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周戊香

一直很怕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源自《百年孤独》。《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庞杂的内容、众多的人物、离奇的情节，令人眼花缭乱，让人怯弱，不敢继续阅读下去。

《霍乱时期的爱情》阅读前与多位同事讨论过它的情节、内容及对男女主人公爱情观的看法。大家的观点不一，莫衷一是，迫使自己翻阅此书，一探究竟。怕自己读不完，先翻看最精彩的部分——主人公船上旅行的部分，再倒回去从头阅读。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与费尔明娜·达萨的旅行是一场爱的接力赛，是对懵懂的青春期那段山楂树般青涩爱情的接力。只不过，这一棒的时间间隔长了点，长达五十一年，半个世纪。是漫长爱情旅途中的一抹夕阳，美丽、绚烂。他们这段恋情不由得让人思考：坚守了一辈子的婚姻与悬空了半个世纪的爱情，到底谁更真切？思念一个人一生一世和陪伴一个人生活一生一世到底哪一个更加不易？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对费尔明娜·达萨近似狂热的痴恋，一边却与不同的女人上床。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有一句名言：爱情的问题都是床上解决的。男人这种不委屈自己的痴情方式，说实话让我怀疑他对爱情的坚贞程度。甚至一味认为那只是一种病态的恋情。乱，病，所以作者才用霍乱两字概括，可谓一针见血。

但翻看前面，看到他们也有过让人动容的烂漫邂逅，也曾发誓要牵手一生。这不该被认为是病态的恋情，这应该是让人扼腕叹息的略带咸腥味的苦涩恋情。只因为费尔明娜偶然抬眼一望，偶然的惊鸿一瞥，弗洛伦蒂诺再也没能忘掉她的容颜。这是一种爱的传奇。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个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源头。从此拉开了弗洛伦蒂诺对费尔明娜半个世纪的牵挂与思念的序幕。思念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思念可以很简单，“想你”两个字足可以概括；思念也可以很坚定，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可以都可以称其重，状其形，哪怕是空气也可以知道其密度，但唯有相思画不成形状，量不出大小，看不见厚薄。更没有合适的度量衡丈量它的距离。它似乎是极远的，似乎是极近的。可以在天边、在眼前，在脑海。可以天涯咫尺，也可以咫尺天涯。偶然的一瞥，便相恋，这是许多女孩期盼的浪漫爱情方式——一见钟情。因为烂漫，所以诗意。弗洛伦蒂诺这位具有诗人性格的年轻人，才能每天写出那么多诗意的情书。因为诗意才能打动芳心，费尔明娜才会被弗洛伦蒂诺炙热的情书所动容。

然而人不能总生活在诗情画意里。诗意的生活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当理智的情感多过疯狂的激情，弗洛伦蒂诺与费尔明娜的爱情转折点就出现了。两个人的断交点出现在年轻时费尔明娜去“代笔人门廊”这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地方去购物闲逛。弗洛伦蒂诺此时严肃地对她说，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这是唯一她能听懂的暗语，却像一个晴天霹雳。此时的费尔明娜感受到的不再是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失望的深渊，明白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虚幻，弗洛伦蒂诺只不过是长期占据她心间的一个幻影，是自己虚幻的白马王子。因为不真实，所以她毅然决然地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

费尔明娜和丈夫乌尔比诺医生那虽然充满许多鸡毛蒜皮但大抵还算平稳克制的一生让人觉得真实。他们的婚姻稳定，却缺少爱情的慰藉。他们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然后冷战。浴室里没有香皂，宠物搞乱了家里的摆设，尿液粘到了马桶边，都是他们争吵的理由。在多年的夫妻斗争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培养了仇恨。当费尔明娜绝望地冲乌尔比诺医生喊：“你就没发现我一点也不幸福吗？”乌尔比诺医生答：“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是啊，为了家庭的稳定，有多少夫妻牺牲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爱情。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每天都在我们现实生活里上演着，邻家的故事，抑或是自家的故事。

夫妻关系并非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寡居的寂寞时光，让费尔明娜窒息。平时购买的物品让她觉得是“侵占了人的空间，把人挤在角落里”。丈夫死后，她把这些平时怎么也不舍得舍弃的东西烧掉，不顾富人的嫉妒和穷人的报复。连同那棵让乌尔比诺医生抓鹦鹉时摔下的芒果树也连根砍掉。她得到了一个宽敞自由的属于她的家。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观上的变化，其实这是费尔明娜的内心世界在发生着悄然的变化，因为旧的不去，新的人物无法走进来，她这是为男主人公的再次进场清场——内心的清场，在她不自知的情况下。

无可否认，弗洛伦蒂诺的情诗和甜言蜜语让费尔明娜厌倦了，这份厌倦甚至一直持续到老年期。弗洛伦蒂诺在乌尔比诺医生去世后写给费尔明娜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没有打动她反而被视为一种冒犯。直到后来，弗洛伦蒂诺不再只是单纯表达热情和爱意，而是开始把自己在生活中对很多问题的想法和观点慢慢写信同费尔明娜交流，他视她不再只是爱恋的对象还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这种不再那么激进的方式给这份坚守多年的爱情带来转机：“她（费尔明娜）在想弗洛伦蒂诺，但不是福音花园中那个忧郁的哨兵，那个人已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思念的涟漪，她想的是此时的他，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却如此真实。这人一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从未认出他真实的样子”，年轻时她没能最终接受他，老了之后她却重新感受到他的真实。

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的爱情并没有受到过多的外界阻力，那个决定终止爱情的质的决定是费尔明娜自己最终做出的，后来决定重新开始这份爱情也是费尔明娜重新启动那个爱情按钮的。老年的弗洛伦蒂诺虽然不再有青春，但是他一贯的诗人情怀注入了更多的阅历，他拥有的不再只是空洞的让人没有安全感的生活激情，还有平时祥和的生活智慧，所以老诗人比年轻诗人更迷人，更能征服他爱的那个女人。爱情就是这么无理，分手因为一句话，再爱也是因为一时感观上的真实。

在这份长达半世纪的爱情里，让人感受到的更多的不是上帝的仁慈而是时间的仁慈。就像时间终究让费尔明娜自己承认了她和丈夫乌尔比诺医生度过了平和幸福的一生。它也让费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那份看似虚幻的爱情变得真实而触手可及。一句歌词里这样写着：“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弗洛伦蒂诺正是用这一生等费尔明娜发现，要她相信他一直在她身边从未走远。无论是集会还是在费尔明娜丈夫的葬礼上，他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弗洛伦蒂诺与费尔明娜彼此间变得情投意合，默契无比，只是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而已。她帮他灌肠，在他之前起床为他刷净他睡觉前放在水中的假牙；她总找不着眼镜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她看书和缝补时可以戴上他的眼镜。这一切都是时间赐予的，是时间让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是时间让他们注定老了才能相爱，是他们在信中写的那一句：让时间流逝吧，我们会看到它究竟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什么呢？带来有一生一世的爱情。这份黄昏里的爱情，作者用看似非常完满的喜剧做结。也给予了它一直在海中往下走，航行一生一世的前提条件：男主人公加勒比河运公司董事长的头衔与黄色霍乱旗。作者让这份爱情有一个极致浪漫的开始，又有了一个极致浪漫的结尾。这份浪漫看起来是那么诚恳，年老时的承诺看起来也比年轻时的承诺更加庄重。让我们有足够多的理由相信老了还可以再相爱。在作者看似完满的喜剧结局里，却蕴含对男女主人公辛酸恋情的无比同情。这份船上的爱情，只是一抹夕阳，而且只能是不被世俗所接受的恋情，是上得了船，拢不了岸的爱情。即便能在海上航行一生一世，这一生一世还剩多长？不由得让人发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