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小虫
1
这应该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漫天的雪花鼓足了劲在空中转圈舞蹈。可是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一般,迅速地朝着地面砸去。它们似乎知道这意味着告别。所以特别卖力地从天空落下来,像是要在人们面前展示今冬的最后一场秀。
周小茹坐在卧室飘台上望着窗外的雪,一低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人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佝偻着身躯,肩上扛着一把铁锹,步履蹒跚地朝着小区大门走去。正在这时,手机响起了那首流行的《爸爸去哪儿》,继而屏幕亮了起来,刘童童的名字肆无忌惮地闪烁。
刘童童气喘吁吁地说:“小茹你今天没去补课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周小茹似乎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只“嗯?”了一声,那边似乎明了周小茹的不解,又补充说:“这雪落地就是水,可不一会儿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我从学校那边骑回来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现在膝盖还疼呢。”周小茹这回明白刘童童的意思了,如果今天自己去补课的话。这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会给妈妈添多大的麻烦。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在窗外寻找刚才那个人的身影。看着那个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周小茹咬了咬牙,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小茹你在听么?”电话那头刘童童追问着。周小茹这才回过神,支支吾吾地应着。
挂了电话,正巧妈妈敲门进来,端着一杯牛奶递给她。周小茹伸手接了,抬起头说:“妈,童童说今天外面的雪一落地就在地上结成了一层薄冰……”她还没说完,妈妈望向窗外,像是在给她说又像是在呢喃自语:“那今天的雪扫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周小茹听到这句。忽然烦躁起来,她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即将迎来春天的这座城,被这场雪一闹又多了几分寒意,风雪中有人边走边用手捂着耳朵和脸颊,有人紧紧拉着衣服立起的领口,有人走得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有人疾步行走却不慎摔得四脚朝天。这样的风雪夜,若是家人还未归来,那林立的高楼群里每一盏亮着的灯都是一份牵挂。妈妈站在周小茹身旁,眉头紧蹙举目遥望着远方。周小茹望着妈妈,眼里却是一丝不易觉察的愤怒。
“你在担心他么?”周小茹的语气明显有些生硬。
“这么大的雪。路又那么滑,你爸爸他……”妈妈头也没回,依旧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担忧地说,却不曾想被周小茹打断:“你担心他,可他什么时候担心过我和你?”
妈妈回头一脸诧异地望着周小茹,“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
父爱如山,父亲在每个子女心目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父亲是子女儿时身下的马儿,是子女成长路上的港湾。可是周小茹和爸爸之间却像隔了山川河流。有时爸爸会在小茹坐上轮椅的时候扶她一把,可是她却使劲扭转轮子躲开爸爸的手,轮子摩擦地面留下的那道印痕深深地刻在了爸爸的心里。
爸爸和妈妈记不得乖女儿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每次发生这样的事,爸爸总会背着小茹安慰在一旁接连叹气的妈妈:“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你别难过。”
其实周小茹曾经无意听见了爸爸的话,她透过门缝冷冷地说了句:“自以为是!”
2
周小茹的爸爸曾是一名普通的快递员,工作忙碌,很少有时间陪家人。小时候不觉得,渐渐长大,她的感受越来越深。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陪伴不费吹灰之力,狂风暴雨面前,陪伴才是责任和爱。
周小茹上小学时因为一次交通意外双腿截肢,从那之后她只能靠轮椅生活。为了方便上下学,妈妈执意搬迁至学校旁的小区。后来小学毕业上了中学,妈妈和爸爸商量着又搬了家。
周小茹知道,妈妈是担心爸爸一忙起来没有人送她上学。离得近,她一个人推起来倒也没有问题。周小茹打心眼里心疼妈妈,如果不是爸爸在关键时刻的缺席,那一次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妈,我不说就是,你别不高兴了。”周小茹看到妈妈额头被刘海遮挡的那道伤疤,心生痛意,便讨好地拉着妈妈的胳膊撒娇般地说。
窗外雪变得越来越大,地面已经被铺上了一层薄纱,路灯在风雪中变得迷蒙。有一对父子正疾步赶路,爸爸一手打着雨伞一手紧紧地从儿子肩头环过。周小茹看到这不由得向前伸了伸脖子,微微叹了口气,脑海里憧憬起爸爸推着自己的画面来。若有爸爸在,什么石坎小坑一定不在话下,决不会……
这样的画面也只能在小茹的幻想里了,想到这里,周小茹的心里似乎涌起一股怒火,她不由得咬着牙念叨着“周彦峰”三个字。
第二天去学校的路上。碰巧遇到刘童童。刘童童说服妈妈回家,自己承担起了护送周小茹的艰巨任务。刘童童在路上聊起昨天回家路上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些清雪的叔叔阿姨,我看见他们裤腿都湿了,可还是在那一铁锹一铁锹地铲雪,听说昨天那场雨夹雪,他们铲了好几个小时呢……真是辛苦啊!”
周小茹忽然想起每到下雪天就扛着铁锹出去参加义务清雪的爸爸。那双爱生冻疮的手在那么冷的天里千几个小时,就算戴着手套也可能无济于事。想到这,她似乎没先前那么怨恨他了。
“童童,中午放学你帮我到学校附近的商场买双男士防寒手套吧,要最厚的。”周小茹边说边把身上所有的零用钱掏出来给了刘童童。
3
下午回到家,周小茹把手套藏在轮椅的靠垫后,准备吃晚饭时送给爸爸。
妈妈在厨房里烧菜,她看书看得有点累了,便拿起手机点开本地新闻客户端浏览起来。可是一篇题为《方圆快递员工义务清雪多年记者偶遇采访却被友善拒绝》的新闻,瞬间将周小茹对爸爸那一丁点的好感毁得荡然无存。她不停地用手指向下滑动手机屏幕,眉头越发紧蹙,甚至听得到她牙关紧咬的声音。
这篇新闻不是很长,只简短地写了记者如何偶遇爸爸,而爸爸是如何婉言谢绝采访的。最后一段的“据了解”提到了爸爸工作的快递公司。这明摆着就是一篇软新闻,不就是希望提高公司的知名度么?
周小茹把轮椅推到储物间门口,推开门,拽出藏在轮椅坐垫后那副用蓝黑相间彩纸袋包装的手套,使劲地扔了进去。“啪”的一声。周小茹心里的那扇门也同时重重地关了起来。
门口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爸爸回来了。“小茹,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他在玄关处边换鞋子边抬头和周小茹打招呼。周小茹气不打一处来,但为了不让妈妈伤心,又不好发作,便极不情愿地低声回了句:“红烧肉。”没有称呼也没有温度。
妈妈从厨房出来,看到爸爸回来,便唤爸爸帮忙拿碗筷准备开饭。“哎呀,这累了一天刚回到家,又要被老婆大人调遣啊!”爸爸故作不悦地叹了口气,装作被逼无奈的样子准备往厨房走去。
像是滚烫的油锅里忽然加了一瓢水,“刺啦”的一声溅起了所有的不满。周小茹沉积在心底的愤怒一刹那间似乎找到了突破口,瞬间爆发:“你累?就你累?其他人不累吗?每天走路推我去上学、接我放学的妈妈,在下雪天因为想扶正我的轮椅而摔倒在路边磕破额头的妈妈。她不累吗?”
爸妈都怔在那里,看着眼前一向乖巧的女儿如此这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茹,爸爸是和妈妈开玩笑的,他不是……”妈妈先开了口,走过来准备安慰女儿。
“他开玩笑?就是,他真会开玩笑,一到下雪天就扛个铁锹去做义务清雪工人,为的只是那个破快递公司,却根本不管你一个人是怎么在雪地里把我推回来的,要不是他不尽父亲的责任,你额头怎么会留下那道深深的疤?”
“小茹!”刚还微笑着解围的妈妈忽然走过来抬手给周小茹一耳光。“啪”的一声,小茹的脸上红了一大片。
“妈!你打我?你竟然为了这个根本不关心你的人打我?”周小茹无法理解妈妈是怎么想的,她一直站在妈妈这边,她埋怨爸爸就是因为那次下大雪,他照旧去做他的义务清雪工人却不来接她放学。
那天的雪好大。像鹅毛一样密集地从空中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地上的雪就积了厚厚一层,轮椅无法正常行进。妈妈把她推到路边一块有遮挡的空地,一个人去马路边拦出租车。可半个多小时都没拦到车。没有办法,妈妈只好一个人费劲地推着周小茹往家走。周小茹坐在轮椅上,双手握着轮椅的轮圈一点点地转动,妈妈在轮椅后面紧紧地握着扶手把着方向慢慢地推。那段回家的路走得太过漫长,妈妈羽绒服帽檐的毛边乱七八糟地黏在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落在妈妈脸上融化的雪水。周小茹无意间抬头看到的这一幕像是图画一样被定格在她的脑海里,那个时候她第一次在心里对那个被别人夸“真好”的爸爸有了不满。
如果没有那天的意外,或许周小茹对爸爸的怨恨不会如此之深。
快要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一块被埋在雪里的石块正巧被周小茹的轮椅压上,一起一落轮子偏到一边,妈妈本能地伸手去扶,却不料脚下一滑,额头撞在了旁边的路沿石上,鲜血顺着鬓角流了下来,滴落在周小茹眼前的雪地上,那么鲜艳那么痛。
周小茹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和妈妈回到家的,她只记得一路上妈妈不顾额头的伤。一个劲地宽慰周小茹,“没事,傻丫头,回去擦点酒精就好了”。周小茹的手紧紧地握着轮圈,眼泪却刷刷地不住流。雪花扑打在她的脸上,混着泪水被她吃进嘴里,埋在心里。
周小茹对爸爸的恨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加深的。从那之后只要遇到下雪天,周小茹就会向老师请假,因为她不愿让妈妈那么辛苦。每当看到轮圈上那个不太明显的磕痕和妈妈额头那道刻意被刘海挡起来的伤疤,她对周彦峰的怨就多一重。
泪水在周小茹的脸上肆意地流,她看着眼前同样在落泪却在刚刚掴了她一耳光的妈妈。心里十分委屈。周小茹转动轮椅,冲进了卧室,“嘭”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
“小茹,你把门开开听妈妈解释。”妈妈一边拍打着房门一边把脸贴在门缝向里面喊话,“小茹……小茹……”爸爸走过来,站在妈妈身后,两手轻轻地放在妈妈肩上,说:“算了,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我们是不是该告诉她?”妈妈回头满眼泪光,满眼迷茫。
那一夜,爸爸和妈妈就那样坐在客厅守着一门之隔的周小茹。
十分钟,一小时,三小时……
墙上挂钟的时刻在不停地变换,窗外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4
周小茹进了屋把自己费劲地从轮椅上移到床上,趴在那哭了很久,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爸爸牵着她的手去上绘画班,她背着画板和颜料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着笑着,忽然一辆汽车朝自己快速驶来,她吓得直叫“爸爸!爸爸!”。
梦醒了,窗外天也亮了。
她揉揉眼,起身把自己一点点挪到轮椅上,移到门口,轻轻地打开门。
爸爸妈妈东倒西歪地躺倒在沙发上。周小茹轻轻地挪了下轮椅,只是轻微地发出了一点声音,爸爸和妈妈却在同时睁开了眼睛。
“小茹……你起来了?”
妈妈起身走过来,“小茹,昨天对不起,是妈妈一时太激动打了你。”妈妈蹲下来,摸着周小茹的脸,“疼了吧?”周小茹面对妈妈不知该说什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不等周小茹开口,妈妈便把尘封在她和爸爸心底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你八岁那年的意外,爸爸一直自责在心。那个雪天,成了他心里一块抹不掉的心病。那辆小车走在下坡道上才看到车行红灯亮起来,踩了刹车却因为雪天路滑没停下来,顺着坡道冲下来直直地撞倒了你……”
坐着一旁的爸爸低下了头用双手捂着脸。肩头微微地颤抖着。
“他一直在想,如果那天那坡道上的雪被及时清理掉,或许意外就不会发生了吧,所以……”
周小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望着坐在沙发另一端的爸爸。
那个每次下雪天就扛着铁锹外出的爸爸,那个固执地不落下一个义务扫雪天的爸爸,那个因为曾在一次暴雪夭连续扫雪五六个小时而冻伤手指的爸爸,那个面对记者的镜头使劲拉低帽檐的爸爸,那个从来没有告诉自己这一切的爸爸,那个此时此刻正在掩面低声抽泣的爸爸……
“所以每到下雪天。他都会去那个路口义务清雪,他还给有关部门反映那里的交通隐患。他说,他不希望自己女儿的悲剧再在任何人的身上重演……”
“爸!”这是这么多年来周小茹第一次叫周彦峰爸爸。妈妈坐在一旁不停地落泪,泪眼蒙咙里嘴角却是欣慰的笑容。
那双被扔进储物间的手套。包装纸袋沾了尘土不再那么漂亮,妈妈说没有关系,周小茹却执意要换个新的包装再送给爸爸。
她趁着爸爸还没回家。悄悄地把新包好的手套藏在轮椅坐垫的背后,等着吃晚饭的时候送给爸爸一份凉喜。
妈妈摆好碗筷,去摘围裙,周小茹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发了一条朋友圈。
你的手掌有点粗,牵着我学会了走路。你是雪夜里最美的大树,守望每一个归家的人。
5
周彦峰,我亲爱的爸爸,你是雪夜里最美的一棵大树!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