸色却黑得像是刷了锅灰。

奚宓拍了拍手。两个小沙弥抬上来一只半人高的食盒,在崖顶的石桌上摆出了一桌热腾腾的好饭菜。方澜仍在打坐。白小舟和奚蓉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再加上两人都还在生奚宓的气,便你来我往地把桌上的食物抢了个干净。

奚宓不耐烦地问:“白小舟,你让我叫他们起来,我叫了。你要吃东西,我也让你吃了。我要的答案呢?”

白小舟吃得太快,被噎得不时打嗝。他自己捶了半天胸口,才缓过一口气来:“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本来已经被胡老板扔进了河里,结果又被慕容遂救回去了。”

奚宓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错。我听说你们三人来到楚州地界,便猜测你是朝廷秘密派来调查慕容家淘金一事的。那时楚州知府李柏秀已经派了人去警告慕容遂要当心你,谁知他不但不杀你,还把你藏了起来,我顿时起了疑心。正好蓉儿来找我帮忙救你,我便决定叫梅雪溪去探个究竟。”

白小舟摇头说:“可惜你猜错了,我只是偶尔路过的冤大头。我被慕容遂救回去之后,慕容遂说他眼睛不好,让我替他记录他要写的东西,然后他就口述了一个故事。我那时候只觉得这个故事狗屁不通,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些什么。现在回头想想,那个故事简直太有意思了。”

奚蓉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追问:“什么故事?”

白小舟懒洋洋地说:“那个故事……名叫《七仙女大战牛魔王》。”

“传说王母娘娘座下有七名使女,其中年纪最幼的七仙女擅长种花养草,王母娘娘派她去打理仙苑。某日,这位小仙女偶然培植出了一种可以增长仙力的奇异仙果,食之可长千年修为。这仙果本该献给玉帝和王母,谁知这七仙女起了贪念,将仙果树藏在仙苑深处,意欲占为己有。七仙女吃了仙果之后仙力大涨。仙苑外看门的老仙君起了疑心,七仙女心存畏惧,只得拿出几个仙果来孝敬老仙君,求他不要说出去。七仙女心想此事终究瞒不住,索性主动给一些身份要紧的仙人主动送去仙果,以求自保。如此平安过了许多年,仙苑中忽然有头仙牛不堪重负,逃到了下界,投奔到了牛魔王的麾下,还把仙果的事告诉了牛魔王。牛魔王修炼千年,却始终无法修成仙身,于是悄悄潜入仙界,把树上的仙果都摘了个干净,还要挟七仙女把果树给他。牛魔王说倘若她不交,就把这件事上告王母娘娘,大家谁也别想捞到好处。七仙女心想这仙树横竖保不住了,不如干脆把那仙树献给王母娘娘其求原谅。”

白小舟说到这里,停下喝了口茶。奚蓉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分析道:“七仙女指的是慕容家,仙果是那条产金沙的河,看门人啊什么的,大概是朝中罩着慕容家的那些贪官污吏,出逃的仙牛自然是梅雪溪了,至于那位牛魔王嘛……”

奚蓉没有再说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奚宓的身上。

奚宓眯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后来呢?”

白小舟摊手:“后来自然是王母发威,派天兵灭了牛魔王;而那七仙女则被贬下凡尘,变成凡人,因贫病而死……”他说着话锋一转,“王爷,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因为有人觊觎那条淌着黄金的河,慕容遂无力反抗,也知道家中有几个下人背后有人操纵着人口贩卖。他制止不了,于是干脆向朝廷举报自己。不过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保。他已经快病死了,而他的夫人又有了身孕,我猜他是怕自己死后留下的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于是打算用上交金子换取朝廷保护他们母子。太子刚刚临朝理政,正是用钱的时候,想必不会拒绝。”

奚蓉登时糊涂了:“等一下!你说是慕容遂自己举报自己?举报他的不是梅雪溪吗?”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慕容遂的书房里曾经问了邓远康一个问题,要他回答‘是或者‘不是?”

奚蓉和方澜同时微微点头。白小舟从腰间摸出一块表面有几道红丝的碧玉放在桌上,“这是我从邓远康身上偷来的。当时我问他,举报人留下的接头暗号是不是在身上佩戴这样一块玉,他说是。又说,他正是因为看到梅雪溪身上戴着这块玉,才成功和他接上了头的。我也见过慕容遂身上戴着这块玉,而且他似乎曾经有意地要拿给我看。他应该是把我当成太子派来的钦差了。可惜,我不是。”

奚蓉低头喃喃地说:“是了!慕容遂好像也特意给我和方澜看过这块玉……等等,可是他既然都已经向官府举报自己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买进淘金工?还要把你关起来?”

“他举报自己这件事是绝对不能走漏风声的,否则不但那些贪官污吏不会放过他,王爷也绝对不会放过他。所以在真正的钦差出现并且能承诺保护他家人之前,他必须假装山里一切如常,不能让那些盯着他的人起疑心,更不能让我出去报官。”

“可惜我们都没看懂,梅雪溪倒是看懂了——但是他为什么要杀了慕容遂,还抢走这块玉谎称自己是举报人?”

白小舟把目光射向奚宓,冷冷道:“这个恐怕就得问问王爷了。梅雪溪是王爷派出去的,也不知道王爷派了什么任务给他呢?”

奚宓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很聪明吗?自己慢慢想。”

白小舟收回那块玉,放在手里摩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觉察到了京畿守备军的五虎营正在往楚州进发,知道他们才是朝廷真正派来处置这件事的人。你派梅雪溪去找慕容遂,还安排郡主和方澜跟着他一起去,不外乎是为了让他们帮梅雪溪向五虎营的人作证,证明他是自己人,这样就可以解除五虎营对他的怀疑。你给梅雪溪下的命令应该是——杀了慕容遂,把他的死伪装成意外身亡的模样,再向五虎营自报家门说是自己举报了慕容家。这样他便可以顺利地打进五虎营内部。等五虎营扫荡了整个山谷带着所有人和东西回楚州,你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半路伏击,去抢五虎营收缴的黄金和账册,对吧?可惜呀,慕容遂大概早就料到你会来这么一手,所以提前把那些东西都转移到别处藏起来啦!”

奚蓉跟着明白过来:“哦!我知道了!我记得你说慕容遂的死状很有可能是因为被人抓着头发把脑袋按在水里强迫做些什么,我还说像严刑逼供来着。肯定是梅雪溪那个混账从慕容遂嘴里逼问出了这些东西的下落,又临时起意想独吞了,就找了你和方澜栽赃!”

白小舟点点头,鄙夷地扫了奚宓一眼:“总而言之,你被骗了。”

奚宓却不肯相信他。

“你说慕容遂是梅雪溪杀的,有证据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来来来,你要证据,我就给你看证据。”

白小舟从胸前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摊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块明显是从衣服下摆上撕下来的布片里,包着的是一个小小的碎瓷片。瓷片上沾满泥土,其中的一个尖角和另一条锋利的边上都沾了点血迹。

奚蓉手快,一把抢走了那碎瓷片细看,恍然大悟道:“昨天你在慕容遂的书房外面找了半天,原来是找这个东西啊!”

白小舟却不理她,径自举起那布片给奚宓看:“首先,这是有关死亡地点的证据。慕容遂的尸体是在温泉里被发现的,因此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在温泉里淹死的。其实真正的死亡地点是他书房外面的水池边。那个水池子并无活水源头,里面长满了细如发丝的水藻。凶手抓着慕容遂的头发把他的头按进水里,他的头发上和脸上必然会沾上这些水草。凶手把他的尸体扔到温泉里泡着,是为了让温泉水冲洗掉尸体上的水藻,好掩盖真正的死亡地点。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慕容遂在挣扎求生的时候嘴里也灌进了很多池水,有些水藻附在了他的牙齿和口腔内壁上。而这块布上面的绿点,就是我从慕容遂的嘴里刮出来的水藻。这足以证明他真正遇害的地点是书房外的水池边!”

奚宓一言不发,奚蓉于是充当起了问话的角色:“可是凶手为什么非要掩藏杀人的地点不可呢?反正没有人亲眼看到他作案,尸体在哪儿发现不都是一样的吗?”

白小舟朝她伸出手,她还没看够,嘟着嘴把那碎瓷片放回他手里。

“我验尸的时候也一直都很纳闷,凶手为什么非要移尸不可呢?直到我发现梅雪溪的手腕上有个很新的伤口,我突然想,会不会因为真正的杀人现场留下了什么他绝对无可抵赖的证据呢?”

奚蓉拍手赞道:“怪不得!你跑出去趴在地上找的时候,梅雪溪的脸都变成白纸了!”

“所以当时真正的情况是——梅雪溪刚开始对慕容遂施暴的时候,慕容遂曾经试图抵抗。他本能地到处乱抓任何可以用来攻击的东西。他偶然抓到了这个碎瓷片,并且用它在梅雪溪的手腕上扎出了一个伤口,而他自己的手掌也被这碎瓷片划了个口子。后来梅雪溪终于制住了他,碎瓷片又落在了地上。慕容遂死后,梅雪溪才发现了慕容遂掌中和自己手腕上的伤口。他当时最应该做的就是赶紧找到这碎瓷片把它扔得远远的。因为倘若有人在死亡现场发现了这个沾着血迹的碎瓷片,又发现这瓷片的棱角正好和他们两人身上的伤口相吻合,那基本就可以确定他就是凶手了。可是当时外面一片漆黑,打着灯笼出去找又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他只能选择把尸体移走,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白小舟一气说完,微笑着把布片和碎瓷片一起放到奚宓跟前:“王爷,您找到梅雪溪之后不妨检查一下他的手腕,您就会知道我说的全部都是真的。”

他说着向奚蓉使了个眼神,自己率先站了起来,举起双臂软绵绵地伸了个懒腰。

“这里应该没我什么事了,我想找个地方补觉去,这几天真是困死了……我说,这和尚庙里总该有那么几间干净的客房,有那么几张舒服的床吧?”

奚宓抬头看着他,似乎还在思忖到底要怎么做。白小舟回头叫方澜:“你运气运得怎样啦?”

方澜缓缓吐出一口气,睁眼,摇了摇头。

“这迷药甚是古怪,我竟还是一点内力也提不起来……”

白小舟和奚蓉走到他身边,一人一边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奚蓉大声说:“伯父,方澜吹不得风,就让我先带他去休息吧!”

忽然有个人从崖下飞跑上来,一路奔到奚宓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奚宓脸色一变:“来人!将他几人统统拿下!”

白小舟简直觉得自己从人间跌到了地狱——第十七层。

因为他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而身后就是那片直插入水的高崖。他怕自己一晃动了那把椅子,便要跌下地狱十八层。方澜和奚蓉再次被关进了送他们上山的笼子里,而笼子又被放在数丈之外。虽然他们都在使劲地摇晃那笼子的门,可是在迷药的药效过去之前,白小舟也没办法指望他们来救他了。

所以他对站在一步之外的奚宓咧嘴笑笑:“王爷,有话好好说嘛!我冷,让我到那块大石头后面避避风好不好?”

“不好。”

奚宓背着手,一只脚稍稍往前伸,仿佛是提醒白小舟——自己随时都可以把他连人带椅子一脚踹下去。

“你既然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你要怎么做才能让我放了你?”

白小舟傻笑,摇头:“王爷,说我聪明什么的都是骗人的,我其实是天下第一大蠢猪!您就把我当一个屁,放了吧!”

奚宓:“带她上来。”

白小舟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两人架上来一个头发衣衫皆凌乱不堪的女子。她垂着头,整张脸都被披散的头发遮住了,然而白小舟立即认出了那条沾满了鲜血的裙子。

“慕容夫人——”

方澜和奚蓉在笼子里认出了她,被她的模样吓得同时惊呼。

奚宓摇摇头,冷笑说:“你看你,早点招了不就完了?非要等人动刑才肯开口。这下可好,慕容家算是断子绝孙了。”

慕容夫人整个瘫倒在地,全身不停地抽搐着。白小舟愣是没想到奚宓竟然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惊得说不出话来。

奚宓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她的肩膀,说:“你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我就放了你。”

慕容夫人的肩膀剧烈地颤抖,手指在地上抓出几道划痕。

“慕容遂,藏东西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他说,为了以防万一,曾经,把那些秘密,全都隐藏在一本书里……那本书,是白小舟执笔,写下来的,本来要送给一个朋友,后来,却没有送出去。现在,只有白小舟才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仿佛是在逃避白小舟的目光。白小舟的背后开始大颗大颗地出汗。他两手握拳,看着奚宓咬牙切齿道:“连一个孕妇都不放过,你还真是丧尽天良心狠手辣狼心狗肺蛇蝎心肠惨无人道,真不知道你夜里还怎么睡得着觉!”

奚宓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上来两人便把慕容夫人架了下去:“很好,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是怎样一个人,是不是可以更加合作一点了呢?”

白小舟非常干脆地拒绝:“呸!你对她用了什么刑,先给我上一遍我再考虑!”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为什么慕容遂本来说好会放了你,后来却又反悔了?因为他在要你写的故事里隐藏了他藏金银财宝和账本的地点,而你既然聪明到能在故事里留下隐秘地点信息,恐怕自然也能推断出那个藏东西的地方。既然这样,那本隐藏秘密地点的书也没什么用了,所以他要烧书,还要把你关起来——不是为了阻止你去报官,而是要阻止你去拿那些东西。”

白小舟扭过脸:“哼!你的推理真是烂透了!”

“别这样,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白小舟,今天你一直在说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那你知不知道,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奚宓加重语气接着道,“你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正义。”

白小舟眼皮跳了跳。

“你这次辞官,还不是因为亲眼目睹皇帝是怎样地肆意践踏律法,怎样地草菅人命而完全不用受惩罚?你看到这些,觉得自己以前谈什么匡扶正义都是狗屁,于是心灰意冷,决心归隐江湖,独善其身——是不是?”

白小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奚宓说的每一个字都正正地戳中了他的心口。一股窒息的感觉涌上来。

他艰难地说:“你只说对了一半。以前我心比天高,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拯救世人的,破案抓坏蛋都是为民除害,保护别人。直到我被关进水牢差点儿淹死,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只要天底下还有一个坏蛋,像我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小白脸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人撕成碎片烤了吃。破案这回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有身边的人。”

白小舟说到这里,抬起头直视奚宓的眼睛,坚定地说:“我已经决定了,这里的事情一完,我就回老家去认认真真地读书考科举。”

奚蓉听到这话,用力拍了一把笼子的门:“喂!咱们说好了去蜀州玩儿呢!”

奚宓点点头,又接着笑问:“回去继续读书做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考了个状元,重新做回你的巡抚,可是皇帝还是现在的皇帝,你又能有多大的作为呢?就算太子英明,你又怎么知道他以后不会变成皇帝那样呢?现在明明有一条光明大道摆在你前面,你却看不见!”

白小舟嗤笑出声:“我只看到了一个火坑。”

“你只要把那些东西的下落告诉我,我马上就可以拟一份诏书。待我登基之后,大理寺正卿还是刑部尚书,都随你选!我准你修改律法,我保证不徇私偏袒皇亲国戚,我可以跟你打赌,现在的皇帝和太子永远都给不了你这些。”

白小舟冷笑:“当然给不了啊,他们又不是疯子!”

“你——”奚宓气得抬起了脚。

“王爷,住手罢!”邓远康大声道。

白小舟万万没有想到,昨夜里被一阵毒烟熏得落花流水的五虎营竟然会出现在这山崖上。

他们不但上来了,还趁着奚宓逼问白小舟的功夫悄无声息地拿下了崖下的护卫。他们的动作迅速而又安静,以至于奚宓根本没有觉察到这山崖已经被团团围住了。不愧是五虎营!

奚宓和白小舟两个都死死盯着刚刚出现在崖顶上的邓远康。奚宓气得七窍生烟,白小舟只恨不能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由衷地拍起了马屁:“邓大人!你真是英雄盖世,威震八方,有勇有谋,智勇双全。”

邓远康很是谦虚,大声说道:“这都是段秀荷的功劳。昨夜船队遭偷袭时,梅雪溪本想趁乱夺船逃走。全赖段秀荷设法扣住了他,还将他的密谋一一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竟然是王爷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段秀荷?!”

白小舟想起了那个伏在梅雪溪怀中的娇弱女子,顿时有些想不明白——她怎么会把梅雪溪给卖了?

邓远康看穿了他的疑问,解释道:“段秀荷说,慕容家的金子是无数淘沙工用命换来的,上面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一个人独吞。”

“她人呢?”

“一个人走了。”

邓远康叹息着,走到那笼子前挥剑一斩,笼门上挂着的铁链应声而断。方澜和奚蓉齐齐跳了出来,三人一起朝崖边奔去。奚宓缓缓走到白小舟身边,把一只手按在了绑着他的椅子上。

“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奚蓉颤声恳求:“伯父,事已至此,请放了他罢。”

奚宓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用力一推,那椅子也跟着晃了晃。白小舟吓得一颗心几乎从胸腔里蹦出去,惊叫:“有话好好说啊王爷!”

说时迟,那时快,方澜忽然一把抢过了邓远康手里的剑,闪电般朝奚宓刺了过去!

奚宓本能地闪到一边。方澜却只是虚晃一下,旋即反手一斩。

白小舟手脚上的绳索齐齐断开。白小舟猴子似的一跃而起,后脚跟在那椅子上撞了一下,于是它哐当一下跌到了崖下。

白小舟朝方澜扑了过去,整个人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方澜的肩膀上,“妈呀呀呀吓死我了。”

“啊!”

奚蓉忽然在身后发出一声尖叫。

白小舟回过头,只见奚宓已经制住了奚蓉,正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她的咽喉下。

他们再往后退一步,便要落下那片悬崖。奚蓉即便是武艺高强,也不敢轻易反抗。

奚宓额头青筋暴起,两眼发红,望着天际咬牙说:“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我竟然毁在一个目不识丁的厨娘手里!”

白小舟斜眼嘀咕:“这厨娘又比你强了何止千万倍!”

他稍稍后退半步,举手安抚道:“王爷您稍安勿躁,先往这边走两步,我们好好商量——”

奚宓只当他不存在,直接向邓远康喊话:“你,先把我的人都放了,然后带你的人下山,在下面的码头坐船离开。我就站在这里盯着,你要是敢在我眼皮底下玩什么花样。”

邓远康摇摇头:“王爷您这又是何苦。您和睿王爷是亲兄弟,睿王爷视郡主为掌上明珠,倘若郡主伤个一分半分……”

奚宓咆哮:“你少跟我提那个不孝不悌的家伙!他明明和我一母同胞,却不肯随我做一番事业,算什么兄弟!”

“你闭嘴!不许你这样说我父王!”

奚蓉忽然大喝一声,脑壳奋力向后一撞,重重地撞在了奚宓的鼻子上!

奚宓一声闷哼,却不肯松手,匕首的刃口反而在奚蓉颈下划了一道细细的血痕。白小舟和方澜惊得同时大叫:“邓远康!快退后!”

邓远康铁着脸挥了挥手,叫他的人再后退些。

白小舟指住奚宓怒道:“你居然连自己的侄女儿都能挟持,如此卑劣无耻下流,又怎么能叫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你!”

奚宓有些急了,两眼发红,手中的匕首又压得紧了些。

“少废话!快放人!退后!”

白小舟不但不退,反而又上前一步:“你知道你为什么谋划造反谋划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成功吗?因为你胆小,你懦弱,你没有魄力,你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只会利用别人来遮遮掩掩……你看你,现在都到了穷途末路了,竟然还是只敢藏在一个小姑娘背后!你越是张牙舞爪,你的心里就越恐惧,越心虚,因为你知道你无论怎么挣扎都跑不掉了!

真是可笑啊!你这一生当中,究竟有没有哪一次是堂堂正正地靠自己去面对敌人?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懦夫?!”

“你闭嘴!”奚宓咆哮着一把推开了奚蓉,举着匕首朝白小舟扑了过来!

白小舟骂了半天就是为了引他过来攻击自己,早就准备好了随时躲闪。就在奚宓的匕首直刺过来的瞬间,他忽然猛地弯下腰,像头牛似的朝奚宓直撞过去!

那边方澜已经一把拉住奚蓉,把她拉回到安全地带。白小舟则抱住了奚宓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向前推倒,然后整个人压上去将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情势瞬间逆转!

奚宓红着双眼,喘息如牛,似乎还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那边邓远康已经带着一小队人又冲了上来——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别的顾忌了。

邓远康高高举起长刀:“王爷,不如束手就擒罢。”

奚宓冷笑着,膝盖忽然向上用力一顶。白小舟猝不及防,整个人朝山崖外飞了出去!

“啊。”

他整个人飞在半空中,两手本能地挥舞着乱抓,只抓住悬崖上一株纤草,眼看撑不住,心跳仿佛停止了,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脑门。说时迟那时快,方澜在他弹出的那一瞬便追着他跳了下来,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白小舟。

白小舟整个人狠狠撞在崖壁上,疼得他险些脱了手。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他咬牙抬起头,对上了方澜的双眼。

“我使不上内力,你抓紧。”方澜冷静地说。

一根拴着铁钩的钢索缠住了方澜的脚踝。钢丝的另一头缠在奚蓉的手腕上。她伏在崖上勉励支撑,大叫:“快来帮忙!”这钢丝是奚蓉随身带着用来辅助攀爬高处的小工具,想不到居然成了他们救命的稻草。

邓远康和几个五虎营兵同时冲过去,齐齐抓住了那根细钢丝往回拉。

奚蓉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咆哮:“快!快把他们拉上来!”白小舟能感觉到自己在缓缓上升,用汗湿的两手紧紧握住方澜的手腕,喘着气调侃:“你,这是要不要命了吗?”

方澜白他一眼:“闭嘴。”

“不好——”奚蓉叫道,“这钢丝好像要断了!快!”

白小舟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握着方澜的手也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他看着方澜的眼睛,低声说:“慕容遂把他的黄金和账本用火漆封在铁箱里,沉在山下的河里。那个地方,河岸上有一棵歪脖子柳树……”

方澜怒吼:“闭嘴!”

白小舟亮出一口白牙,咧出一个大大的笑:“方澜,保重。”

他松开了手。

重量瞬间减轻了一半,方澜的身体腾空而起,被拽着拉回了山崖上。白小舟长长地吁了口气,视野中出现了一轮正往中天攀升的艳阳,灼人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天明明是个大晴天,他却忽然觉得似乎有一滴雨落在了脸上。

京城外,码头边。

路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

方澜和男装打扮的奚蓉在人群中信步前行。在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身着便装的太子奚云章。

他们三人都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直到走到泊在河边一条不起眼的客船边,奚云章才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眼下也无法确定那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们此去,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安危。”

他说着把一个扁扁的小木盒交给方澜,叮嘱道:“一定要叫他们先放人,再交东西。”缓了缓,叹了口气,又道,“伯父与梅雪溪的事……我已开始料理,你们无需记挂,只消把人带回来就行。”

方澜收起木盒,无声地点了点头。

一个月前,方澜和奚蓉在把雍河下游的三道七郡翻了个底朝天之后,终于确认:这一回,白小舟是真的回不来了。

他们回到京城,在郊外给白小舟立了个衣冠冢,把白小舟留在睿王府宝船上的随身之物埋了进去。

随后,奚云章亲自给白小舟拟了一份讣告,给他追封了个一等子爵的爵位。

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方澜便打算回栖云山去继续修行。然而在他出发的前夜,忽然有人半夜潜进了睿王府,把一个信封插在了奚蓉闺房的门框上。

信封里只有两张纸。

其中的一张上面是个手印,另一张上却画了一面图案甚为古怪的的铜镜。

铜镜的下方写着十二个小字:巴戎山下,以镜换人,报官即斩。

方澜把手放在那手印上比划片刻,思量一番,肯定道:“是白小舟的手。”

奚蓉高兴得几乎晕过去,然后又开始抓狂——那面铜镜又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最后,却是睿王道出了答案。

“西南巴戎山中一个名叫‘因黎的部落,这铜镜是他们的圣物。五年前西南大旱,草木具死,农人颗粒无收。当时朝廷赈灾不及,因黎部落的首领带着族人下山,四处劫掠,以至于西南大乱。朝廷调兵镇压,杀死了他们的首领,将叛乱镇压下去,而这面铜镜,便是当时派出的大将军带回来的战利品。如今,应该是收在皇宫里吧。”

方澜和奚蓉当即去找奚云章,果然在宫内的万宝楼中找到了那面铜镜。

那镜上写“报官即斩”,奚云章自然也不敢公然派人进山去救白小舟,最后还是决定由方澜和奚蓉带着镜子去赎人。

客船缓缓驶离码头。奚蓉看着向南流去的河水,口中喃喃道:“也不知道白小舟现在怎么样了……”

方澜面无表情道:“不用担心。他这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有是办法过得舒舒服服的。”

此时此刻。

巴戎山中,白石寨内,白小舟正端坐在山间一座木楼上,一边晒着太阳哼着歌,一边打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

“六月初四,本寨售出兽皮五十二张,草药一百零六斤,野味肉干八十二斤,共收纹银八两四钱五分……啊……嘁!啊嘁!啊嘁!”

“师爷,你可是着凉了?”候在一边的寨主泰亚见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不由得有些担忧。

白小舟翻个白眼:“大概是有什么人在说我坏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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