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杰
送 礼
宁信芳在乡下某小学当老师,差不多有十年了。某小学在最偏远的山村,早就说要并到镇中心小学的。可最近校长说,咱这儿仍是一个大教学点,担负三个自然村上百个孩子的上学任务,不往镇中心小学并了。宁信芳一听就懵了。她在这儿熬了快十年了,师范毕业同分配来的五个人,调走的,升迁的,全靠关系离开了,就撇下她这位老实疙瘩。早三年,教办王主任讲,谁考得成绩好,连续在全镇排名前三的,一定给调到镇中心小学。宁信芳就没节没假地努力,连考三年成绩排名全镇第一。教办王主任见了她,总是伸了大拇指说,宁信芳,好样的,我记住你了。从此只字未提调动的事儿。
丈夫在城里某中学任教,家就安在学校。一间平房,拥挤不堪。丈夫还带着六岁的儿子,真难为他了。为调动的事儿,他也绞尽脑汁,费尽了心思,托人找关系,硬是办不成。
年前,教办王主任升任教育局长。都说人家后台大关系硬,许多竞争者纷纷落马,其中不乏一些名校长。这下宁信芳暗自高兴了。王局长了解自己,对自己印象又好,指不定找找他,一下子就能调进城的。
开完年终表彰会,宁信芳等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她还沉浸在刚才领奖时的兴奋中,王局长握着她的手,热情地说,你是位好老师。现在手心儿还留着余温呢。她想趁这个时候,和局长提一下调动的事儿。局长端着茶杯,拿着讲话稿走了过来。那讲话稿里还专门写到她的事迹,说她十年如一日,默默耕耘在偏远山区,奉献着智慧和青春,精神可佳,值得学习。王局长讲到这些时,激情飞扬。她呢,只觉得两耳发热,头低得沉沉的,害怕别人投射来的那些鄙异的目光。
局长很热情,开了门,招呼她坐下,问,有什么要求吗?宁信芳同志。她拘谨地回答,王主任……不不……王局长,我还是想……调动调动……我的情……没等她说完,王局长脸色凝重了,声音变粗了,说,同志,现在刚刚树你为全县的典型,大家都向你学习呢,怎么能提调动的事儿呢?这不给我出难题嘛!再说全县几百名老师都想往城里调呢,我能开这个头嘛!如果没别的事儿,请回吧,一定安心工作,当好典型!
宁信芳这才抬起头,一脸无助的神情。她起身时,慌乱地说了一句,要不,调到镇中心小学也可以。她想,起码镇上离城近些,交通也便当,星期天能回家看看。她想趁机说出自己的要求,不然很难有机会再见局长了。王局长虎着脸没吭声。她像小偷一样赶紧溜了出来,连再见的话都忘了说。背后门呯地就关上了。她的心吓得跳了老高,完了完了,一辈子真的要死守在深山里了。她的脑袋胀得嗡嗡响,身感疲惫。手里那本荣誉证书掉在地上两三回,她捡拾时很是费力。有气无力地蹭到家,一头栽在床上不省了人事。醒来时,六岁的儿子趴在她身旁,带着哭腔说,妈妈,妈妈,你为甚睡得那样沉呀?一天一夜了,爸爸哭了好几回了。她一下把儿子搂在怀里,嚎啕大哭。
过了三天,身体稍好些,她对丈夫说,我得回山里了,没人给孩子们上课。丈夫生气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掂着他们作甚?丈夫说,孩子们是无辜的,我不能放弃责任!丈夫说,医生交待你,得休息,不能拼了命工作。她轻笑一下,累死好,累死就能回来安息啦!丈夫突然抱住她说,是你男人没本事儿,连调动这点事儿也办不成!她抚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说,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只怪我就这样的命。俩人痛哭了一场。
宁信芳跟丈夫又一次来到王局长家。丈夫前两天来过一回,王局长端坐在沙发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对他视而不见,没正看他一眼。丈夫说宁信芳病了,医生让休息休息。借机想让局长帮帮忙,把她调回城来。再说家里还有小孩,需要照顾,老家还有双亲病着。丈夫摆了许多困难出来,局长就是不吭声。坐了半天,就他一个人诉苦,很显得尴尬,便起身走出门来。王局长仍没起身相送。丈夫十分沮丧,感到没了一点尊严。
王局长在家。见宁信芳进来,王局长很热情地招呼,问她病好了没有,以后一定得注意身体,那可是革命的本钱。丈夫侷促不安地站着,说,局长,我们又来打扰你了。我俩都是老实人,又找不下关系,只能拜托你帮忙了。这是点小意思,请收下。说着,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弯腰搁在茶几上,拉了宁信芳逃也似的奔出门来,一口气跑到家里,才松了口气。
过了三天,宁信芳的手机响了。此时她正在上课,没接。下课后,她见是个陌生电话,没回。电话又响起,丈夫的,他说刚才王局长给你打电话了,说你没接才又打给我,叫你明天到教育局报到。芳呀,大喜事呀!丈夫哽咽了。她不相信消息是真的,半天没出声。
宁信芳报了到,忐忑不安地又来到局长办公室,谦卑地说,谢谢你王局长!王局长抬起头,表情严肃地说,本不想给你办的,见你情况确实特殊才破了例。把这东西拿回去,我没上缴,不然你就永远别想调回城了。宁信芳心格登一下,紧张的怦怦跳起来。
苟富贵 勿相忘
小四和王五大学同学,又一块分到了最偏远的山区中学。
头一年,俩人都当班主任。一个宿舍里呆着,一个办公室坐着,一个灶上吃着。
晚上躺在床上,小四唉声叹气地说,念了四年大学白念球了,发配在这穷山恶水劳改呢。王五也叹气说,这里的百姓太穷了,我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么苦的地方,吃的稀的,穿的破的,住的土窑,还有那水都是苦的。能识文断字的数得清,孩子们不能再没文化了。小四淡淡笑着说,多愁善感像个女人,想那么多干甚?想想自个的前途吧。不考虑当官也得思谋一下讨老婆吧,我计划今年就得调走,想办法也得调出这个穷山沟。王五说,是呀,活着就得有抱负,有追求。你行,找找关系走吧,俺是没有,也没那个能耐。
第二年开春,小四调走了,调到县政府办公厅,当了县长秘书。走时,他紧紧握住王五的手说,哥儿们,我过些日子一定尽快把你捞出去,这鬼地方混不出个名堂!王五点点头,说,难得你掂念我。说着,俩人拥抱了一下。小四流了泪,王五也流限泪,小四的泪是甜的,王五的泪是涩的。小四坐在马车上越走越远,走出了王五的视线,王五才返回学校。
一年后,王五接到小四的结婚请帖,他很高兴,想一定得去祝贺,俩人形影不离了五六年,感情至深。细看日期,已过了三天了,这里邮路不畅,请帖晚到了几天,错过了日期,王五气得把请帖撕了个粉碎。心想,我该怎么和小四解释?他最要好的哥儿们为甚不参加他的婚礼?是嫉妒?还是轻看人家?王五觉得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呢!
一晃三年过去了。王五偶尔在城里见过小四几面,也没深谈,他总说忙忙,天天忙死了,陪领导开会、出差、休闲、娱乐,还忙着审材料,他已当了副秘书长了,当然忙了。王五三年没啥进步,学生成绩考试平平,勉勉强强当了个教导主任。他也成家了,和学校一代理老师,农村姑娘,长得不太出众,只是很温善,先是帮他洗这洗那,再带他回家吃饭,总是捡好的给他做,后来她说,俺爹妈把你当神敬呢,一家的白面全让你给吃了。他带上姑娘回过城里的家,父母都坚决反对,他们正找关系想方设法调他回城呢,迟一两年找个城里姑娘结婚不晚。他决绝地离开了家,说再苦再累他乐意。把个父母气得下了最后通谍,他要是敢结婚就别再进家门。他无奈带着姑娘回了村,在宿舍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没请一个亲朋好友。
这年夏天,山洪暴发,山体滑坡,学校被掩埋了。发生这件事时,王五正在操场上换国旗,国旗破了,得换面新的。轰隆一声,学校倾刻间被坍塌的山体掩埋了。他高喊,快救人呀,快救孩子们呀。乡亲们听到喊声赶了来,一齐动手挖呀挖的,好容易救出了二十几位学生,剩下的六十多位就那样被覆盖了。那些天,整个山区到处回荡着乡亲们凄厉的哭声。
王五的妻子死了,肚里怀着即将分娩的孩子。王五耳边常萦绕妻子的娇声,男娃呢随你姓,女娃呢随俺姓,行吗?王五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半年后,小四县长来了,他带了一大堆人。他现在已是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原来的因为此事被革了职。他握住王五的手说,兄弟,我来晚了!来晚了!
王五当了校长,他去教育局开会,局长亲自和他谈了话,说,你得感谢小四县长,他为你出了很大的力!那意思是让他去谢好一下小四。王五没去,他说等把学校建起来,我给他送面锦旗。
(作者单位:山西高平市第一中学校刊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