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谷
一
我高中时候的前座是一个梳着马尾的女生,个子比我矮一点,说话喜欢摇头晃脑。
有一天正上着课,她忽然伸手绕到脑后,把马尾散掉了。我坐在她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重新歪歪扭扭,一边一个地梳了一对小学生才会梳的双马尾。老师正讲课到一半,都停下来看了她一眼,粉笔在黑板上写的数字歪了一下。
下课以后,她还得意洋洋地跟我说:“怎么样,我像不像双炮扫荡机?”她一边说着,一边晃脑袋,两根长长的马尾被甩得能扇出风。
这就是我为什么叫她“非非”的原因。她整天胡思乱想,非同寻常_起码,我没见过除她以外的女孩会把自己比喻成双炮扫荡机。
临近期末,历史课都被空出来给我们自由背课文。非非把高高的书本往面前一竖,就开始小声地唱《我愿意》。她捏着嗓子,装深情,倒是像模像样,好几个高音我以为她都带了哭腔,但其实只是唱不上去、压到喉咙而已。
终于有一次,非非的同桌烦了:“你能不能别唱歌了?一背书你就唱这歌。”
那是我上过的最安静的一节历史课。
非非不唱歌了,可也不肯好好背书,翻出了周记本开始写周记。她传给我看,眉毛耷拉着,真的盈了些少女的忧伤。她在周记本里写:我们都只是苍穹里的一个微小分子吧,真想飞到外太空去看看,俯视一下现在的我。当然了,我害怕孤独,所以一定要有好朋友陪我去才行,不知道我后座的鲸鲸,愿不愿意做这个好朋友呢?
我看完,抿着嘴笑了笑,把本子合上,戳戳非非的脊背,递还给她。非非还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却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接着写我的数学题。
二
非非是个很会说故事的人,经常让我听得入了神。有一次。她给我讲一个少年和一头海狮的故事——“少年和海狮是好朋友,一起冒险。到了北极之境之后。少年就不需要海狮带路了。海狮问他,我可以走了吗?少年说可以。海狮就拍着大大的前掌,跳进了一个水坑,顺着河水游回大海里去了。少年等了半天,才知道,海狮说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头没脑的故事,我却莫名地很喜欢。
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在想,想着想着,就有点惆怅。我想问非非,后来海狮有没有再回来,少年有没有再等下去,可是又觉得,停在这里才最有意思。就像初秋的凉风,一隙一隙的,藏在夏末的热浪里,伸手捕捉不到,但面颊会有抚触,忍不住地为这样细腻的触感微笑起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小故事底下,恐怕也藏着非非细腻的、表达不出来的心思。
少年和海狮,他们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分别的契机?是不是如果少年当时犹豫一下。海狮就不会离开?是不是海狮再宽容一点,就不会提出这个任性的问题?但是当海狮抖着长长的胡须离去的时候。它已经决定不再回头了。
这点矜持、以怨报怨的快意,和孙燕姿式的决绝,对于那个年纪的女生来说,恰巧是最动人的。而我,虽然以过于理性的思维,冷静地分析着这一切,却还是会被她感动。非非身上一定有某种特殊的魔力,可她竟然毫不知情。
不久后,语文老师要推选演讲的人选,每个大组派一个代表。最后遴选。我举手推出非非。非非惊慌失措地回头看我,又因为记起和我的争执而别扭地转回头去。
最后,我们这个大组的人选果然就是非非。
非非慌乱过后,舔着嘴角开始准备演讲稿。她查各种各样的资料。写着写着居然笑出声来。我真的好奇,面对那么一个传统的话题,她神奇的脑袋又想到了什么,觉得这样有趣。
遴选的时候,非非顶着一头乱发,不好意思地朝台下的我们傻笑了一阵子,开始背着手演讲。她果然别具一格。我看到好多同学的眼睛都瞬间被点亮,不再是听老旧话题的昏昏然,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大家的眼神都凝聚在非非的身上。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在猜,非非拥有怎样的超能力,才能把那些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例,和这个主题联系起来,以刁钻的角度,和让人无法反驳的狡黠。
最后去参加校演讲比赛的名额,还是被老师给了他最先指定的并且辅导写了演讲稿的那个女生。可是非非得到了“民选”的最高票。
她拿到结果,转头冲我自豪地咧嘴一笑。
三
我时常觉得我脑海里有白点。它们会擅作主张地覆盖掉一些记忆,就好像电脑的自动清理垃圾软件。小时候抓到过的蝴蝶翅膀是什么样子。耳边飘过的一段熟悉极了的旋律到底是属于哪首曲子,我跟随在谁的身后走过哪条弄堂,在哪个拐角遇见过被雨浸湿的青石板砖,和乌溜溜眼睛湿润的小少年,我统统记不清楚了。
挪出地方来放的那些数学定律、化学分子公式。倒是招之即来。有的时候也会恨得牙痒痒。可是到了考试的时候,在我能流利地写下答案的时候,我又觉得心安理得了。
就这样沉溺在舒适中,渐渐地,想不起来那些位置原来摆放的东西长什么样子。
但非非似乎没有这种困扰。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喜欢的某本小说里的人物台词,甚至惟妙惟肖,好似她真的见过此人。无论什么歌词。只要是她听过的,说上句就立刻可以接出下旬。虽然说到历史要点,她就怎么也弄不清楚,可是非非只会挠着头嘿嘿一笑,不在意地继续牢牢记着那些属于她自己的“珍宝”。
我想我的记忆是会老的,它们会自顾自地褪色,凋谢,毫无用处地消失,到那时,我会空虚得不知该放什么进去填补。而非非的不会,她的那些宝藏永远逸散着蔷薇的香气。就算有一天被别的东西替代,那香气也只会历久弥新。
她是有超能力吗?我忍不住想。
后来的后来,毕业时候在非非的留言本上,我写的是:我没有办法忍受你的自卑,因为你在我眼里是闪着光的。
非非跟老师提出转班的时候,我还在教室做题。那些数学物理化学公式,需要大量的演算去验证,去记到脑袋里。直到非非走回来,语气轻快地跟我说:“我们以后可能要偶尔才能碰到面啦。”我有点傻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要转去文科,理科压力实在太大啦。”她耸耸肩。
“可是你文科成绩也不好啊。”我脱口而出。
这话显然伤到她了,因为我看见她垂下了长长的眼睫。其实就算是天鹅,啄痒时太焦躁了,也有可能伤到自己呢,何况我当时并不明白这股躁气是因为不想分别。
非非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你不会舍不得我的,是吗?”
课桌,风声,还有外面的操场和人群,好像都寂静了。
非非咧开嘴,又硬生生收了回去,是憋住了大哭的冲动:“你知道吗,我在这个班上从来感觉不到朋友。大家都在做题背书,我虽然想跟上你们的步伐,可是……我也很想有一个人,愿意抽一点时间给我,听我的碎碎念,和脑子都快要盛不下的虚妄幻想。……这是不值得你们浪费时间的,对吧?”
非非抬头看着我,眼神好像在笑,可是又有泪水。
不值得吗?
四
后来我们真的变成只能偶尔在楼梯间遇到。
非非对我说了那些话,很不好意思,每次看到我,都夸张地大力打招呼,生怕我觉得她还在怪罪我。可是我有点失落——前桌不会再有人转头问我,我的马尾像不像双炮?我也想不起来,非非最喜欢梁静茹的哪首歌。
非非,我会忘记你吗?
可是在我生日那一天,我收到了非非的一铁盒礼物。打开一看,那里面装得满满的千纸鹤,一下就跳出来,我赶紧弯腰四处捡。这么这么多,满得都装不下了,非非该折了多长时间啊?我能拿出这么多时间消磨在一件礼物上吗?虽然我也清楚,友情不能这样比较。
直到现在,我想起那个心形铁盒里,满得一打开就会跳出来的千纸鹤,还是觉得心酸。我多希望自己可以早一点发现非非隐藏在无厘头下的孤独,就可以一直当她的朋友,不需要她拼命折千纸鹤来证明我们的友谊。
快毕业的时候,她有一次和我又在楼梯上相遇。她在上面一段阶梯,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慢地走着。我看到她披着长发的背影,不知为何停了步子,站在那儿愣愣地喊了一声:“非非。”她转过头来看见我,甜甜一笑。阶梯和栏杆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什么都没和我说,提起步子,轻盈地跳跃着不见了。
非非应该不会忘记我吧?她有一片海滩啊。她是女王,守着自己的堡垒,疆域辽阔。可我这个小小的贝壳真能闪光到被她从海滩上拾捡起来吗?总有一天,会被风沙掩埋掉的吧……
我出神地想着,一本合页本递到我面前。非非羞涩的笑脸半遮半掩地躲在长发里,眼睛闪亮。啊,对,这天,我们毕业了。
大风吹在校园里,草坪上,我们马上就不再属于这里。
我后知后觉地把自己手里属于非非的本子递还给她,我们交换了留言簿,一齐打开,然后相视而笑。
我写的是,你在我眼里是闪着光的。
她写的是,你是我永永远远、最最最好的朋友。
我的记忆会老的,故事会老的,可是很多年以后,风再像那时一样翻动纸页,蔷薇的幽香仍然扑面而来。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