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之梦(报告文学)

2016-10-12 21:42赵大年
北京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机手机械化农机

人口,这两个汉字的组合寓意深重:一人一口,张口就要吃饭。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不能依赖粮食进口,必须自力更生,发展农业。新中国的农业合作化、农业大跃进、“以粮为纲”、粮食统购统销、知青上山下乡,以及演绎了多少辛酸故事的“农业户口”,也是想要突破“8亿农民搞饭吃”的落后局面吧?中国人从过去的缺衣少粮,到如今的丰衣足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怎么来的呢?

有人说1958年是“铸剑为犁”的岁月。这一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出朝鲜战场;解放军有10万官兵转业,到北大荒等边疆地区建立军垦农场和粮食基地;更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则是农业大跃进。全国到处“放卫星”,有亩产“七千斤小麦”和“万斤水稻”的奇迹。人们都说这一年获得了特大丰收,后来才知道,安徽、河南……饿死了很多人。

“反右运动”中受批判,我这个志愿军老兵从部队复员回到北京,穷而为文,卖文糊口。大妞儿闯入人寰,我急了,给彭真市长写信请求工作。一周就有批复,派我到新建的农机研究所当秘书。研究所需要两个秘书,分管党务和科技。我不是党员,又不懂技术,怎么工作呢?所长张清是小八路出身的“机电迷”,会开车,会修理拖拉机和收音机,当过国营农场的机务场长,被誉为新中国第一代农机运用学专家。他跟我谈话很直率:“哪儿有现成的专家?学习嘛!你的家庭出身不好,这没法选择,但是可以改造思想,脱胎换骨。还有另外一种脱胎换骨,就是把自己改造成技术人员。你才28岁,只要肯吃苦,我就送你到农机学院当旁听生,白天尽可能去听课,晚上住在研究所完成秘书工作。边干边学,三五年就能变成内行。”

我接受了所长的“设计”,把家务和教育女儿的事情全都推给妻子,一周乃至一个月才回趟家,用四年时间学完了农业机械化的专业课程,虽然没有文凭,却能应付工作,因而在研究所和农机局工作了21年。粉碎“四人帮”,我恢复了写作的权利,离开农机战线,回到作家队伍。但我心里始终编织着“犁之梦”,关注农村,因为,不了解农民,就不了解中国。

试 点 春 秋

学习农机专业,首先要学毛泽东关于“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的大量论述。少年毛泽东干过一些农活儿,后来的革命生涯,无论创办农民讲习所,领导秋收起义,还是指挥“农村包围城市”的武装斗争,南征北战几十年,基本上没有离开农村,应该说他是了解农民疾苦的——“脸朝黄土背朝天,胼手胝足几千年”,全部农活儿都靠人工畜力劳作。在农业合作化基本完成的1955年,他提出用20到25年时间在全国基本上实现农业机械化的设想。

按照毛泽东的归纳,农产品就是保证人民温饱的“粮、油、肉,鱼、禽、奶,棉、丝、麻,蔬、果、茶”12大项,农艺复杂,要用机械化生产替代传统的人工畜力劳作,其实就是一场农业现代化的革命,任务非常艰巨。也只有机械化才能改变“8亿农民搞饭吃”的落后局面,解放出大量劳动力来,支援工业、服务业和城市建设。当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搞得沸沸扬扬,似乎可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时候,毛主席批评国务院迟迟不成立农机部,说“我来当农机部长!”这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在全国纷纷建立农机机构的时候,我才有幸进入农机研究所,跟铁牛作伴,跟农民一起“修理地球”。

1959年我到农机研究所报到上班,职工们正在忙着搬家。当时研究所刚刚建立,借住在丰台区南苑拖拉机厂大院里。张清所长对我说,“不能早晨上班、晚上回家。咱们要大大地忙个十年八载呀!你带上行李,直接搬到北郊农场去。研究所也要搬过去承办农机试点,咱们都要以所为家,以农场为家。”

1960年国家科委80项重大科研课题的第一项,就是“农业机械化、农业机具系列化试验点”,当年投资80万元,任务是落实毛主席实现农业机械化的战略部署,“选型、改进、创制”适合我国需要的系列化农机具,通过大面积生产试验,提出鉴定报告,以便国家正式定型和批量生产。

试点设在北京市昌平县北郊农场。这个农场对外挂的牌子是中越友好人民公社,从所有制上讲,它既有属于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也有属于全民的国营部分,而属于全民的农场部分,更便于试点投资和进行生产试验。也因为这里不但有基础较好的小麦、玉米粮田,还有水稻田、菜田、奶牛场、猪场、鸡鸭场,也有山区林果业,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且交通方便,又靠近许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条件不错。

试点规格甚高,由国务院40多位正副部长和市委、市政府干部组成领导小组,市委农业书记赵凡兼任组长,市农机局王凌西局长兼副组长,下设办公室,农机研究所张清所长是办公室主任,北郊农场党委书记赵焕平和场长赵海泉为副主任。我也就成了试点办公室的秘书。

这个试点声势浩大,在“开门办学,深入实际”的教育和科研方针指引下,把农机学院、清华大学和农业大学的1000多师生,农科院的专家学者,以及国营农场的干部组织进来,成立了“动力机械、耕作机械、收获机械、排灌机械、植保机械、畜牧机械、菜田机械、水田机械、农副产品加工机械和农机修配网”等十个专业组,又细分出几百个研究课题——譬如犁,就有国内外的半机械化畜力7寸步犁、双轮双铧犁、机械化的7铧犁、5铧深耕犁、3铧重犁、开荒圆盘犁、浅耕旋转犁、水田犁等许多种。按照“选、改、创”的方法,展开了选型引进、改良设计、制造样机、试验定型和推广使用等多方面的工作。这只是一项犁呀,再加上别的项目呢,因此又要与全国几十家机电工厂联合组织“社会主义大协作”。

犁,是人类进入农业社会的标志。我在清华大学一位研究农具史的老教授那里吃惊地看到《中国农具图谱》上,西汉的畜力木犁已经相当完善:由弯曲的犁辕、犁柱、犁托和铁制的犁铧组成,其设计完全符合力学原理。再听教授讲课,才进一步知道,西汉木犁是我们的祖先进入铁器时代之后的重大创造。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生产工具是生产力最活跃的因素,它代表着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更令我震惊的是,2000多年之后的中国农民,普遍使用的还是这种“西汉木犁”!粮食亩产也仍然停留在200来斤的“西汉水平”上。这真是中国封建社会“超长稳定”的可怕现象啊!而那些后来居上的欧美各国,已经有200多种先进的机耕犁了,农业生产水平也远远超过我们这个古老的农业大国。这件事,在我心里掀起波澜,决心学农机,干农机,投身老教授编织的“犁之梦”。

2000多人的试点工作一旦铺开了摊子,便成骑虎难下之势。且不说师生们雷厉风行地来到田间上课,食宿问题多么困难,只说这几百个研究课题开展起来,纷纷申请经费、钢材、工具、仪器,国家拨给的80万元哪里够用啊!当年知识分子的思想处于畸形的“听话”状态——经历了1957年“反右”,1958年“拔白旗”,1959年“反右倾”,如今响应号召走出了课堂和试验室(大多是写了决心书,敲锣打鼓欢送出来的),那就是“不完成任务决不收兵”了。

试点办公室设在回龙观北郊农场场部的两间平房里,各种申请报表如雪片般飞来。尤其是那些可爱的教授、专家(课题负责人),热情比天高,拿不到急需的资金、物料,就“泡”着不走。办公室门庭若市,张清所长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还说他“就喜欢这样干工作”。我这个秘书可就惨了,只好硬着头皮到农场的食堂去赊账打饭,让恩师们吃饱、吃好——此时正值“瓜菜代”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我到田间听课,知道教授吃的是玉米面菜团子、南瓜汤,现在应该让他们吃上白面馒头、大米饭才对。至于赊账,钱还好说,张所长批个条就能报销,只是我欠食堂的粮票日渐增多。我们的口粮定量都是每月30市斤,其中粗粮20斤,细粮(面票、米票)10斤。听说有位教授在周总理家里吃了一顿饭,邓大姐还要收他半斤粮票呢。由此可见,我大胆赊欠食堂200多斤细粮票,相当危险,搞不好还得受处分。为什么不向恩师收粮票呢?说来惭愧,他们的面票米票都留在了家里(留给老人、幼儿和浮肿病人),自己既然下乡,就是来和学生一起吃菜团子的。全怪我这个旁听生“尊师重教”,主动端来馒头米饭,那年月,可是不吃白不吃啊。

这一年仍然处在大跃进的气氛之中,试点工作进度很快,难题也越来越多,小小的农机研究所一件也解决不了,只能给上级打报告。单项报告之外,张所长还叫我每夜写一份情况简报,打印50份,必须第二天上午送到试点领导小组成员的办公室。我们没有小汽车,天不亮就开着拖拉机进城,去各部委送简报。哪位领导有批示或解决了某项难题,在下期简报里必定写明。张所长说,“这样可以调动领导的积极性,瞧,这位部长给了钢材,那位部长就不给油料吗?”

钢材是计划经济时期最难搞到的“一类物资”,而农机则是“吃钢大户”。况且,我们需用的钢材型号复杂,“薄板”最多。一次,领导批给20吨钢材,没承想拿到手的竟然是首钢“超产”的钢锭,4吨重一个,不敢不要哇,它也顶指标嘛。换不到“薄板”,只好租用5辆解放牌汽车,把它运到贵州去“开坯”,再运回河北省宣化去轧薄。浪费了多少汽油、加工费和时间?这在计划经济、“条条专政”的年月,也只能夸我们“政治挂帅,不计成本”地克服困难了。

张所长是个“年轻的老革命”,工作很有魄力,他经常在北郊农场召开试点领导小组现场会,几乎每月一次,大多安排在星期日。这一天,总有包括吉姆牌高级轿车在内的几十辆小汽车来到回龙观的农场场部,在当时是很罕见的场面,连县公安局都为之加岗放哨。担任试点办公室副主任的农场书记、场长,自当竭尽“地主之谊”,从内部“调剂”出一些“淘汰鸡”“毛蛋”“小牛肉”(牛场因缺少饲料而屠宰的牛犊)、“奶豆腐”(因屠宰小牛而多余出来的“初乳”,特浓,不宜上市,却能制奶酪),还有榨油厂的一项“秘密发明”——从榨过油的豆饼里再次“高温提炼”出来的“超产油”……这些都属于“计划外”的精美食品,再加上不知用什么名目“调剂”出来的大米、白面,每次都为试点领导小组会议提供几桌丰盛的午餐,每位收费8角,免收粮票。此事有几点内情不妨在56年之后公布于世:一,由于我与姚依林部长是邻居,听他说,在人大会堂开会至深夜11时,便供应每人一碗肉丝面,收费8角,粮票3两。我告诉了农场赵场长,他才援例收费8角。二,赵场长说,“人大会堂不种粮食,应该收粮票;咱是农场,收粮票影响不好。”我便乘机请他批准“豁免”了欠农场食堂的200多斤粮票。三,每次领导小组的现场会,分别视察我们的小麦割晒机,玉米剥皮机,奶牛场、养鸡场和养猪场自动化系统,张所长事先布置好,让专家教授当面向部长们提出所遇到的难题,有些当场就获得了解决,一如现场办公会。四,散会前,赵场长总能不失时机地派人把一些“不宜上市”的食品悄悄放进小汽车的后备厢里,而且一律向家属或司机收费,不让领导干部为难。五,开领导小组会怎么还有家属呢?这都是张所长和赵场长的精心安排——首先是把会期定在星期天,第一次开会和“丰盛的午餐”时,他们就说:“占用领导同志的休息时间,很过意不去。不是星期日也轮不上我们召开现场会呀。下次请把夫人和孩子也带来玩吧,就算郊游,两不耽误。”于是,便有一些家属跟车前来参观农业机械化。关于这些内情,读者朋友千万不要认为是领导干部“多吃多占”。相反,我旧事重提,倒是有点心酸,您想啊,这些部长,不是和我们一样处于“瓜菜代”的艰苦生活状态,共同度过三年困难时期的么?若不清廉,他怎么会缺少几斤“毛蛋”呢!

这个试点轰轰烈烈地办了一年,取得多方面的成绩和经验之后,不是停办,而是改变了农业机械化科研试验的形式。一,试点提出的大量科研课题、设计方案和图纸资料,由有关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带回去继续完成。其中,适合北京地区的项目,主要由北京农机研究所承担。二,北京农机研究所留在昌平县北郊农场,继续与农场合作,完成已经开展的试验项目。所址暂时借用朱辛庄的一片平房,并于1962年由农机部投资,在西三旗建立永久性所址。我曾协助王维民副所长负责基建,在西三旗十字路口东北角买地30亩,每亩56元,如此便宜,令我大吃一惊。研究所包括试验室、研究楼、样机陈列室、试制车间、车库、宿舍楼、食堂兼礼堂、锅炉房、烟囱带水塔、锻工房、上下水系统和15亩试验田,“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与此同时,市农机局在二拨子买了一片地,建立农机技工学校,后发展成农机职工大学。农场欢迎农机单位建于当地,提供了优惠条件。三,由市政府牵头,1965年组织农机、机电、生产资料等部门的技术人员,成立农机技术服务队下乡,逐村逐队检修农机具,培训农村电工、机手,建立农机档案。四,由市农机局牵头,1971年选定平谷县大华山公社为山区试点,通县小海子大队为平原试点,顺义县北军营大队为丘陵试点,海淀区四季青公社为菜田试点,长期进行农业机械化试验。这些工作我都参加了,在昌平9年,平谷9年,亲身体会到实现农业机械化之艰难。

“农业机械化、农业机具系列化试验点”虽然只轰轰烈烈地办了一年,但是取得了许多重要的成绩和经验。譬如,选定了东方红系列拖拉机,经国家批准定型后,安排在洛阳拖拉机厂大量生产。又如手扶拖拉机,日本也叫园艺拖拉机,它体轻灵活,价格低廉,既可以配带多种小型机具在粮田、水田、菜田耕作,又可以作为小型动力,进行抽水、脱粒、扬场等固定作业,还可以挂个拖斗跑运输,一机多用,很适合生产队购买、使用(20年后,许多农户也都自买自用)。试点从几十种进口样机中进行“选、改、创”,又与工厂合作,研制出我们自己的手扶拖拉机,经国家批准定型后,北京就大量生产,别的省也大量生产。我曾长期参与手扶拖拉机的试验、推广工作,有的生产队长说,“这玩意儿还不如一头驴!”我们就用手扶拖拉机跟他的大叫驴比赛,干各种农活都比驴强,眼见为实,队委会当即决定购买两台。可别小瞧了研制手扶拖拉机这项成果,十几年间,已推广到全国各地,至今还在大量使用,成为初步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动力之一。

对于科学实验而言,不但允许失败,而且失败也是可贵的经验。1960年,国家还处于“经济困难时期”,财力不足,我们一些很好的项目失败或者说“超前”了,当时难以推广。譬如,专家设计并在北郊农场建成的万头机械化养猪场,因为精饲料没有来源,仅仅饲养100头猪,作为“示范表演”而已。建成的十万只机械化养鸡场,无人投资,也因为饲料短缺,根本没有进鸡。十几年之后,机械化养猪、养鸡才大行其时,但我们不应忘记,试点和北郊农场,为实现我国畜牧机械化,率先建立了自动化的奶牛场,机械化的养鸭场、养猪场、养鸡场。此外,我们在东小口、二拨子建立了水田机械化的“电犁”试验田,还有“闪电施肥”(吸引雷电造成)的试验田,电网架设起来之后,由于管理和培训农民的工作跟不上,反而造成耕牛触电,也拆除了。这些失败项目,课题组都有试验报告,认定“电犁”“闪电施肥”在地广人稀的外国有效,却不适合我们地少人多的国情,不宜推广。

《试点总结报告》是我执笔写的:通过“选、改、创”,获得了数十项适合我国和适合北京地区使用的农机具;选购拖拉机和维修设备,装备了昌平县北郊农场的机务队和农机修配站;许多设计方案和图纸资料,留交北京农机研究所继续使用。“失败”的项目也是收获,它告诉我们,农业机械化的资金主要应由农场和公社自力筹集,国家只能支援带有科研性质的少数项目。写到这一点时,有个例子被张所长删掉了——昌平的一户农民家养48只鸭子,卖鸭蛋赚了些钱,上级就批判他违反“以粮为纲”的方针,不准搞这种“损公肥私”的家庭副业——我写此事的本意是说,农民手里没钱,怎么为农业机械化筹集资金呢?何况鸭子和鸭蛋都是市面上奇缺的食品呀。可是张所长说,鸡鸭会偷吃集体的粮食,要是社员养的鸡鸭多了,私心也就重了,必然分散为集体干活的精力。他还严肃地批评我“不懂政治”。

农机技术服务队

苏联政府20世纪30年代曾经把一大批(30万台)拖拉机投放到集体农庄,结果是没用三年全部报废。因为没有培训出熟练的机手和修理工,没有形成合理的农机管理机制和维修网。相比之下,我们社员的文化技术水平,还不如人家的庄员。有鉴于此,1965年北京市组成大规模的农机技术服务队,由王纯副市长任总队长,下设四个分队,以市属农机、机电、生产资料等部门的200多名技术人员为骨干,以“滚雪球”的方式开展工作——下到区县,相关的技术人员就参加进来;下到社队,负责“机、电、水”的管理人员也参加进来。总数达到2000余人,分片分期地进行农机普查和检修,同时举办电工、机手培训班,既上技术课,又带领机手共同检修他们自己使用的农机具,并建立农机档案。

我任队长的这个分队有骨干队员40多人,负责房山、丰台、昌平、延庆四个区县。大家背着简单的行李、专用工具、仪表和紧缺的零件,由一个村走到另一个村,“吃千家饭,住百家房”,从春到冬干了一年,收获很大。

与全国农村相比,北京郊区的条件还是比较好的,90%以上的社队有电和通了简易公路,农机具的数量也比较多。突出的问题是社队干部文化水平偏低,管理不善,社员群众缺乏机电常识,国产农机具质量不过关,在使用过程中损坏率甚高,还经常发生伤人事故。譬如,有一种铡草机,在房山县就发生50多起伤手事故,社员叫它“铡手机”!我们给上级打报告,责令厂家停产整顿。又如,我们在延庆县检修机具时说声“缺机油”,生产队长立刻回家宰了老母鸡,送来半碗鸡油。

农村机具普遍缺少维修、保养。昌平县的不少水泵坏了,就弃置不用,或另买新的。我们在西沙屯扬水站把坏泵拆开看,有些是吸进砂石,打坏了叶片;有些被杂草水蛇死猫烂耗子堵塞。而那些还在使用的水泵,进水口也不加护网,有的还把清水泵当污水泵使用。并非所有的机手都缺少这点常识,此中隐藏着奥秘:社员出工有“甜活”“苦活”之分,壮劳力干一天记10分(满分),妇女和半劳力记5分,雨雪天气不出工就不记工分。而机手属于“专摊专业”,全年记满分。年终结算,按工分计酬,且与口粮挂钩,“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因此,通常是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的子女当机手,而招工、当兵、上学、提干等“农转非”的机会也优先让给他们;女机手“一嫁军,二嫁干,嫁个工人吃饱饭,高低不嫁庄稼汉”。所以机手队伍很不稳定,有点经验的老机手走了,新机手也并不安心,往往以此为跳板,一拨一拨地换人。就此问题我们给上级写过报告,建议对电工、机手采取考试上岗的办法,破除干部子女的特权,以促进机手的学习积极性和保持队伍的相对稳定。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个建议也石沉大海。

在技术服务队的后半年,我还学会了修理深井泵。由国家贷款在山区钻了一些百多米的深井,以解决人畜饮水问题。这些价值3万多元的深井泵,更没人检修保养,有的使用不到一年就坏了。可惜我们也不会修理。请示总队,回答是全市只有几位师傅懂行,已经派往密云、平谷山区。我立即带上技工前去学徒,还赶制了专用工具。回来修理时仍然提心吊胆:我们每次用三天时间手拉“神仙葫芦”的倒链,把百十米长的泵管一节节提出来,几十节之后才是那大冰糖葫芦似的九级泵。检修时,凭眼力调直几十根两米五长的传动轴。“机器匠,拆了装,装不上,咋交账”?我们再用四天进行组装,保持传动轴与泵管、井管“三同心”,慢慢放回井里去。难就难在我们完全是手工操作,如有一节泵管没夹牢,或者滑链,这三吨重的深井泵掉进井里,深井就得报废!如有一根立轴没调直,或者组装时有个螺母掉进泵管,那就前功尽弃——得重新把它提出来……真是诚惶诚恐啊,为保持手感灵敏,谁也不敢戴手套,磨出血泡也不戴。

当年的机电产品由国家统一分配,生产厂家并不关心销路,没有竞争,也没有“保修包换”之类的售后服务。像深井泵这样的重要产品也没人管。我学会了这手活儿,在京郊小有名气,以致“文革”中被“专政”期间,还有人找到农机研究所的“牛棚”,请我这个“牛鬼蛇神”去修深井泵,解决家家户户下山挑水吃的难题。军代表也不敢拒绝“贫下中农的请求”呀,只好“放牛”归山。

实现农业机械化的金钥匙

计划经济的藩篱,阻碍着农业机械化的步伐。1972年我这个“插队落户”的下放干部调回农机局,多次参与制定北京市农机发展规划和年度生产、分配计划,深知办公室里的计划订得再详细,也跟不上千变万化的实际需要。举几个小例子:我们按照顺义县的拖拉机保有量,一年分配给他200个轮胎用的气门针,结果拖拉机站根本买不到。哪儿去了呢?几番调查,才发现是生产队的马车把式抢先买走了。马车轮胎也用这种气门针,却没有一个“马车局”为他们制定计划。缺少气门针,拖拉机就“趴窝”;为了几毛钱一个的小零件,公社派人花几十元差旅费去外地也未见得能买到,只好送红枣、鸡蛋“走后门”,向机电供应单位“求援”。

“三夏”大忙季节,正在使用的手扶拖拉机轴承坏了,哪儿都买不到,生产队长派机手进城,说了气话:“买不着你就甭回来!”结果在这个夜晚,北京手扶拖拉机厂抓到了“小偷”(他从停车场的新拖拉机上卸了一副轴承),保卫科刚要扭送他去公安局,又在那台新拖拉机的轴承座里发现40元钞票,正好是买一副轴承的价钱。农机局王凌西局长听说之后,深感内疚,叫工厂立即放人,并向这位机手道歉,轴承让他买走。局长在干部会上说:“这件事暴露了农机经营管理体制的‘老大难问题——只生产整机,不保证供应维修用的零配件,这不成了卡农民脖子吗?”话说得很透彻,可是一个局长,用行政命令根本不能建立零配件的市场。

北京市生产手扶拖拉机较早,郊区的保有量很多,维修上的问题也多。丰台区有个真实的笑话:生产队的一台手扶拖拉机经常出毛病,一坏,机手就赶着小毛驴把它拉到修配站去。次数多了,只要往小毛驴身后一套手扶拖拉机,不用人赶,毛驴就会自动拉往修配站。这样的笑话,您听了大概也笑不出声来吧。

靠人工、畜力操作的中国农业,直到毛泽东同志预计的1980年,也未能“基本上实现农业机械化”。不是农机战线的干部职工不努力,更不是农民群众不想机械化,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美好前景啊!那么,发展缓慢的症结何在呢?

农业机械化需要大量资金。我们研制的大马力拖拉机和机耕犁、谷物播种机、稻麦联合收割机、玉米收获机、水稻插秧机、菜田整地播种联合作业机、机动喷雾器、喷灌设备,一台就能顶替上百个人工、20头牛马,可就是摆在那里展览没人买。没销路,农机工厂也亏损。“等、靠、要”国家投资,没有农民群众的积极性,怎能办成大事?而且国家也不可能全包下来。反过来说,农民群众根本没钱自行投资,在“小学生捧着个鸡蛋,到供销社换一支铅笔”的情况下,农民拿什么买拖拉机呢?就算银行拨给一些贷款,社队也无力偿还,只好“趴在账上”,这填不满的无底洞,是第一个“怪圈”。

农业机械化的优越性主要是解放劳动力,那么,节省下来的劳动力去干什么呢?我们的农机试点社队就出现这个问题,机械化水平高了,“人享机器福,马长机器膘”,富余的劳动力没有出路。但是人人要吃饭,所以仍然跟着大伙儿一同出工,参加记工分和年终分配,造成“一个人的农活儿两三个人匀着干,一碗饭两三个人分着吃”的窝工现象。生产队的开支没有减少,反而多了一份机器、油料、维修方面的经济负担,或曰“双重开支”——机械化使得农业生产成本加大,工分值下降,社员变得更穷了。譬如昌平县马池口公社的一些生产队年终结算,农户分不到钱,反而倒欠一两百元口粮钱。这是第二个“怪圈”。

怎样突破的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建设市场经济,给各行各业带来了勃勃生机。雨后春笋般兴起的乡镇企业,给农村的富余劳动力打开了出路。从经济利益上讲,只有一个农民在工厂企业里创造的价值,超过(或远远超过)他从事农业劳动创造的价值时,他们才能真正感受到机械化带来的好处。也只有农业机械化解放出大量劳动力,充实、促使乡镇企业和服务业大发展,农民才有力量向机械化投资,进一步提高机械化水平。这种良性循环,终于使人们找到了实现农业机械化的金钥匙!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和党的富民政策,使北京郊区向着现代农业大踏步前进。您还记得当年“龙口夺粮”时节,都要动员大批职工、战士、学生下乡帮助拔麦子吗?现在靠联合收割机,麦田里看不见几个人。农业大县顺义、昌平、通州的麦田很多,一周之内就能完成全部麦收任务。而机械化的奶牛场、养猪场、养鸡场、养鸭场,蔬菜大棚和玻璃温室,更是到处可见的景观。

我国的改革开放是从农村开始的,安徽小岗村18户农民创立的“大包干”——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广,促使农村机手也大胆承包农机,当农机的主人,包揽农活,有偿服务,成为农机专业户——他们一旦掌握了先进生产力,就跟许多农民出身的乡镇企业家一样,萌生了市场经济的竞争思想——努力学习技术,熟练使用农机,维修保养农机,精打细算,积累资金,添置新型农机具,拓展服务范围,成为亦工亦农的新型农民,乃至农机大户,或者承包拖拉机站,成为民营企业家。我们农机局、研究所、农机工厂也变成了农机公司,按照市场需要而设计、制造、销售、服务。

“文艺是生活的镜子”,上世纪80年代空前繁荣的中国文坛,也涌现了许多关注农民变化的作品,如《陈奂生进城》《李顺大造屋》《笨人王老大》《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狗日的粮食》《秋菊打官司》《凤凰琴》等等。我也写了反映农业机械化的电影《车水马龙》《当代人》,以及这篇观察了50年才完成的报告文学。

新世纪,新气象。从单项作业来看,每逢春夏之交,总有上百万台大型稻麦联合收割机沿着宽阔的公路南下,依照谷物成熟期,有计划、有组织地从南到北成片收获,收完了江汉平原再收华北平原,收了小麦再收水稻,机器利用率高,有偿服务小半年,仅此一项,农机专业户就有盈余。节省大量人工,全国粮食还连年增产。

从综合作业来看,譬如通县大稿村的2000亩农田,原先占用600个劳动力,新世纪之初实现机械化,由16人组成的机务队承包全部农活,也是连年增产。除了孩子上学,老人管家,全村95%以上的中青年从事工商建筑文教服务业,这里已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了,与城市比较,只是村民住房更宽绰一些。诚然,这里是首都郊区,条件好,提前缩小了城乡差别、工农差别。

就全国范围而言,农田的耕、耙、播、收,农产品的储、运、加工,繁重的劳作80%由机器替代,也就是基本上实现农业机械化了。新疆还要人工采摘棉花、葡萄、哈密瓜;江南的采茶姑娘仍需手眼并用;采桑养蚕更要回避机器油烟;燕山果农竹竿打枣,手举“夹竿”摘柿子、雪花梨……我们这个跨越寒温热带的泱泱大国,很多农活还要人工操作。与美国的现代化农业也有差异,他们地旷人稀,耕作粗放,我看他们的“气吸”棉花收获机,收不干净,损失较大;采摘果子的智能“猴手”,成本较高;无人驾驶拖拉机虽然改善了劳动条件,还是要“有人”在室内操作。我们的国情不同,地少人多,必须精耕细作,提高单位面积产量,机器替代人工的每一个项目都要考虑成本、质量和就业问题,不必急切追求全部机械化。毛泽东也说“吃饭不用机械化”嘛。

粮食,宏观是“民以食为天”,微观是“粒粒皆辛苦”。上世纪80年代初,有一些农妇挎着篮子进城用鸡蛋换粮票,我家也换过几次,10斤粮票换一斤鸡蛋,不花钱。“一叶知秋”,可见副食品多了,市民的口粮有了富余;粮食局从来不给农民发粮票,而乡镇企业“满天飞”的推销员、采购员、企业家,也不能让粮票拴住腿脚啊。敝人吃了不花钱的鸡蛋,高兴地为农民外出活动写了小说《女帮办》,这个农村姑娘敢坐(司局级干部才有资格乘坐的)火车“软卧包房”,从河北省去广州推销大红枣,真是破天荒的新鲜事呀。别忘了,自从古老的“井田制”以来,由于生产力低下,农民就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

人口,这两个汉字的组合寓意深重:一人一口,张口就要吃饭。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不能依赖粮食进口,必须自力更生,发展农业。孙中山未能实现“耕者有其田”。毛泽东领导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民当家做主人。新中国的农业合作化、农业大跃进、“以粮为纲”、粮食统购统销、知青上山下乡,以及演绎了多少辛酸故事的“农业户口”,也是想要突破“8亿农民搞饭吃”的落后局面吧?包括机械化在内的农业现代化,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我国粮食自给有余,几亿农民才得以挣脱“田土束缚”,自由地“背井离乡闯天下”,投身“世界工厂”,支撑“中国制造”,创造巨额财富,促使商贸服务大发展。改革开放新时期,农民参与建设千百座新城镇的同时,也开启了历史性的华丽转身——空前规模的农民变职工,农民变市民,担当我国城市化的主力军,持续改善我们这个发展中大国的社会结构和生活品质。

作者简介

赵大年,男, 电影编剧,小说家。满族,1931年生于北京,毕业于天津市扶轮中学。1949年参军,复员后长期从事农机科技工作。1980年至今任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影视创作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会长。著有小说《大撤退》《女战俘的遭遇》《公主的女儿》《尚未污染的山林》等。多部作品获全国和报刊文学奖,被译成英、法、日、韩文在国外出版、发表。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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