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眼前的高架桥太高了。车流水似的,白明黑夜,从不间断。
高架桥是从大花家通过的。马路正下方,两根比井口还粗的水泥柱子中间就是大花家,大花曾经的家。三间正房,两间南房,院儿里有一小片地,种着几苗黄瓜、几苗西红柿、几苗豆角。有时候,大花也种向日葵,她喜欢高高在上的向日葵,也喜欢向日葵花,碗大的、盘大的圆饼,一开花,黄得让人心疼。尤其是圆盘外面围了一圈的花蕊,绸缎似的,小风一吹,越发妖娆。
政府征地时,大花不同意搬迁,不就是修条马路吗?房前屋后绕过去就行了。她说她不嫌吵也不怕不安全。她还发誓说,马路通了,她绝不上马路上转悠。政府的人说,那不是一般的马路,你想上去也去不了。路还有一般的、二般的?大花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搬迁。政府的人说给她补贴,让她重新盖房。她说就爱住在这个小院里。
人们说她是钉子户。大花不管什么钉子户、锤子户。那个小院儿,喜子在外打工好几年才盖起的,为了一条路,就拆了?为了盖这个小院儿,几年来,喜子回了几次家?受了多大罪?她受了多少煎熬?他们能知道?
后来,他们把喜子叫了回来。听说补贴的金额比房价高一倍,喜子高兴得跟得了儿子似的。
大花跟喜子拗劲儿。
喜子说,以前回趟家得走一天,路开通了,我用小半天就回来了。大花不理他。喜子又说,路通了,想你了,我拔腿就能回来。大花心里有点松动。喜子趁热打铁,说,路开通了,我就回来过周末,每周都回来。就这样,大花被喜子说服了。
大花是看着路开通的。先是大的挖掘机把她家房子推倒了,小院推倒了,猪窝鸡窝推倒了,后来又在那个位置挖坑,盖楼房似的,又是钢筋又是水泥,最后才看出大致模样:半个操场大的水泥柱子,不远不近一根,不远不近又一根,从远方来,又整齐地排列着到远方去了。后来,上面就跑上了车。
眼前的高速公路,高过坝上村的门牌楼,高过刘秀家的小二楼,甚至是,高过后山的山顶。山顶大花上去过,刘秀家的小二楼大花也去过,大花就没上过这条高速公路。白天,车呜呜一辆,呜呜又一辆,流水似的,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辆车通过;晚上,路两边的栏杆上就有一排排灯闪烁,一闪一夜,一闪一夜。半夜,大花爬起来看过,像她家过年时院里挂着的串灯,一排红、一排黄、一排绿,很好看,很喜庆,那车,也是呜呜一辆,呜呜一辆。白天黑夜,没一辆车在她的视线内停下来。
大花很想跟桥上过往车里的人说说,桥正下方的两根柱子间曾是她的家。那块地方,她种过黄瓜、西红柿、豆角,还种过一片向日葵,还养着鸡、猪、狗,最主要的是,有她和喜子想也想不完的过去,想也想不完的温暖。那个小院儿里的每一天都是春天,都是花儿开,鸟儿叫,阳光明媚的日子。
盘算盖房那阵儿,喜子要挨着婆婆家盖,说日后他妈能帮助照顾孩子。她问喜子盖好房他还出不出外了。喜子说,盖好房也得出去,得挣钱给儿子盖房。他还说,将来儿子绝不能像他,结婚了还得跟爹娘在一个屋檐下过,想干什么也不敢放开干。她不跟他谈儿子,就像不提议他盖小二楼似的,没谱的事,徒增压力。大花岔开话题,问,你要还出外,就把房子盖在村口的门楼后吧。喜子说那里没人家,离村里人家太远,他不放心。她坚持要盖在村口。她以后站在院儿里就站在了村口,她不用天天去村口等他了,去村口等他还得避着人。一说起她等他的情景,喜子就抱着她亲。
喜子真的在村口给她盖了房子。喜子出外学会了盖房,还会设计。他盖了三间正房,两间下房,还垒了高高的院墙,双开大铁门,铁锈红,显阔绰。还设计了土暖气,边生火做饭边烧了暖气,很新潮。在坝上村,她家的房子,高比不过刘秀家,阔气和新潮可是第一。
刚搬进新房,喜子不舍得走,她也不舍得让喜子走。她说过了年再出外吧。喜子说,对,过了年再走,省得过年还得买火车票,年跟前儿的火车票不好买。过了年,她说种了地再走吧。喜子说,对,种了地再走,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爹娘身子也不好,种了地出去我能安心干活。地种了,苗也长出来了,该锄地了。喜子有点心神不定,说再不出去,出外挣钱人的日子就该赶上咱们了。她就说,那就锄了地走吧。喜子说,那就锄了地走,天这么热,地那么多,你和爹娘够受的。到了冬天,喜子说天寒地冻的,工地都停工了,出去不好找工作。就这样,一季推一季,一年推一年,喜子在家呆了两年。
那两年,他们多么恩爱,她是他的影子,他是她的影子。一个动身,另一个一准跟着走。村里,田里,爹娘家,他们成双入对。回了小院,关了铁锈红大门,两人更是恩爱。房前屋后没有人家,进了小院,就像到了另一个星球。他们两人,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家里院里呆烦了,两人就上房顶上坐着。他们把向日葵饼子掰下来带到房顶上,边嗑瓜子边聊天,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他聊他小时候,她聊她小时候,也聊他们随爹娘住时躲在被窝里做的悄悄事,聊着聊着两人就笑成了一团。他们也一起上房顶看星星,看月亮,看房后村里人家的灯光。天热的时候,他们还在房顶睡过,睡醒了,她就笑,说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院,咱们偏偏在房顶上睡。他就说,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世界,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怎么高兴就怎么来,谁也看不到,谁也听不到。
两年里,他们养了猪,养了鸡,养了狗,就是没养孩子。也没避孕,大花的肚子总是鼓不起来。
拆迁后,她家的钱成了明数,一村人都能数出来,都说她家是村里的首富。
修高架桥时,村里的门牌楼往村里移了几百米,她家新盖的房也往村里移了几百米。喜子盖好房后又出外了。现在,她照样坐在自家窗口就可以望见村口过往车辆,这跟拆迁前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用拆迁款盖了房后,家里还余不少钱。让她更没想到的是,高架桥上跑上车后,村口的信号特别强。以前打电话,她得举着电话往村东走,村东靠近东井的地方,信号最好。那时候,到东井接听电话,附近总有人打电话,想跟喜子说句悄悄话、甜蜜话都张不开嘴。现在,坐在家里就能跟喜子通话。
拆房盖房,喜子留在家里有小半年。半年里,他们忙里偷闲地恩爱,还是没有怀孕。新家收拾好后,喜子又领大花到县里看老中医,老中医给大花已经喝了小半年的药。他号了脉,说从脉相看,大花毛病不是很大,建议喜子去大医院查查。喜子说女人不生孩子,跟我这个老爷们有啥关系。说着,他还挽起袖子让老中医看他的肌肉,还调皮地跟老中医说,他有没有毛病大花最清楚。老中医看大花,大花羞得满脸通红。可是,老中医还是坚持让喜子到大医院查一下。老中医把喜子逼到了医院。几天后,喜子拿着精液分析报告、精子运动轨迹及速度分布图,领着大花去找老中医,老中医看了喜子的检查结果,确定喜子真没问题后才又给大花配了药。其实,大花根本没怀疑喜子有毛病,那么健壮的男人,那么有激情,咋能不生育?大花知道,问题就在自己身上。endprint
为了她能怀上孩子,这些年,两家人没少忙碌。爹娘、公婆,每逢初一、十五都到奶奶庙烧香求子。几年来,该做的检查她都做了,都说没什么大问题,都建议喝中药调理。一家人四处打听好中医,一听说哪里有好大夫,喜子就领着她去。村里、县里、市里的大夫给她配了那么多中药,汤汤水水加起来有一大瓮,喝了几年药,嚼饭都是满嘴苦,到头来,她还是没怀上孩子。她希望爹娘和公婆的另一个说法是真的:她开怀晚。老人们都说,有的女人天生开怀晚。比如刘旺媳妇,也是喝了好多年中药,一直不生育就抱了女儿淘淘,淘淘两岁时,她却怀孕了。人们说刘旺媳妇不生育,结果,人家儿女双全。一家人都盼着她跟刘旺媳妇一样,她也这样盼着。
从老中医那里回来,喜子心神不定的,问他怎么了,他说坐在家里花老底儿,心里慌。大花就笑话他,说,你以前说越有钱人越贪,轮你头上了,这不也一样?以前有房没积蓄,你也能坐住,这会儿有房了,也有积蓄了,你坐不住了。喜子也说体会到有钱人的烦恼了,怕别人的日子超过自己。大花就劝他说,咱们现在不是缺钱,是缺孩子,老中医说我怀孩子问题不大了,你就等我生了孩子再出外吧。喜子坚持说坐在家里花存款,心里难受,堵得慌。喜子每天唉声叹气的,好像不出去挣钱,天会塌下来似的。大花怕喜子窝出病来,就同意他出外了。这次,喜子非要到秦皇岛,说海滨城市挣钱更容易。这一下,他离家更远了。以前在张市打工,坐汽车回来走盘山路得一整天。高速公路通了,车走高速公路才用2个多小时。如果他还去张市打工,每周都能回来。可是,为了多挣钱,他却到了更远的地方。从秦皇岛回来,得坐火车再倒汽车,汽车走高速,也得一天一夜。
也不知是看她家房子拆迁占了大便宜,还是看村口的信号好,村里人纷纷把新房盖到了村口。现在,她家东面有五户人家,后面有三户人家,西面十户人家。盖房地基是要批的,村里人盖新房,申请他家东西地皮的人家多,申请她家房后的少。其中的含义大家都知道。村里人都在跟她家比。
祖辈人的观念是,西边的人家,房子不能高出东边人家,高出东边人家,贫富贵贱都会压东边人家一头。她家房子是第一家,3尺,标准房高。按说高度是动不了了,可后来盖房的人家,都提高了房子的高度。西面第一户是六子家,房子比她家高出半尺,六子家上梁那天,她找六子理论,说,你家非要压我家一头?你看看村里,哪家西户比东户房子高?你这不明欺负人?六子说,你量量我家房高,3尺,标准房高。我家房子高出你家房子,不是房子盖高了,是地基高。她说:你看看,你看看,西边一马平川,咋你家地基就高了!六子说,地球还是圆的呢,你能看着?眼睛要能量出地面平不平,修马路就不用仪器测了。
六子爱耍横,出外几年,钱没挣多少,脸上却带着一个刀痕回来了。坝上村人都不招惹他。六子说西边地基高,可在他家西边盖房的人家,房顶却跟他家一般高。
西边新盖的房子高出她家也就算了,她家东边是顺利家,顺利家新盖的房,也比她家高,可也没高过六子家。顺利家上梁那天,六子站在顺利家院里一直喊话:行了,行了,不能再高了,跟我家平就行了。你家房子要是高出我家,我非得上你家房揭瓦去。
那几天,她也一直站在顺利家院里,看着他家的房基一点点垒起,垒高,高出她家。她说,顺利,你家咋高出我家了?顺利说,东高西低,这不很正常?也不存在压你家一头啊。大花嘴短,跟人不会拌嘴,人家说得对也好,不对也罢,她一时总犯不起话,待回了家,才想起该怎样反驳,可事儿已经过去了,总不能再返回去理论,就是理论,当下她又被新的话难住了。所以,无论是六子的话,还是顺利的话,她当下都被咽得没了话。
东房高出西房,这属正常,不存在谁压谁一头。这也是祖辈人的观念。但在一个院儿住,还是讲究东西房的。婆媳在一个院儿住,公婆都住在东房,儿子都住西房。小字辈住在东房视不孝。刚结婚那几年,她和婆婆住一个院,她就住在西房。西房低且旧,东房高且新,她和喜子的新房照旧安在西房。
现在,她家的三间房比东面的房低,比西面的房也低,她家的房顶像个盘底。这让她很不舒服,公婆也不舒服。可他们无能为力。谁让她家有钱呢,大家的日子都想超过她家。她给喜子打电话,喜子也愤愤的。喜子说他要在外面多找挣钱门路,挣足了钱,就回村加盖小二楼。喜子还安慰她说,眼下咱不要怕他高,就怕他日后没本事高过咱们。
喜子挣钱心切,秋收时,别人都回来收秋,喜子没回来。大花盼着喜子回来。坐在窗口,看着高架桥上流水似的车,她的心怦怦乱跳,觉得每一辆从东面回来的车里都坐着喜子。望着高架桥,她想,要是这里有个站就好了,车在这里一停,喜子就能看到家,她也能看到桥上的喜子。想是这么想,她知道,下高速的口在前面大孟庄,喜子就是坐在车里,也得到大孟庄倒车。
日子就像揪猴皮筋,越使劲盼越长。大花白天盼,夜里想,喜子就是不回来。他今天打电话说在装饰城搬东西,明天又说跟一帮人给某宾馆刷房子,后天呢,又成了泥瓦匠,给某个大商场铺地砖。别人都说城里活难找,从喜子的话里,大花感觉城里的活儿都排着队等他。大花很想问问喜子,出去一年了,他想不想那事?话到嘴边,就是问不出口。有些话她说不出口,喜子也不说。喜子这次出外,好像出家当了和尚,给她打电话,不像以前那么会调情,会说肉麻的话了。有时候,她这边红着脸逗他,他呢,也嗯嗯哈哈附和着,刚说两句就害羞了,闭口了。有一次,大花问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喜子指天发誓,说他如果在外面想过别的女人,就遭电打雷劈。其实,大花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对喜子放心着呢。
大花长得小眉小眼,但皮肤白得像城里女人。坝上水土不好,多数人的牙齿都有一层黄渍,可大花的牙齿,贝壳似的白;大花爱笑,一笑,嘴角就往上翘,月牙似的。村里人都说,大花的五官没有特别好看的,可组合到一起,就是耐看。大花不像村里女人一样大大咧咧,她很细腻,也很讲究。大花出生在坝下一个村里,坝下水土好,地肥,风软,气候也比坝上好。大花嫁到坝上,属于下嫁。村里也有坝下嫁到坝上的,别的女孩嫁到坝上村,没几天就完全变成坝上村的人了,可她不是,直到现在,怕晒黑皮肤,她出地总要戴上凉帽,遮上纱巾。坝上的风硬,秋冬的风似快刀,春夏的风似慢刀,刮在脸上一样硬,一样疼,除了夏天,一年三季,大花出门都戴口罩。村里没澡堂,夏天,她买了太阳能水袋放在西房顶上晒,下面接上沐浴器,隔几天,她就站在西房里洗次澡。冬天,水袋里的水晒不热,隔十天半月,她就烧一大锅水,拉了帘,坐在大木桶里泡澡。大花的身上,多会儿也有一股香气。这在村里很少见。endprint
大花爱喜子,想喜子。高架桥成了大花的念想。望不到高架桥,好像望不到喜子回家的日子似的,大花心慌。每次出地,大花总到能望见高架桥的地里。后山后面那块地望不见高架桥,大花种地不去,锄地不去,割地也不去。那块地小,她让公婆承包了。
大花的视线一刻也不想离开高架桥。好在高架桥围了村子半圈儿,只要不到后山,出地总能望见高架桥。在高架桥东边地里割地时,她爱从地的东头往西头割,割到西边地头,她步走回东边地头,接着再往西边地头割。在高架桥西边地里割地时,她又爱从西头往东头割,她这样做,抬头就能看着高架桥,能看着高架桥上流水一样的车。看到流水一样的车,就像看见喜子一样。邻家地里的人不解,问她为啥一顺儿割地。她无故红了脸,支吾着说为晒太阳。人们本来觉得她戴着凉帽,围着面纱割地奇怪,现在呢,对她戴着凉帽、围着面纱晒太阳的举动更觉得奇怪。
回了家,大花往下摘草帽、纱巾时才觉出自己答错话了。咋就不说是为了展展腰呢?从东边地头割到西边,弯着腰,是很疼啊,站起身走到东边地头,腰疼不就缓和不少吗?自己咋就说是为晒太阳呢?大花为自己的口误害羞,眼睛就不敢看高架桥了。好像是,她一看,村里人就读懂了她的意思,就猜出她想男人了。
晌午,大花不好意思坐在窗前看高架桥了。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就决定洗个澡。
洗澡前,大花插了大铁门。西房是柴房,夏天,柴烧完了,西房就成了她的浴室。西房没门,做柴房没门可以,做浴室没门别扭,大花就在门上挂了半截儿布帘子。
脱了衣服,看到自己扁平的肚子,大花更想喜子了。想到喜子,她就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的肚子,要是早怀上一男半女,喜子就是不想她,也应该想孩子。咋能一年不回家呢?咋能把钱看得比她还重要呢?喜子一年不回家,她心里怪他,可嘴里说不出来。咋说呢?有一次,她跟婆婆说了一句埋怨话,婆婆却绕到了另一个话题,问她的病看得咋样,喜子回来能不能保证怀上孩子?这一问,她便没了话。不能为喜子生一男半女,她很愧疚,也很理亏。喜子对她越好,她越愧疚。那几年,跟喜子在一起,没完没了地恩爱,没完没了地喝中药,她不失望。检查也做了,片子也拍了,医生都说她问题不大,只是内分泌紊乱,慢慢调理肯定能怀上孩子。每次恩爱,望着胸口偎着的喜子,就像望着一个婴儿,大花欢喜得不得了。排卵那几天,她格外小心,不让喜子抽烟,不让喜子喝酒,怕喜子精气神儿不足,她甚至不让喜子干重体力活。每次完事,她都偷偷摸自己肚子,从下往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慢慢地推,就像搅动水里的小鱼儿似的,她想让那些精子,快快跑,越快越好,碰到卵子,就像喜子碰到她一样,紧紧抱住,然后合二为一,先是胚胎,后是婴儿。一个精子找到一个卵子,就是一个胚胎,两个精子找到卵子,可能就是两个胚胎。最好有三个或四个像箭一样飞奔的精子找到卵子。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三个四个她也不嫌怀着辛苦。望着熟睡的喜子,摸着自己的肚子,她就设想孩子的长相。要是男孩,鼻子最好像喜子,鼻孔大,牛一样,有劲儿!要是女孩,鼻子最好也像喜子,鼻头大有福,女人有福是全家的福;要是男孩,眼睛最好像喜子,虽然小,但炯炯有神。要是女孩,眼睛最好也像喜子,虽然小,可会说话,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就多了一份妩媚;想到嘴,想到牙齿,想到耳朵,想到脸蛋,等等等等,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设计成喜子的模样。喜子身上,没有一处她不喜欢。想着想着,她睡着了,就做男孩女孩围着她撒欢的梦。那梦美的!夜夜,她都能笑醒。
喜子这次决定出外,没怀上孩子,她有点不高兴,有点失望。看她不高兴,喜子呢,倒安慰她,说着急啥,检查也做了,片子也拍了,都没问题,医生说中药调理一下就好了。你耐住性子喝中药,等我回来。喜子还逗她说,你耐住性子等我,我憋久了,回来只放一炮,保证射中。
就是那会儿,她也仅仅是有点失望,但没绝望。因为,她还在喝药,喜子精气神还那么足,就像喜子说的,只要他回来,保证能怀上。
入秋后,她停了中药。老中医说,从脉相看,她一点问题也没有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喜子回来了。
水从头上流下来,流到了肚子上。肚子上像有几条小溪流着。这让她想起了姐姐肚上的妊娠纹。那些妊娠纹,多像眼前的细流啊。姐姐说肚上有妊娠纹很丑,可大花不这么认为,她很想把这些细细的流水刻进肚皮,把它们变成一条条妊娠纹。
那天,大花洗了很长时间的澡。
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大花走上了高架桥。
走上高架桥,大花用了一下午时间。往高架桥上走时,大花才体会到,高架桥上的路还真是不一般的路。眼看着那条路在前面,眼看着车流从头顶上通过,想上去,却得走5个多小时。坝上村的人都说,人徒步上不去高速公路,说进出口都有人看着。大花不相信,徒步走不上高速路,网上能爆出男子赶着一群鸭子上高速路的事?
大孟庄村离坝上村20里。大花走了20里地才找到出口。出口处的车很多,人也很多。大花是从收费站后面上的高速公路。沿着高速公路,她逆行着往家的方向走,她紧紧地贴着桥栏杆。高速路上的车跑得很快,呼啸一辆,呼啸又一辆。一辆辆车迎着大花开来,越过大花,箭一样,在她的背后消失。
走着走着,大花就想松开抓桥栏杆的手,走到高速路的中间去,迎着车,只要一辆,她就会摆脱眼前的烦恼。可是,迎头来的车开得太快了,在大花做决断之前,一辆车开过去了。在她重新做决断的时候,另一辆车也开过去了。就这样,边走边犹豫,边走边做决断,傍晚时,她走到了自家门口的高架桥上,终于,她站在桥上看到了自己家。一排溜房子中,自家的房子像卧在老虎堆中的一只小绵羊,那么低矮,那么瘦小。夕阳好像也欺负她家,那片橘红色的光,照着六子家的房顶,照着顺利家的房顶,却给自家的房顶投下一片阴影。原以为,为了盖小二楼,为了不受六子的窝囊气,喜子才拼着命在外挣钱,可是,可是……
那天晌午洗澡时,大花听到咚的一声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冲进西房的一个男人压到了身底。水一直流着,先是冲着她的头浇,男人把她的身子往前推动时,水又浇到了她的眼睛。那股水,正对她的眼睛落下时,她拼命地左右扭头,想挪开眼睛上方的淋浴头。后来,淋浴头又对着她的嘴浇,她的嘴被男子死死捂着。水落在男人手上,水花四溅。她还是张不开眼睛。她拼命地挣脱,拼命地踢打,拼命地挥手撕抓。男人好像长着无数只手,虽然一只手捂着她叫嚷的嘴,却像包粽子似的把她折叠得服服帖帖。男人得逞后,她干脆闭了眼。闭了眼,水还不断地流,她知道,有一部分是自己的眼泪。endprint
一只鸟从大花头顶飞过,又一只鸟从她头顶飞过,一只又一只鸟自远方飞来,又从大花头顶飞过,一只只向着夕阳飞去,向着天边飞去。有一只鸟停在了六子家房子上,夕阳打在那只鸟身上,那只整理翅膀的鸟应该有一个长长的影子,只是,它的影子落在了大花家的房顶处,藏在了那处凹下去的阴影里,大花看不着,可大花能想象得到。
闯进西房的人是六子。不用睁眼,大花也知道。在她挣扎叫嚷时,六子告诉她的事让她忘记了挣扎。六子说,喜子拿给老中医的精液分析报告、精子运动轨迹及速度分布图是他的。喜子给了他500块钱,让他代喜子做了检查。在他之前,喜子在另一个医院做过检查,那份检查喜子让他也看了,他看了,才答应代喜子做检查。喜子说,只要他答应保密,喜子就每月给他转500块钱。六子还说,最近三个月,喜子一分钱也没给他转。六子还说,他盖房时给喜子打过电话,说要比他家盖得高点。喜子当时就答应了,只是嘱咐他不要告诉他爹娘和老婆。六子还说,喜子撕碎扔在医院垃圾箱里的检查报告他偷着拣回来了,还把碎片一点点拼接起来了。他少拣了一块纸,分布图中间少了一块,但能看清咋回事。他说,喜子本人的检查单上只有5个蝌蚪,他数了,一个没少,缺的那块纸上,应该没有精子,只是块白纸。
六子走时,把那张拼接好的分布图放在了大花手里。沐浴头一直流着水,流在大花脸上,胸上,手上,最后,流在那张纸上,那张纸湿了,湿透了。可是,稀稀拉拉的、像蝌蚪一样的五个精子好像是活的,它们飘在水上,抖着尾巴,贴在那张纸上,慢慢被水冲到了下水道口,最后,那五个精子摇着尾巴,随着那张纸钻进了下水道。看着空白纸上可怜的五个精子钻进下水道,大花冲着下水道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好像是,她把几年来喝进去的汤药都吐了出来,那一刻,她觉得嘴是苦的,心是苦的,肝胆是苦的,连阳光灿烂的午后的日子也是苦的。她苦不堪言。
那天,大花没穿衣服,没关沐浴头。她光着身子,失神地站在院里,失神地望着天空。天黑时,她进了屋,从一本大厚书里取出那张假的精液分析报告、精子运动轨迹及速度分布图,连同夹在一起的鞋垫样子一起扔进了西房。
热水袋里的水流完了,沐浴头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地滴着水。
大花把倒在地上的木梯子立起来,提着水桶上了西房,她一趟趟地爬上爬下,一小桶,一小桶地往水袋里注水。最后一桶水倒进水袋后,大花抬头望了眼天空。天上布满了星星,一颗一颗,那么近,像架子上的葡萄,伸手就能够着。一颗一颗的星星那么亮,这颗闪一下,那颗闪一下,宝石一样。喜子说城里的星星不亮,不多,也离人远,不像坝上村天空的星星,天一黑,密密麻麻赶着出来,天越黑,星星离人越近,像拥挤着想跟人进家似的。想起喜子和她躺在西房上看星星,想起喜子搂过来的手,想起喜子的话,大花冲天空,冲着星星也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西房里的沐浴头哗哗地流着水。大花把写着喜子大名的精液分析报告撕碎了扔到了下水道口,把写着喜子大名的精子运动轨迹及速度分布图铺开,放在了沐浴头下。她蹲下身子,像蹲在小河边看蝌蚪。看着那张纸船一样在水里起伏,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精子,蝌蚪一样地簇拥着、挤攘着冲向下水道口,大花这才哭出声来。
人站得高了就看得远,也看得清。现在,在自家门口的高架桥上,望着一辆接一辆的车,望着车里出门的、回家的人,大花突然想到了喜子。想到喜子,她忘了自己的委屈,想到的都是喜子的委屈。她安慰自己:喜子明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故意找人代他检查,还坚持让她喝药,不是不爱她,是太爱她了,是怕失去她,怕她知道他无精症后嫌弃他。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喜子爱面子,他是在无奈地维持男人的尊严。喜子不是不想她,是不敢回家,不敢面对她,喜子一人在外忍受着劝她喝药的折磨、被人挟持而无力反抗的折磨、思念她和他爹娘的折磨、自己无精症的折磨……,喜子经受的折磨要甚她百倍,千倍,万倍。现在,六子又给他戴了顶绿帽子。这种时候,最应该得到安慰的不是她,是喜子。
大花就是这样,总要抛开自己想别人。现在,她想替喜子解决烦恼。
站在高架桥上,大花给110打了报警电话,这个电话虽然晚打了两个月,但她坚信法律的公正性。打罢电话,她决定做一次飞翔,她想像那只鸟似的,飞过这几十米高的大桥,飞到六子家房顶上,整理一下羽毛,然后重新飞翔。
这时候,大花肚里怀有两个月的身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