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的眼光：我的农民画家老公未来是中国梵高

陈敏+一然

2016年6月，被称为“中国的梵高”的湖北农民画家熊庆华，因其独特的画风成为网络红人。一夜之间，百万网友竞相转发他的作品。7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不羁的土豆——熊庆华的非常生长》一书。随后，熊庆华在中国知名的798艺术区举办了他的第二次个人作品展，画作被抢购一空。而此前长达二十多年，他都没有卖出过一幅画。

鲜为人知的是，熊庆华遇到了欣赏他的妻子付爱娇。哪怕别人都把他当成草，她却一直将他当成世间珍宝。为了这个村里“最傻”、“最没用的男人”，她背井离乡，到深圳流水线上打工，赚钱养家，让丈夫一心一意画画。她长年累月的牺牲和付出，终于让熊庆华这颗“土豆”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熊庆华送给付爱娇的定情之作（新年）

穿越十个村庄去看“奇人”，结婚送你一幅画

1999年春的一天，付爱娇和女伴骑自行车穿越十个村庄，去湖北仙桃市通海口镇永长河村看传说中的“奇人”——一个名叫熊庆华的小伙子。听人说，熊庆华会把山石花鸟画得栩栩如生，还会给人画像。爱美的付爱娇充满好奇，想让他画画自己。

在村头小河边，付爱娇和女伴遇到正在写生的熊庆华。他看上去有些瘦弱文静，正专注地在一个旧本子上画河边的垂柳，还有在河里游泳的鸭子。“你画得好逼真啊！”付爱娇忍不住赞叹。熊庆华转头看了一眼付爱娇，只见她弯弯的眼眉，白嫩的肌肤，笑起来很甜，他放下画笔问她：“我可以给你画张像吗？”付爱娇羞涩地一笑：“那我太荣幸了。”

熊庆华让她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开始给她画素描。有时她静止不动，有时会用手捋下头发……约半小时后，熊庆华把素描像递给她。付爱娇惊讶地说：“我有这么好看吗？”熊庆华点点头。付爱娇脸红了。女伴在旁边捂着嘴笑，说要去村里找一个亲戚，自顾骑车走了。付爱娇一个人留在小河边，一边看熊庆华画画，一边和他聊了起来。

熊庆华告诉付爱娇，自己刚过完23岁生日。他父亲会木工手艺，儿时他特别喜欢跟在父亲后面，玩他的各种工具。到镇上上初中后，学校开设了美术课，有一次，他画了一棵栩栩如生的树，老师大感惊奇：“这天赋不得了！”但熊庆华只爱美术课，对其他课完全无感觉，成绩差得一塌糊涂。

熊庆华常逃学旷课，在镇上溜达，透过敞开的窗户和门，一家一家观察中堂挂的画。好几次，他被人当成小偷拷问。1992年，16岁的他不顾家人反对，从通海口第一中学辍学回了家。每天一忙完活，他就钻进屋里，临摹年画，后来专门画山石花鸟。

村民们觉得画画不是正道，他们对熊庆华的父亲说：“你这儿子天天在家画画，以后会把你们害惨了！”父母让他出去找正经事做。熊庆华绝食三天抗议。父母不敢再干预。他只要攒点钱就骑上自行车，颠簸80多里路，去仙桃市区买绘画笔，买印有毕加索、梵高作品的书。如果书太贵买不起，他就在书店看，等书店关门时，他的腿都麻了。

1994年，一个大专美术系毕业的老乡要卖掉所有教材，熊庆华找父亲磨来200元，背回两蛇皮袋的书日夜研究。冬天滴水成冰，凛冽的寒风呼啸狂奔，他戴着露出指头的手套，僵了搓一搓，不停地画画。夏天屋里像蒸笼，他在画板前热出一身痱子，也不肯出去吹风。父亲不停叹气，担心他走火入魔。

1997年，熊庆华跟一个姑娘相亲，狠心花48元给她买了件衣服，又花50元买了本《世界艺术史》。就在订婚宴前一天，姑娘却偷偷跑了。亲戚告诉熊庆华：姑娘反悔了，觉得他不务实。父亲去镇上专门买来办喜事的那些猪肉，全家吃了很久，每吃一口都是添堵……

熊庆华对付爱娇说完这些，低下头叹息：“姑娘逃婚，这在农村算是最丢人的事，我父母好长时间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走到哪里都有人嘲笑。”

在农村，像熊庆华这样有追求的人太少了。付爱娇比他小一岁，内心也有关于艺术的梦想，可她的家人都觉得太不现实，最终，她只好放弃。天色已晚，同伴骑车从河埂上过来，她不舍地与熊庆华告别：“你给我画的像，我拿回去了。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看着眼前这个白皙清秀、说话温柔的姑娘，熊庆华鼓起勇气说：“还是我去找你吧！”

之后，两人常骑自行车，穿越十个村庄“见面”。在心爱的人面前，熊庆华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画画心得。付爱娇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有时会露出崇拜的目光。付爱娇爱看电影，熊庆华就拉她去村头看露天电影，回来后还将看电影的场景画成作品。

2000年冬，有情人终成眷属。没有婚纱，付爱娇毫无怨言，熊庆华去镇上给付爱娇挑了一身红色礼服。新婚前晚，熊庆华给她画了一张画说：“爱娇，等我以后卖了画，给你补拍一套婚纱照。”付爱娇脸上荡出幸福的红晕：“好，我等着。”

结婚后，付爱娇帮公公婆婆干农活，熊庆华除了杂物间的上百幅画，一无长物。他尝试着设计不同图案的手工生日卡，拿到集市上去卖。可这么“文艺”的东西，根本就没多少需求量，换不了几个钱。

不久，付爱娇怀孕了。熊庆华用廉价普通布或用床单画画，画架是他削几根木棍勉强搭建而成。付爱娇看到画受潮褪色，说：“你别省钱了，以后我帮你买画布。”熊庆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2001年秋天，儿子熊迈迪出生。熊庆华兴奋之余难免犯难：有了孩子，奶粉、尿布开支巨大，再闲着，孩子要饿肚子了。他开始在村里打零工，但大部分时候，还得靠父母接济。

在最灰暗的时期磨砺光华：相拥取暖不离不弃

转眼儿子3岁了，熊庆华拿不出让他去上幼儿园的学费。从不发脾气的付爱娇对着熊庆华怒吼：“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是两人唯一的一次吵架。熊庆华长久地沉默，让付爱娇后悔伤害了他。她诚恳地道歉，并对他说：“要不你在家照顾孩子，我出去打工赚钱。你画画，我养家。”

2004年春节后，付爱娇远赴深圳，在一家制造公司做流水线工人，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双手长满了老茧。她把苦咽进心里，打电话时报喜不报忧。

次年春节回家时，熊庆华看到妻子苍老了很多，心酸不已。村里人看到付爱娇出去挣钱，熊庆华却呆在家里，有人说熊庆华自私，有人说他是疯子，土生土长的“土豆”，却痴心妄想要当“画家”。

熊庆华一家苦尽甘来（左一为儿子  左二为小女儿）

熊庆华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将孩子托付给父母，和妻子一起出去打工。付爱娇的工厂已满员，一个老乡帮熊庆华介绍了一份工作，然而职介所收了他150元介绍费后，却销声匿迹。付爱娇一边安慰情绪失控的丈夫，一边让同事的亲戚帮他介绍工作。最终，熊庆华进了五金厂工作。在生产手表的流水线上，他负责掰掉手表表壳多余的部分。掰一个，半分钱。他最不擅长干这种活儿，一天连10元都挣不到。他心烦意乱，坚持了四天就辞职了。

在深圳游荡了一个月，熊庆华最快乐的事情就是能和妻子见面说话。相拥在一起，熊庆华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找到了依靠的孩子。付爱娇对他说：“我这辈子飞不出流水线，注定是操心的命。我离年轻时候的想法越来越远了，可你不一样，你的手天生就是画画的，不能被流水线给毁了。”熊庆华太渴望被理解了，而懂他的付爱娇就是他的天。

回到家乡，熊庆华轻松了不少，他又可以画画了。可周围的声音更加难听，连邻村的人看到他都指指点点：“这就是靠老婆过日子的那个画疯子，一个没用的男人。”对此，熊庆华只能一忍再忍。

几个月后，熊庆华听人说起了深圳大芬村。当得知大芬村的书画、工艺等经营门店有两三百家，他心动了。2006年夏，他背上行李前往大芬村。他将自己的作品拿到很多店铺询问，但店家都表示欣赏不了：“我们需要的是商品，不是原创艺术。你不是专业画家，还不喜欢模仿名家，路子太窄。”

熊庆华不愿成为临摹工人，他收拾好自己的画作，伤感地离去。回家乡的火车上，他难过至极，给付爱娇发了一条短信：“都说三十而立，我到底靠什么立啊？”付爱娇回复了两个字：“坚持！”熊庆华看到回复，不顾旁人眼光在座位上失声痛哭。

再次归乡后，熊庆华帮别人安装灯具贴补家用。2007年的一天，他在布置灯线时，一股强大的电流将他击中，他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所幸，他只是摔伤了腰，左手手指被电烧了两个伤口。当付爱娇打电话询问情况时，熊庆华还开玩笑说自己看到了白光。付爱娇眼泪止不住掉，不同意他再做电工的活。熊庆华怕妻子担心，就在附近镇上做了送奶工。每天凌晨，他三点半起床，无论风雨大作，还是霜雪相逼，他都骑自行车按时把牛奶送到千家万户。送完奶后，他就可以安心地在家画画了。

付爱娇在外打工长达6年，每个月雷打不动汇1000元给丈夫，让他买画材。每次分别时，她都紧紧抱着丈夫，难舍难分。付爱娇对同情她的村民说：“庆华就是爱画画嘛，又不干什么坏事，由着他吧，我一直看好他呢！”

熊庆华唯恐辜负妻子的苦心，他更加刻苦了。他曾不吃不喝，观察渔民捕鱼一整天。农夫，插秧的少妇和掏鸟窝的孩子，都是他“盯梢”的对象。有时，他坐在树下冥思苦想，蚊虫咬得他全身是包，他却毫无反应。如果对作品不满意，他就撕了画，画了撕，打破，重组，再创造。

一天，熊庆华从一本美术书里看到了毕加索画作《女学生》，纯几何造型让他见识了一片从未谋面的宇宙。于是，他放弃画了十几年的国画，开始转攻油画。一幅油画构思顺畅，需要六七天完成。复杂的作品，需要数月甚至一年才能完成。他喜欢浓郁的色彩，欢快的题材。他的画里充满着迷人的生活气息，却又天马行空，加入了对生活之外的幻想。他的第一个油画系列是《我的法拉利》，画中的“法拉利”是农村最常见的手扶拖拉机。熊庆华用诙谐的笔法画出了村民坐拖拉机时的百态。由于长期废寝忘食地画画，熊庆华得了胃溃疡，曾两次住院。儿子迈迪很懂事，他给父亲弄了个破旧的闹钟，一到点就提醒他吃饭。

熊庆华一天天消瘦，在乡村贫瘠的文化生活里，他对绘画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心血。这些画就是他构筑的人生。付爱娇心疼丈夫，在熊庆华第二次因胃溃疡住院后，她从深圳辞职回家，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冬夜，熊庆华犯胃病，付爱娇就将他揽在怀里，不停帮他揉痛处。黑暗中的温暖，犹如曙光一般，照亮着熊庆华那望不到尽头的前路。

艰难地等待柳暗花明：不羁的“土豆”中国的梵高

2010年，熊庆华34岁了，他仍没有卖出过一幅画。当年春天，熊庆华的一名做设计师的同学回乡探亲，他热情地邀请对方到家里做客。

当同学走进他四处灌风的穷酸画室后，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简陋的屋子被五颜六色的画作装点得熠熠生辉。同学这才了解，当年辍学的熊庆华，竟然默默地画了这么多年！在一个根本没人谈论油画的地方，在老乡们议论纷纷的唾沫之下，在长期困窘的环境里，他认认真真地画了满满一屋子画。两百多幅成品画作，让同学看得目不暇接。

同学在城里也看过很多次画展，但熊庆华的画却爆发出耳目一新的原生态和生命力。他激动不已，看完画后赶紧回家拿相机，拍了很多照片。回城后，他写了一个帖子《我的农民画家》，发到了凯迪网艺术社区，同时附上了熊庆华的多幅画作。

该帖一发表，引来数十万网友围观。崇拜者和艺术机构纷纷不远千里找上门来。一名买家以1000元一幅的价格，买走了熊庆华5幅作品。这是熊庆华第一次卖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画能卖多少钱。当买家问他时，他说：“你看着给吧，随便多少都行。”

5000元！熊庆华把这笔钱交给付爱娇，两人兴奋地数了又数，整夜都睡不着觉。这是这么多年来，熊庆华挣到的最大一笔钱，他终于给了妻子一个交代！为帮丈夫抓住机会，付爱娇每天到村头的小网吧顶帖子，将他的帖子一直顶在领先位置。

2011年春节，熊庆华咳嗽不止，终日吐血。付爱娇心急火燎，将丈夫送到仙桃市人民医院。医院诊断他患了严重的胃出血，必须长期住院治疗。付爱娇捏着丈夫骨瘦如柴的手：“你这哪是用笔在画画，明明就是用命在画啊！”熊庆华一脸沮丧：“这好不容易卖掉的画款，还抵不上一万多元的医药费，我真没用。”付爱娇赶紧堵住他的嘴：“你要没用，我干吗一眼就看中了你！”这场病持续了40多天，付爱娇把医院当成了家，每天照顾不离左右，直至他逐渐康复出院。

当年4月，一名姓胡的网友给他写来一封信。他建议熊庆华买一台电脑，借助网络展示自己。熊庆华听从建议，借钱买了台配置最低的电脑，陆续把自己的画挂到了艺术论坛上。没多久，又有人远道而来，一下子买走了7幅，每幅画3000元。熊庆华激动得浑身颤抖。这一次，一直省吃俭用的他带着父母妻儿，去城里大吃了一顿。

2013年，付爱娇生下女儿馥影。她陆续将熊庆华的新画作发布到网上，关注他的人越来越多。2014年，北京798晨画廊提出全权独家代理熊庆华的油画作品。熊庆华生活有了保障，还能有所盈余。他买了一台高级单反，给刚出生的女儿拍个不停。

2015年1月，熊庆华在晨画廊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此时，他的粉丝多达一百万，大家从全国各地而来观看他的画作。前央视新闻调查记者、著名媒体人郭宇宽博士评论说：“在那个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就会被视作不正常的村子里，熊庆华就像黄山峭壁的石头缝里歪歪扭扭地生长出来的一棵参天松树。他的画像梵高一样有变形，有视觉冲击力，让人看着有一种辛酸，又充满希望。”

2016年7月，《不羁的土豆——熊庆华的非常生长》问世（作家陈敏著），晨画廊给他举办了第二次展览，展出的画作被抢购一空，一周就达到100多万销售额。知名艺术评论家、策展人夏可君博士这样称熊庆华的作品，是对艺术家至高的挑战。

成名后，很多人聘请熊庆华去讲座。可他不善言辞，也不愿待在北京。他回家乡翻修了画室，还在村子里画画。他觉得农村才是根，是他画作的灵感之源。大儿子如他一般，继承并放大了他的艺术基因，对画画痴迷。而女儿刚会走路，经常淘气地在画室打翻瓶瓶罐罐。

如今，熊庆华成了当地的名人，经常有记者和求画者前来拜访。他仍然保持着朴素深沉的性格，像从前那样对妻子一往情深。他的卧室，只挂着一张大幅油画《新娘》，正是他亲笔画下的身穿白色婚纱、坐在朵朵莲花之中的爱娇。在他眼中，爱人从来都是如此圣洁美丽。他还画了一枝永不凋谢的粉红玫瑰，放在“新娘”的手中。付爱娇说：“一晃好多年过去，不管他的身份怎么变，我最看重的，就是这份情一直都没变。”

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不需要什么昂贵的婚纱照，《新娘》已是最好的礼物。这一刻，付爱娇笑中带泪。为他们跌宕的人生，为没有走散的爱情，为自始至终的坚持不懈。

有多少人过早地归顺了命运？又有多少人始终不渝地坚持做着自己？熊庆华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民，曾被当作教育孩子的反面典型。可唯有他的妻子付爱娇——别人眼里的草，被她当作世间稀有的珍宝。曾经，她也有梦想，却抵挡不了现实的洪流。她深知梦想的可贵，因此愿用温柔的爱和坚韧的付出，去成就丈夫成为“中国的梵高”。黑暗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她满心欢喜地陪着熊庆华这颗不羁的土豆，飞向梦想的天空！

编辑/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