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浅
作者有话说: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词“爱一个人希望他过更好”。
以前看电视剧,我总恨不得跳进去吼女主:走什么!告诉他实话啊!相爱的人就该在一起!越长大才越明白,感情从来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你不会舍得让他为了你而妥协和吃苦。
因为一段视频,梁斯嘉在高铁站一趴成名。
六月中旬,暑气渐生,不过,比天气更热的是两条新闻,它们已经连续三天上了《南城晚间快讯》的头条播报。一条是南城北高铁站正式通车,另一条就是梁斯嘉趴在候车大厅的花岗石地板上,死死抱着舍友的行李箱号啕大哭。
镜头还贴心地给了两秒钟特写——梁斯嘉双眼紧闭,嘴巴大张,涕泪横流,满脸的悲痛欲绝隔着屏幕也让人唏嘘不已。
“我只是去趟邻市二舅家,坐高铁只有一站的距离,中要二十四分钟的时间,你居然还能给我弄上热门微博!”迟暖在电话那头愤怒地指责她,“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毕业季嘛,情绪上来了连我自己都怕。”梁斯嘉吹着空调躺在沙发上,挖了一勺西瓜送进嘴里,狠狠咬碎两颗西瓜籽,“再说,要不是那个叫季南朗的志愿者,我们也不会上新闻头条和热门微博……”
“被全国人民耻笑!”迟暖立刻补充道。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梁斯嘉的人生格言就是“两非主义”:来而不往非礼也,有仇不报非君子。
信息时代毫无秘密可言。据说是因为季南朗太过玉树临风,在安慰梁斯嘉时被围观的颜控女生拍下来传到网上,短短几个小时就引起关注,而她不幸沦为那个丢脸的陪衬。
梁斯嘉打开手机,又迅速浏览了一遍热度居高不下的视频,不得不承认自己号啕大哭的声音特别滑稽刺耳。还好视频里季南朗伸手挡住她的脸,非常严肃地强调道:“不要再拍了!”
假惺惺!要不是你长得惹人注目还非要安慰我,谁会在意我是哭是笑?梁斯嘉暗自腹诽。镜头摇晃,季南朗的脸看不太清楚,但那身志愿者蓝制服衬得他气质卓然,尤其是白皙修长的手指格外抢镜,在微博上已经圈粉无数。
看着评论里队形整齐的“好帅想嫁”,她马上忙忙碌碌披上五个马甲挨个切换投入战斗,慷慨激昂地评论道:娘娘腔!
发出的评论很快石沉大海,梁斯嘉正打算死磕到底,突然收到一条私信,点开发现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梁斯嘉?
微博ID是“北方有相思”。
对方看到微博小号“斯嘉丽05”居然能直接叫出她的名字,梁斯嘉紧张不已,赶紧问:你是谁?
对方很快发了一张照片,并回复道:明天早上五点半,南城北高铁站东门,只能你一个人来。你的身份证在我手上。
可恶!梁斯嘉这才发现装着身份证的卡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到了哪里。她发过去一连串问号,但“北方有相思”再也没回复。
如果有可能,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来南城北站。
凌晨五点钟,微风轻拂,天是沉静的碧蓝,梁斯嘉压低棒球帽,口罩遮住半张脸,站在售票厅门口左顾右盼,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梁斯嘉天生方向感差,走路只分前后左右,“南城北站东门”像一条强大的咒语,让她束手无策。
她正一筹莫展,又接到一条私信,来自北方有相思:向西看。
梁斯嘉彻底愤怒了。
梁斯嘉完全是下意识地转头,一转头就看见十几米开外的季南朗。他鬓若刀裁,眉目如画,身穿黑白条纹相间的Polo衫、浅色长裤,干净清爽,戴着耳机悠然地靠墙而立,自成风景。或许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他突然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冲她摆了摆手。
六月的风似乎从没这么温柔过,梁斯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时梁斯嘉只是肤浅地觉得他好看,直到若干年后,她开了一场讲座,自由时间有大胆的学生提问:“一见钟情是什么感觉?”
梁斯嘉愣怔片刻才回答道:“一见钟情啊,大概是自他以后,不见春江水,更无花月夜。”
起码在这一刻,她觉得万千美景都不如他。
“喂!”就在有原则的少女梁斯嘉痴痴沉醉于男神美貌时,季南朗已经走到她面前。他双手插兜,把脸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斯嘉丽,我是‘北方有相思,季南朗。”
原本的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通通烟消云散,梁斯嘉瞪大眼睛,手指一颤一颤:“你你你……”
“你的身份证那天落在了高铁站,被好心人捡到送来总服务台,可一直无人认领。好在我认出了你,就帮你保存着。”季南朗冲她晃了晃那个粉色的卡包,“不过,要想拿回证件,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件事。你别无选择啊,小邮差。”
迫于无奈,梁斯嘉被季南朗收编成邮差。
南城有一片老城区,因为道路重新规划,邮政支局移到市里,原有的两个邮筒也被拆掉了。这里的住户主要是一些留守老人和儿童,收信非常不方便,季南朗每周做一次义务邮差,把信件派送到各家的牛奶箱里。
老城区多是羊肠小道,不太好走,虽然每次信件不多,但也要花上大半天时间才能派送完,为了尽快完成任务,季南朗就把梁斯嘉招致麾下分头发放。
“为什么偏偏是我?”第一次送信时梁斯嘉就质问他。
“那段视频里,我是不是挡住了你的脸?我是不是帮你保存了重要证件?”
“是你绊倒我在先!”梁斯嘉据理力争。
“当时那么多人,你又靠我那么近,不小心绊倒你也是意料之外。”季南朗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不是立刻就跟你道歉了吗?你看你,小肚鸡肠。”
梁斯嘉当然辩不过季南朗,她认命地把信一封封分好,嘟囔道:“不就是送两个月的信吗?跑腿谁不会啊?为人民服务最光荣。”
六月盛夏,七月如火,梁斯嘉成了季南朗最忠实的小跟班,每到周六就挥汗如雨,和他一起走街串巷投递信件。
“老大,天太热了,我只想做一个吹空调、吃雪糕的凡人,”顶着热辣的太阳,梁斯嘉背着装了信件的墨绿色袋子,奋力踩着咯噔作响的自行车跟在季南朗旁边喋喋不休,“并不想做三伏天寄梅花、传尺素的仙女。”
“仙女?”季南朗重复了一遍,几不可察地笑了。
明明是一句嘲讽,偏偏季南朗说出来,语气恰到好处,表情收放自如,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所以,即使梁斯嘉心里满是愤怒也无处宣泄。于是,她不再理睬季南朗,更加拼命地蹬车,化愤怒为汗水。
自行车是季南朗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最多两成新,再加上梁斯嘉有特别的骑车技巧,骑了几次就已气数将近,这下被她猛力一蹬,“咔”的一声,车链毫不留情地断了。
“我不是故意的。”梁斯嘉停在路边,看着断掉的链子垂在地上,哭丧着脸道,“要不然今天就别送信了,反正只有五六封而已,明天修好车子再送。”
虽然她神色为难,但她眼角眉梢透出的机灵劲儿被季南朗尽收眼底。
“好啊,那你想去哪里?”季南朗也不揭穿她,乐意顺着她的心意来。
“吃西瓜!”梁斯嘉兴奋地拍手道,“没有西瓜枉过夏!我知道一片瓜田,那儿的西瓜不仅便宜还能随便挑,现吃现摘,要不要一起去?”
“瓜田太远了,我带你去个近的地方。”季南朗指着一条小巷子,说,“我爷爷就住在那里,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梁斯嘉立刻找了一棵树把自行车锁上去,然后非常自然地爬上季南朗的车后座,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整个过程不过十秒钟。
她刚坐稳就拍拍他的肩膀指挥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季南朗这才反应过来:“我有说要载你吗?”
“绅士风度你懂不懂?要以照顾淑女为荣。”梁斯嘉痛心疾首地数落他。
“在你说这句话之前,”季南朗语气特别恳切,“我一直都把你当兄弟。”
“一边去!”梁斯嘉笑起来,揪住他的衣服不停地催促道,“快点!我要吃西瓜!”
“走喽——”季南朗吆喝一声,载着她就转进了巷子。
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车子左晃右拐,梁斯嘉本来只是抓住他的衣服两侧,在他几个甩把之后不敢掉以轻心,紧紧抱住他的腰,害怕自己摔下去。
“稳稳稳!”梁斯嘉哇哇大叫道,“地形复杂,老大要稳!”
“到了。”季南朗终于将自行车停在一个小院前,然后不耐烦地按了一下耳朵,“聒噪!”
“那是你车技太差。”梁斯嘉不服气道。
“哎,我说,天大的便宜都让你占了,你别嫌东嫌西的。”季南朗低头看了一眼她还挂在他腰间的手,坏笑道,“和男神亲密接触,你是不是开心得快疯了?”
“疯的是你!谁愿意占你便宜?”梁斯嘉撒开手,面无表情地掸了一下胳膊。
季老先生的居所是民国时期留存下来的房子,保存还算完好,虽然说不上气派,却很是清幽雅致。
那是一所两进的院子,坐北朝南。老屋高大敦实,青灰色的墙砖,木雕垂花门,铜环上还刻着几丛君子兰。
梁斯嘉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院中无人,只有庭院中间立着一棵极大的桂花树,树冠很大,枝繁叶茂,层层叠叠地压在一起。
“老爷子估计出去听戏了,附近住着几个老戏友。”季南朗边解释边顺手摘下她背着的包,放到一旁的竹椅上。
“好漂亮的房子!”梁斯嘉转来转去,看什么都新奇,惊叹道,“特别有气质。”
“那还用说?大户人家都这样。”
靠墙的地方有一口水井,季南朗趴在井边,捞起绳子慢慢收紧,绳子的末端挂着一个吊桶,里边浸着一个西瓜。
被冷水浸过的西瓜表皮翠绿翠绿的,摸上去就是透到骨子里的凉。
季南朗把西瓜一分为二,拿了一个小勺递给早已垂涎欲滴的梁斯嘉。
“这比放在冰箱里的西瓜好吃一百倍!”梁斯嘉挖了一大块放进嘴里,摇头晃脑不吝赞美,吃了小半个瓜后脱口而出,“井壁上的石荷叶该开花了吧?细白的小花秀气得很,现在外面很少见到了。”
气氛顷刻间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季南朗才问:“你怎么知道井壁上长着石荷叶?”
“一般水井上不是都会有吗?”梁斯嘉满脸惊讶道,“你不知道?”
季南朗目光深邃,带着探询深深地看她:“梁斯嘉,我们之前见过吗?”
“开什么玩笑!”梁斯嘉冲他挤眉弄眼,“你长这么好看,就算是咱们刚出生在医院里住隔壁病床我也忘不了啊!”
“你出生那年我已经两岁了。”季南朗并不理会她的奉承,瞥了她一眼,“说再多好听的也没用,两个月邮差一天都不能少。”
梁斯嘉气得直咬牙,把他那半西瓜也抢过来吃掉了。
吃完瓜清理过“战场”后,梁斯嘉和季南朗并排坐在桂花树下乘凉,风声同蝉翅擦过树叶发出的窸窣声混在一起,居然有一种难得的安然。
“你的。”季南朗递给她一封信,“我在总局分信件的时候刚好看到,就顺手帮你领了。”
那是一个简单的白色信封,上面写着她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在邮编下面画了一棵树,用铅笔勾勒,寥寥几笔,却看得出孤直倔强。
“苏远树给我寄信啦!”梁斯嘉开心地跳起来。
“信封上连寄信人的名字都没有,你怎么确定是苏远树?”季南朗嗤笑一声,“瞧把你乐得。”
梁斯嘉恨不得把信贴到他眼皮底下:“看见这是什么了吗?一棵树!除了苏远树,谁会在这里画一棵树?”
“你看看信的内容不就知道了?”季南朗一把抢过来作势要拆,梁斯嘉拼命夺回来,紧紧贴在心口。
“不能拆!”梁斯嘉神色肃穆,“等时机成熟了才能看。”
苏远树是高她两级的学长,大半个月来季南朗不止一次从梁斯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和他的种种光荣事迹。
比如他曾经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带着大比分落后的校队奋起直追,逆袭夺冠;又比如他即将毕业那年的女生节,他用珠光纸亲手折了四十九朵玫瑰,送给班里的每一个女生。
只有一朵粉色的玫瑰,苏远树来辩论社参加活动,送给了坐在他旁边的梁斯嘉。
年少懵懂的梁斯嘉紧紧握住方正的小盒子,那朵粉玫瑰像一个温柔的暗示,把她心里的种子催成疯长的青藤。
一个男生比英俊潇洒更让人动心的,是温柔善良。
梁斯嘉把他就读的那所大学当成目标,暗暗发誓,等到两年之后,一定要考上那所百年名校,然后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面前,向他表白她的心意。
“你说得对。我那天在高铁站,伤心是真的,眼泪也是真的。”梁斯嘉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圈,闷声说,“他不喜欢我,但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从梁斯嘉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季南朗终于明白她那天为什么那么伤心。
那天在车站,梁斯嘉遇到了苏远树,他和一个长发飘飘的女生手挽手,姿态亲昵。
一场漫长的暗恋还未说出口就已经结束,梁斯嘉匆匆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逃开了。她心里难过不已,但一直强忍着眼泪,没想到碰见了在高铁站做志愿者的季南朗。当时他正指引一个旅游团办改签手续,在一片混乱中绊倒了她。
向来宣称自己流血不流泪的梁斯嘉借机趴在地上,抱住迟暖的行李箱放声大哭。旁人都以为那是毕业季的伤离别,只有她知道,这场痛哭是在感伤自己未曾得到,却已失去。
从一年前开始,梁斯嘉每个月都会寄一封信给苏远树,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
“以后再看。”梁斯嘉摩挲着信封上的那棵树。
她总觉得,如果不打开,还有无数种可能,她怕一打开,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彻底失去。
“看不出来你也有铁汉柔情的一面啊!”季南朗感叹。
“季!南!朗!”原本悲春伤秋的气氛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梁斯嘉愤愤地踢了他一脚。
“梁斯嘉,”季南朗双手撑在花池边缘,认真地问她,“难道非苏远树不可吗?”
梁斯嘉扑闪两下眼睛,说:“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名,叫梁专一。”
“土死了!”季南朗哈哈大笑道。
“叫什么‘北方有相思的人没有资格嘲笑我!”梁斯嘉反唇相讥,“矫情!”
“你这个文盲……”季南朗无奈地摇头,又侧脸看向她,“如果这封信不是苏远树写得呢?”。
“嘁!不是他还能是你啊?”梁斯嘉不屑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季南朗顿了片刻,然后嬉笑道:“我看起来有那么没眼光?”
梁斯嘉撇撇嘴,假装没听见。
虽然送信的活儿把她晒黑了不少,但梁斯嘉还是很开心,每周跟着季南朗东奔西跑。他们分发完信件后会从城西吃到城东,偶尔待在老宅子里消夏,直到天色黑透了季南朗才把她送回家。
水井里的冰西瓜、架子上成串的紫葡萄、桂花树筛过的黄昏风声,处处皆夏。
季老先生很和气,在家的时候最爱教她唱戏。每到这时,季南朗对她吆五喝六:“好好唱,我最喜欢唱曲儿好听的姑娘。”
梁斯嘉站在台阶上,有模有样地摆个花架子,捏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学唱《锁麟囊》,目光扫过季南朗,媚眼如丝。
“爷爷!”见状,季南朗大惊失色,抱住季老先生的胳膊不撒手,“她吓唬我!”
季老先生摇着折扇乐呵呵地看两个小辈打打闹闹,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即使再久一点也很美。
可是,盛夏总要过去。
九月刚过白露,天气尚有余热,梁斯嘉打包好行李,从南城北站出发,奔赴一个崭新的开始。
只有姐姐来送她。梁斯璐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温声细语地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
“姐,迟暖堵车,要半个小时后才能赶过来,你一定要等她来接你才能走。”梁斯嘉找个地方把梁斯璐安置好。
“你不用担心我。”梁斯璐抿嘴一笑,目光温柔,“嘉嘉,是我拖累你了。”
梁斯嘉紧紧握住她的手:“姐,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亲姐妹,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直到过了检票口,梁斯嘉转头,发现坐在轮椅上的梁斯璐在人群里格外醒目。
开学不过两三天,梁斯嘉就在食堂遇见了苏远树。
她穿着军训服,手里还端着满满一盘盖浇饭,扒拉开人群坐到苏远树对面的空位置上,热情地打招呼:“学长,这么巧,真是有缘相逢啊!”
“斯嘉!”苏远树没想到会遇见她,惊讶地问,“你也考到了这里?”
梁斯嘉喜笑颜开道:“必须的!我向往这里严谨朴实的学风嘛。”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季南朗大大咧咧地坐在苏远树身边,冲她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哟,冤家路窄!”梁斯嘉瞪大眼睛,收敛了笑容,“你怎么也在这儿?”
“巧了,我刚好这学期过来做交换生,现在和苏同学一样,都是你的学长。”季南朗夹了一筷子青菜殷勤地放到她碗里,“多吃点,关心学妹我义不容辞。”
季南朗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欠扁表情,梁斯嘉警告地瞪他一眼,然后气鼓鼓地端起碗,风卷残云般把满满一碗饭吃得半粒米不剩,看得季南朗和苏远树目瞪口呆。
因为他的不识趣,梁斯嘉决心打翻和季南朗的友谊小船。两个人每次见面都火光四射,非得拌上两句嘴不可,但偏偏又总是能遇到。
在文学鉴赏选修课上,她又见到了那张迷人而又讨厌的脸。季南朗“恃美而骄”,两三句话哄走了梁斯嘉的同桌,然后毫不羞愧地坐在她旁边。
“脸面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一个。”梁斯嘉委婉地劝他。
季南朗不置可否,一支中性笔在他手指间翻飞。
一拳打在棉花上,梁斯嘉顿感无趣,渐渐把注意力集中到课堂上。
文学老师正唾沫横飞地讲晋文公重耳的“退避三舍”,她听得入迷,把释义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抬起胳膊碰了一下他的手肘:“听见了吗?退避三舍,比喻不与人相争而让步。看看人家这胸襟,你就知道跟我抬杠。”
“我那是为你好,锻炼你的表达能力。”季南朗趴在桌子上,把脸靠过来,低声说,“要不你就当我是明月,照亮你三舍?”
梁斯嘉一脸不屑,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一小段距离:“还明月呢?你顶多是颗孤星,就那么一点点光芒而已。”
季南朗挺直腰,收了玩笑的表情,说:“即使是孤星,也要照你三十里。”
所有声音渐渐变得遥远,唯有他的话像烟花一样,“嘭”地在她耳边绽放。
自从文学鉴赏课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梁斯嘉甚至能勉强接受季南朗的邀请去看他的高校篮球联赛。
不过是场热身赛而已,操场上已经人头攒动。季南朗一身耀眼的红色球服,身形高大修长,肌肉块垒分明,举手投足间引来一阵阵尖叫。
季南朗满场疯跑,连球的边都没碰到,一到休息时间立刻就被换了下来,看得梁斯嘉在场边乐得不行。
“打得好!”梁斯嘉强忍住笑意啪啪鼓掌,“简直是球场豪杰!”
“少说风凉话。”季南朗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她捂着额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梁斯嘉酒窝浅浅,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这样开心。季南朗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附到她耳边,说:“逗你高兴可真不容易。”
梁斯嘉心里突然涨潮,风起云涌。
可她知道,季南朗是崖边风、天上星,他聪慧优秀,家境优渥,注定前途无量,必定要有同样优秀的女孩子才能同他相配。
而她,怎么会是摘星人?
苏远树的专业是音乐表演,季南朗虽然主修金融,但他出身艺术世家,也天生有一副好嗓子,所以,两个人都是学校歌舞剧团的台柱子。
为了迎新晚会,歌舞剧团一直在排练《蝴蝶夫人》的第二幕,可没有合适的女高音唱那首的著名咏叹调《晴朗的一天》。于是,季南朗发挥巧舌如簧的本事,说服梁斯嘉加入了排练。
“可是我五音不全,跟季爷爷学戏时已经是超常发挥了。”梁斯嘉非常坦诚地说。
“你难道不想和苏远树近距离接触?”季南朗循循善诱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已经恢复单身了。”
闻言,梁斯嘉眼睛“噌”地亮起来。
《蝴蝶夫人》排得并不顺利,梁斯嘉每次一开嗓都“惨不忍听”,那夸张的表情、不按常理出牌的撩裙摆和旋转,把整出戏弄得一团糟。
不止一个人抱怨季南朗为什么会找来如此奇葩唱这么重要的部分,可他态度非常坚决,力排众议一定要让她来唱。
每天排练结束后,季南朗都会拿出一个小时为她单独训练,让她一遍一遍听录音模唱,然后不厌其烦地帮她纠正发音。
一个月下来,梁斯嘉虽然算不上进步神速,但也唱得像模像样,只是声音很普通,高音更是平平。
“你知道这场演出对我们有多重要吧?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可以拿到赞助和场地,假期就能进行义演。”季南朗神情严肃,“嘉嘉,我知道你的实力,尤其是这首歌。”
他意有所指,梁斯嘉没有出声。
演出那天还是出了状况。
本来应该有个完美结局,梁斯嘉的独唱也发挥出色,引得阵阵掌声,可在唱到最后一小节时,不知道是谁走错了位,推了她一把,她结结实实摔在地板上,话筒摔出去很远。
她膝盖剧痛,躺在地上冷汗涔涔,但高亢的女声还在唱着,瞬间,观众席上热闹起来,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大喊道:“假唱!”
季南朗也顾不得向大家做出解释,一把抱住梁斯嘉就赶往医院。《蝴蝶夫人》匆匆落幕,只留下无数嘲笑。
好在她的腿没什么太大问题,打了石膏躺在病床上,梁斯嘉满心歉疚:“对不起,季南朗,我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为什么只有你的部分没有消音?”季南朗失望透顶,“如果你真的不想唱,我不会勉强你登台。”
“我只是紧张……”
“梁斯嘉,你以前跟周怀山老师学过声乐吗?”季南朗打断她的话。
“怎么会?”梁斯嘉揪着被角,小声道,“我哪是唱美声的料?”
“那你怎么知道周老师教美声?”面对她接连不断的谎言,季南朗终于失了耐心,开始咄咄逼人。
梁斯嘉突然顿住了,她看着他,语气淡淡的:“我是跟周老师学过声乐,但那又怎么样?季南朗,我的嗓子早就坏了,我根本唱不上去高音。”
季南朗愣住了。
大概三年多以前,有两个月的时间,季南朗都守在那幢两层小楼下,听楼上的女孩子唱《晴朗的一天》。
她的声音并没有那么高亢,反而活泼轻快,另有一番细腻深情,每个音符都坠进他心里。
季南朗在音乐的熏陶下长大,耳朵挑剔惯了,可那歌声像初春鸟鸣,如盛夏清泉,让他过耳难忘。
渐渐地,他对那个唱歌的女生有了朦朦胧胧的喜欢。本来是一次无意间的路过,慢慢变成了定期的守候。
季南朗每天都去听歌,听了一个星期,有一天在她唱到结尾处时不自觉扬声跟着唱起来,过了一会儿,女孩子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看他。
梁斯嘉眼神清透,笑得很好看:“你唱得真难听。”
季南朗没想到她这么不客气,仰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逗你呢!”梁斯嘉拍着窗台大笑道,“我就爱说反话。”
“我们见过吗?”季南朗微微眯眼仔细看她,总觉得她眉目间有淡淡的熟悉。
“大哥,现在这种搭讪太老套了,回家多读点书吧!”说完,梁斯嘉“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古灵精怪的梁斯嘉、动人的歌声,一直记在他心里。从那以后,季南朗再也没听过那么动人的歌声。
后来,季南朗打听到她是周怀山老师的关门弟子,终于想起来他们曾经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时他只有八九岁,他到爷爷家过暑假。天气炎热,他整天东奔西跑,被晒得黝黑,像只精瘦的小猴子。为了清爽些,季爷爷干脆给他剃了个光头。
季南朗特别生气,顶着光溜溜的脑袋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门。梁斯嘉那时正跟家住附近的周怀山老师学声乐,来季家借录音机,被季爷爷央着说两句话安慰一下怒气难消的季南朗。
梁斯嘉看井壁上开着石荷叶,跑过去揪了一朵,眼明手快地别到季南朗耳后,然后得意地说:“光头配花,多好看!”
九岁的季南朗仿佛受到奇耻大辱,放声大哭。
“喂,喂……”梁斯嘉六神无主,晃了一下他的肩膀,“别哭啊!大不了我也剪短头发陪你好了。”
第二天,梁斯嘉果然剪了一个寸头。她故意挺着胸膛在季家门前的石板路上踢正步,像个男孩子似的,居然有一点英姿飒爽的感觉。
季南朗心里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
匆匆一面,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季南朗就被父母接走了。
几年后听到她唱歌,季南朗第一次相信命中注定。
可那次交谈之后,季南朗没有再见过她。直到三年后在高铁站遇到梁斯嘉,他特别欣喜,心想终于有个机会可以接近她。尽管她喜欢别人,可没关系,他只要默默守候她就好了。
“嗓子怎么了?不能唱为什么不告诉我?”季南朗焦急地问。
“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经常和苏远树一起,我当然要抓住。”她黝黑的眼睛注视着季南朗,似笑非笑道,“再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是啊,我是你什么人?”他自嘲一笑,“我不过是个一厢情愿的傻瓜而已。”
“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季南朗转过身,在即将要走出病房的那一刻,听到梁斯嘉冷淡的声音,“你不要再等了。”
季南朗闭上双眼,心如死灰。
已经是深秋了,窗外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几片枯叶从窗口飘进来。
梁斯嘉捂住眼睛,泪水滚烫。
“斯嘉,都怪我!我不该偷偷换了伴奏。”苏远树满脸歉意道。他刚才在外面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
迎新晚会前的一个月,每天早上六点钟,苏远树都会在排练室遇到梁斯嘉练唱。他偶然听声乐老师说起过梁斯嘉的嗓子状况,她根本不适合再唱高音,可面对季南朗的期望,她拼尽全力想要一试。
苏远树怕她声带受损加重,才在演出前换了伴奏,没想到出了意外。
“没关系啦。”梁斯嘉擦干眼泪,强作轻松道,“和他说清楚也好。”
“斯嘉,你是真的喜欢我呢,”苏远树坐在一旁削苹果,声音低沉,说的话却一针见血,“还是因为怕面对南朗的感情,才说你喜欢的那个人是我?”
面对这个问题,梁斯嘉竟然开不了口。
“你加入歌舞剧团,拼了命也要唱那首歌,究竟是为了谁?”苏远树把苹果递到她手里,叹了一口气,“斯嘉,不要自欺欺人了。”
梁斯嘉双手颤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她承认,在那个午后,她推开窗,看到下面那个唱歌好听的男生,一见钟情。
可她早就说过,季南朗是崖边风、天上星,他自由而又闪亮,一定要足够优秀的女生才能相配,而不是像她这样,家庭困窘,一无所长。
十五岁那年,梁斯嘉因为学音乐的事和父母起争执,大吵一架后从家里跑出去。姐姐匆忙追她,夜深灯暗,不小心跌进一个正在清理的污水井,摔断了腿,再难站起来。
梁斯嘉追悔莫及,哭坏了嗓子,之后再也唱不了心爱的歌剧。
她骗了季南朗,根本没有和苏远树的车站相遇,她也从未给苏远树写过信。
她之所以编出这个故事,包括后来在季南朗面前表现出对苏远树的“情意深重”,是为了拒绝他的同情和帮助,还有那份热烈的感情。
其实,在南城北站和季南朗相遇那天,梁斯嘉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斯嘉,北京这边的医生也说,你姐姐的腿治不好了。”
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心痛难当。高铁站里人声鼎沸,梁斯嘉却觉得孤独无依。季南朗在混乱中不小心绊挤倒了她,她终于号啕大哭。
那场痛哭,她的确是在伤感许多未曾得到,却已失去。
好在姐姐非常乐观坚强,痛苦的日子慢慢过去了。
那个夏天太阳高挂,桂树蓊郁,梁斯嘉一走进季家的老房子,立刻想起来季南朗就是她小时候见过的爱哭鬼。
但人生早已不一样。他的心意梁斯嘉都明白,可她不过是一抔泥土。家里为了给姐姐治腿负债累累,她未来的人生要拼命赚钱还债,要照顾姐姐,她和他是云泥之别。
而且啊,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不会舍得让他为你而妥协和吃苦。
梁斯嘉腿伤痊愈后回到学校,校园里风平浪静,没有人再讨论假唱的事。听说季南朗担下所有责任,之后终于愿意听从家里安排,远赴英国读书。
他走的那天,梁斯嘉去机场送他。在候机大厅,两人都沉默不语。
“嘉嘉,我刚刚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如果……”快要安检了,季南朗突然握住梁斯嘉的手急切地说。
“嘘。”梁斯嘉打断他。
邻座情侣正在看一部电影,外放的声音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女主角哽咽道:“为什么你连问都没问过我?也许我愿意和你一起吃苦呢?”
男主角带着哭腔大吼道:“但是我不愿意!”
梁斯嘉抽出手,站起来轻声对季南朗说:“你该走了。一路顺风。”
季南朗明白了,他喜欢的姑娘,太骄傲也太倔强了。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晶莹的泪水。
季南朗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拉过行李箱,然后同她道别:“再见。”
梁斯嘉在原地站了很久,看季南朗的背影越来越远,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回头也好。
她把手放进衣服口袋里,紧紧捏住那封信封上画着孤树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诗,是从某本书里摘下来的,季南朗运笔苍劲,力透纸背——
“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
梁斯嘉知道,从此以后,南方再无嘉木,而她心里,只剩长久的相思。
编辑/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