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科·毛雷++连雨辰
地震、海啸、严重核事故——5年前,福岛成为灾难地区。在那里种植蔬菜?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很多农民都选择了放弃,然而一家生态农场仍在坚持。
突然之间,怀疑的子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片土地上,几乎侵袭了每一个人。“别吃,也别碰,以免死掉。”当身高1米6的农民大河原伸从树上摘下苹果,递到一位客户手中时,一个声音在后者耳边回响。而这位60岁的老人友好地微笑着,他的双颊被田间劳动的风霜染成了苹果般的红色。这位农民没有注意到客户的迟疑,很快又投入到晨间劳动中去了,他别在腰间的晶体管收音机播放着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他没有发现盘绕在客户心间的疑虑,或许是件好事,因为这可能会损害他们到那时为止一直都维持得很好的关系。但这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得在信任和拒绝之间做出选择。然后,也许有人会看着那一棵棵茁壮生长的苹果树,以及在晨曦中闪烁的20多张蜘蛛网,认真感受手上沉甸甸水果的重量,观察上面的露珠,咬上一大口。
这苹果的味道不像超市里卖的那种,而是酸酸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无污染绿色果品。这里出产的番茄、大米和南瓜的味道也棒极了,但是现在,大河原家的绿色产品已经被怀疑和恐惧的眼神所包围。
大河原一家生活在日本西部一个有1000位居民的村庄。他们耕作农田已经是第六代了,家里的农舍有135年历史。上世纪80年代初,20多岁的伸和比他小一岁的妻子开始从事生态农业生产。他们认为,为了收获优质绿色食品,必须让土地释放自己的灵魂,几十年如一日耕作它,维护它,必须和农田融为一体。大河原伸和大河原立子育有3个女儿和2个儿子,此外他们还有一个“孩子”,那就是他们的农场。
他们耕种的农田,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视为“日本的粮食和蔬菜仓库”。那里出产的食品不仅在3个小时车程外的东京市场上售卖,还在中国和菲律宾颇受好评。这个地区的优良声誉从日本最北边的北海道,到南边的冲绳广为流传,为当地农民确保了良好的收入。如今,全世界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名字,问题只在于,自从2011年3月11日以来,当人们听到“福岛产”时,不再想到大米、香菇和南瓜。
一个周五下午2点46分,福岛周围地区的命运被永远地改写了。大地开始震动时,伸正在一片小森林中伐木。树木噶扎作响,然后开始移动,似乎想要逃离土地,伸听到一阵阵巨大的轰隆声。他跑向一块林中空地,以免被坠落的枝桠砸死。几公里外,立子的汽车如同一艘航行在波涛汹涌海面上的船一般摇晃着,街道断裂成3块,剧烈震动持续了约3分钟。立子开着车在倒地的树木和开裂的街道之间穿行,回到农场。下午3点左右,夫妻俩在农场相聚,地震已经结束了,这时两人才第一次想到了39公里外的福岛第一核电站。
大河原伸84岁的母亲仍生活在农场上。
农场附近的这家核电站早就让他们心感不安了。1986年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时,立子买了一个测量放射性的盖格计数器,如今约30年过去了,它已经成为最有价值的工具。他们将这个小仪器放在电视机上。电视上日夜报道着地震引发的海啸,以及海啸带来的历史上最可怕的核灾难之一。有4天时间,计数器都很安静,直到警报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放射性物质为每小时9毫西弗,正常值在0.03到0.08之间。一朵放射云接近农场。大河原一家把衣服和食物放进汽车,载上伸84岁的母亲,驶往最近的大城市郡山市。那里的放射值低一些。他们还载上了一个多年的老顾客,整晚都在讨论该怎么办。伸担心他养的奶牛,一秒钟都睡不着。第二天他们就开车回去了,待在离隔离区只有几公里的地方。
如果你知道,这里的农民相信通过品尝米粒,就能知道它们是机器还是人力收割的,就能了解,3月的这一天如何撼动了大河原一家的生活。他们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灵魂,必须维护自然的平衡。“我们认为土地是安静而美好的,”伸说,“但是突然之间,一切都改变了。”
日本人称这恐怖的一天为“3·11”。在新闻中,可以看到如同出自一部灾难片的图像:巨大的海浪淹没了整个城市,爆炸的核反应堆,恐慌逃离的人群,被摧毁的高楼、桥梁、街道和汽车。整个世界处于一片废墟中,核电站的工人们冒险控制辐射。当时,甚至连疏散世界上最大城市东京的人口似乎也是必要的。整个地区的辐射将持续几十年, 1.6万人死亡,约3000人失踪,20万人无家可归。对于他们和大河原一家来说,生活中只剩下焦躁的睡眠和生活该如何继续的疑问。
有4万人生活在田村,尽管如此小学的操场上却空无一人。
如今,5年过去了,福岛不再被认为是日本的粮仓。动作片《辐射》(Fallout)的拍摄团队在这里取景,为最新一集中的末日景象寻找灵感。大河原一家还留在那里,因为他们不想丢下自己的农场,一个位于核封锁区附近的生态农场。
要了解灾难的影响,不一定要走近福岛核电站,只需要看一看大河原家的顾客列表就行了。2011年3月11日之前,每周有48位顾客让他们将蔬菜箱寄到家里,如今只有16位了。赢利从每年4500万日元降到了2500万日元——减少了40%,约1.8万欧元。最初几年,Tepco能源公司还会付给他们补偿金,但是金额不断减少,现在每年只有5000欧元了。
然而在福岛,放射性尘埃不仅覆盖了房顶、森林和农田,聚集在茄子和稻粒上,也覆盖在人们的关系和心灵上,曾经的信任突然变为恐惧。“你还在给你的孩子吃这个农场产的大米吗?” 灾难发生一年后,立子的一个朋友这样问她。这位农民没有听到关心的问询,而是对他们存在合理性的根本性批评。友谊破裂了。一个顾客写给大河原伸:“绿色蔬菜?在这个农场上?您确定这儿还能种出健康的东西来吗?不都是毒素吗?”
一根胡萝卜可能含有的铯137比胡萝卜素还要多,而在德国售卖时还会被冠以“绿色食品”的标签。因为和基因技术以及某些农药不同,一根胡萝卜含有的放射性元素并不是评判标准。在大灾难之后,生态农业和传统农业之间再无差别——所有的食物都可能致命。
福岛的核反应堆灾难释放了大量的铯137,它在水、土地和生态胡萝卜中聚集。如果食用了受到放射性污染的胡萝卜,铯元素就会在肌肉、肾脏、肝脏、骨头细胞甚至血液中累积。根据放射性程度的不同,一个人可能在几天内死亡,或是几十年后患上重病,男人和女人可能不孕不育,流产数量增加。铯137的半衰期长达30年。在巴伐利亚州的森林中,直到今天还生长着被放射性物质污染的蘑菇。切尔诺贝利核灾难的后果在几十年后仍可测得。
福岛人的日常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还可以将衣服晾在室外吗?还能用当地生长的木柴生火吗?
现代人害怕的不再是干旱和野兽,而是看不见的辐射危险。辐射的存在也告诉我们,我们还无法百分百地控制我们的技术。日本社会实际上是相信技术,面向未来的。和德国不同,这里从来没有广泛的核电站反对活动——可能正是因为广岛和长崎曾发生原子弹爆炸事件。在日本,人们不愿提及对核能放射性和摧毁力的恐惧。福岛核事故之后,所有核电站都停工了,但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第一批核电站已经重新投入运转,另有约20家核电站申请了重新启动许可,尽管60%的日本人都对此持拒绝态度。
传统和未来:大河原家的农舍已有135年历史。背景中的黑石山阻止了放射云团向农场扩散。
大河原的田地上本来可能无法再种植任何农作物,幸运的是,在距离农场5公里的地方耸立着黑石山,它和其他几座山脉一起在“3·11”之后竖起了一道防卫墙,阻止了放射性云团的扩散。当时,西北风将毒气向远处吹去,比如朝向饭馆村的方向,那里比大河原的故乡距离核反应堆要远得多,但被辐射的程度要强得多。日本政府不顾研究者的反对,决定自2017年起让饭馆村重新住人,但是仍然禁止那里种植粮食和蔬果。
在核泄漏发生一个月之后,4个人穿着全身防护服出现在农场上。他们是来自绿色和平组织的科学家,用准确佩戴的呼吸面具和双重手套来保护自己免受放射风险。“我们的土地现在成了切尔诺贝利。”立子想。这些白衣科学家研究菠菜叶,对土壤取样,40分钟后离开。接下来是11天令人煎熬的等待,大河原夫妇如同不知道他们的孩子能否战胜病魔存活下来的一对慈爱父母。终于,电话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立子,他们很幸运,农田的测量值很好。这个声音说:“这让我们很吃惊。”
农场的幸存似乎又成为可能。3个月后,大河原夫妇将他们的汽车载满收获的蔬菜,来到福岛市中心接受检验。西红柿:每公斤12贝克勒尔;洋葱:7;胡萝卜:4。结果很好。
食物所受的放射性污染程度以贝克勒尔为单位。在德国,允许每公斤食物的放射值在600贝克勒尔以内,婴儿食品的最高值为370贝克勒尔。在日本,这个值要低得多,仅为100贝克勒尔。
大河原夫妇决定公开这些信息。然而,购买他们食物的,并不是信任数据和测试值的研究者们,而是听从内心感觉的人们。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们:福岛产的水果?不,谢谢!当意识到“福岛产”已经从品质标志变为污点时,当地生态农民深受打击。自2011年以来,很多农民选择了放弃,搬到其他地区,或是去工厂工作。很多农场停业了,其中香菇农的处境尤其艰难。自那以后,福岛地区的农业重点变为在无尘室中种植生菜。
大河原农场,清晨6点刚过:伸戴上一顶棒球帽,穿上他的黑色橡胶长靴,去查看稻米收割过程,从地里挖出胡萝卜,摘下西红柿,或是像今天一样扭下苹果,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小篮子,提到仓库。大河原夫妇继续着他们的农业生产活动,但是比以前更加谨慎了:例如他们不再种植白菜和菠菜等容易累积铯元素的蔬菜类型,只种植能很快收获的胡萝卜品种,因为成熟期长的胡萝卜在地里扎得更深,可能吸收更多铯137。他们自己只吃削过皮的胡萝卜。
伸查看了母鸡,清理鸡笼,给它们洁净的水,和狗狗莫提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入牛圈查看两头奶牛,清洁、喂食、抚摸它们,打开笼子,将它们放到草地上。5年以来,伸每天早上都会站在温室后,拿出照相机,拍摄黑石山,以此来表达对这个农场拯救者的尊敬。
在此期间,立子则准备早餐,例如味噌汤、鱼、肉、蔬菜、米饭。伸老母亲的脸如同森林中的树皮一样布满皱纹,她在厨房中帮助立子。7点,所有生活在农场上的家庭成员都坐在了餐桌旁。这是常规。大河原一家的5个成员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筷子和茶碗。在祖母、伸和立子旁边,还坐着伸25岁的女儿心和29岁的大儿子开。开不久就会接手父母的农场,他说他从未想过放弃,但是他也承认,“3·11”后第一次回到农场上,在吃胡萝卜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
开看起来有点像一个没睡够的拳击手,总是第一个吃完早餐,然后走进一栋楼中,大河原一家称之为“南瓜屋”。在那里,他打开电脑,戴上一次性手套,将米粒放入一个小小的钢铁容器中,然后将之放入一个辐射测量器中。这个价值1.3万欧元的仪器无声地测量着作物的辐射值,是这些生态农民从一家非政府组织得到的。
屏幕上倒数1800秒,然后显示“值没有升高”。开是一个专业的农业科学家,将日期、试验号和测试结果填入一个Excel表格中。大河原一家只将每公斤辐射值低于20贝克勒尔的食物卖给他们的顾客。开说,就在昨天,他还测试了一个邻居家的核桃,结果为40贝克勒尔。他摇了摇头,表示这样的食物,大河原一家既不会售卖,也不会吃。
早餐后,立子和伸在仓库中工作,清点西红柿,为胡萝卜称重,将蔬菜装入小袋子中。然后伸又回到田里,准备收割水稻。立子将打包好的商品装进汽车,开到约10公里开外的小城三春。车窗外,田地、山丘和茂密的针叶林一闪而过,有时能看到一条小溪在路边蜿蜒,或是一道小瀑布从山坡倾泻而下。
她的目的地是一家名为“希望”的咖啡和蔬菜店,是立子在2013年夏天开办的。立子用来煮咖啡的水不是自来水,而是从一家加油站购买的法国产瓶装矿泉水。她的一位顾客为核电站运营商Tepco工作,长期主管福岛封锁区的辐射测量。据他透露,“希望”店中的自来水出自一个遭受强烈辐射污染的水源地。
几公里外, 54岁的大友先生穿着灰色西装,戴着眼镜和银表,坐在田村市政厅会议室中。田村包括5个镇,大河原家的农场也坐落其中,这里共有约4万居民。大友负责该市的发展。
大友的助手倒上取自当地一个泉源的水。大友表示,他的家乡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地区”,因为这里的每一粒米都会接受放射性检验。“还有哪个地方会这样做呢?”大友看待世界的态度和日本政府非常相似:核电站已经得到了控制,福岛地区又能重新繁荣,一切都很好,或者马上就会好。2020年,东京将举办奥运会,一部分比赛会在福岛举行。日本最大的航空公司全日空在他们的飞机上提供产自福岛的产品。然而,哪怕最好的形象塑造活动也无法洗净福岛的污点。和以往一样,这里每天仍有300吨污水被稀释后排入太平洋,很多家庭为他们的生存而战,这些事实却是政府和大友先生有意掩饰的。他们认为,田村最大的问题是:“以前双叶有一个购物中心,很受百姓喜爱。遗憾的是,现在我们不能在那里购物了。”
日本288国道直接连通田村和双叶,这是一次进入封锁区的超现实之旅,充满末日之美:野草蔓生的田地,被遗弃的收割机,四处闲荡的狐狸。到距离被摧毁的核电站5公里的地方才能看到一个检查站,工作人员礼貌得令人吃惊。在双叶,可以看到加油站、鱼店、游乐场、理发店,却看不到一个人。整个城市都空无一人,被茂密的灌木丛、藤本植物和狗所占据。到处都是干草堆大小的黑色塑料袋,里面填充着被辐射的土壤。一家农舍旁的测试仪上显示:每小时92.68毫西弗。100毫西弗是能导致恶心或脱发的危险极限值,这里显然不能久待。
中午,“希望”商店中飘着饭菜的香气。立子站在木台后,为两位顾客端来自家种的番茄土豆一锅煮。这家店有很多自制食品、漂亮的茶碗以及装着各种小食品的小碗小碟,当然也少不了装满蔬菜的木箱和篮子。每10分钟就有一辆汽车停在门口,艺术家、科学家、医生、Tepco员工以及当地农民来到这里,曾经的香菇农宗像也不例外。她的6万根生长香菇的圆木都被毁掉了。她说,“3·11”在当地早已成为禁忌话题,人们不会公开谈论。2013年甚至出台了一项法律,规定公布福岛核电站等敏感信息的人最高可被判处10年监禁。
由于“希望”商店中的人们不关心这样的法律,这里成为非官方的反核能会面和信息中心。“3·11”摧毁了人们之间的联系,“希望”商店则重新修复了一些联系。宗像刚刚从一位老活动分子那里得知,有一条核电站管道已经锈迹斑斑,密封性极差,充满危险,以至于Tepco员工只能用望远镜对它进行观察。立子听说了放射性物质清除小组的成员患上癌症和沮丧的核电站工人实施性侵行为的新闻。一个翻译说起又一位自杀的农民。很难分清事实和谣言,但是这里的人们并不关心真假。“每条信息都可能救你的命。”立子说,“我们必须倾听,思考是否应该改变我们的行为。”对污染的恐惧四处蔓延,人们不再吃日本产的鱼,而是去超市买南美产的。游乐场关门了,大河原一家只用进口木材取暖,尽管他们拥有一片森林。辐射污染小的木材太过昂贵,他们的火炉常常一片冰冷。
晚上7点,天慢慢黑了。立子已经很是疲惫,然而工作还没做完。她用一张桌子和两块黑布搭起了一个木偶剧舞台。这是她和伸的共同爱好。他们在学校和镇中心表演,也是为了挣点钱,因为农场和商店的收益不够生活。这一天,只有6名观众。
立子用双手将两个木偶唤醒,伸弹奏着吉他。在这个五幕剧中,立子讲述了一个观众熟知的故事。这两个木偶是农民太郎和他的妻子花子,那是一个延续30年的爱情故事:第一次见面、亲吻,第一个孩子,平静祥和地生活,然后突然,辐射来袭!绝望、恐惧和空虚的情绪蔓延。观众中的两个农民哭了,立子的声音在表演时短暂停止,她太了解黑暗的时刻。2013年秋,在她的“希望”商店开业后几个月,她已是债务压身,和伸的婚姻也出了问题,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算没有核灾难也很难调和。立子开始喝酒助眠,放射性这种看不见的力量,夺走了很多人的依靠。
太郎和花子的故事结局是悲惨的,他们先是失去了他们的蘑菇,然后失去了他们的梦想和孙子。这是一部阴暗的戏剧。但立子的情况可能不同,最强的联系可能并没有分裂,那就是母亲对孩子们的爱。“我不想让他们哭泣。”她说。这种想法救了她的命,伸和她的关系也已有所好转。大儿子开今年将迎娶一家生态商店的女老板,第八代生态农民即将出生。
铯137的半衰期为30年,幸运的是,大河原一家的爱似乎更加持久。
[译自德国《N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