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商业的反叛本身就是一门生意

吴晓波

设计师深泽直人受无印良品的委托设计一款CD机，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挂在墙上的排风扇，便决定做一款“挂在墙上的CD机”。在他的构想中，CD机的开关是过去的那种拉绳，绳子一拉，会有一小段的停顿——就如同小时候的那个排风扇一样，然后音乐才会响起。为了找到那只能产生停顿的“落后”的马达，深泽直人跑遍了亚洲，最后在香港一间即将破产的小工厂如愿以偿。而那只“落后的马达”成就了一个迷人的细节：从拉绳子到音乐响起之间的短暂停顿，营造出一段奇妙的空白。最后，这款CD机成为无印良品史上最受欢迎的播放器。深泽直人所营造出来的空白，充满了哲学的意味，亦是对商业上的反叛，它对时间进行了一次反向的定义。“所有的价值都可以还原为时间”，这是马克思的名言。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认为时间的价值都应该量化为“意义”，而在商业上，意义便应该兑换为金钱。所以，通过占有消费者的时间并将之刺激为商业行动是最聪明的做法。

江南春的分众模式就是这一逻辑的有力诠释者。他把广告屏布满了全中国的电梯厅，甚至直接占领电梯内部的三面墙体，让你在“无聊的时间”里也躲不开物质的诱惑。所有的互联网生态圈玩的也是类似的游戏，以“入口”占有你的注意力，然后实现流量变现的目的。突飞猛进的大数据和智能硬件革命，会让人们在未来更加地无处可逃，你的每一个行为、甚至一个眼神，都会被抓取和记录下来，然后传到云端，成为精准化营销的目标物。哲学家们已经意识到技术的危险性，德里达的弟子斯蒂格勒在他的最新访谈中说道，“当前我们正处在一个全球范围的大规模高速毁灭中，其方向必须被颠倒过来，如果大数据依旧能促使人类快速做决定，那么人类是没有未来的。”但是，他的声音在技术革命面前是那么的苍白。

我们的生活将变得透明，然后被商业深深包裹，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我们亲手打造了它，然后终身被其缠扰。于是，“空白”成为一个新的刚需。实体店一片哀鸿，然而上海市食品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全市目前约有6000家咖啡店，2015年就增加了800家，增幅超过15%。对于上海的白领们而言，那一间间调性各异的咖啡店，就好比深泽直人所营造出来的“一小段的停顿”，是繁忙生活中的一个“空白”。而充满反讽意味的是，不久前一家自媒体弄出一个逃离北上广的活动，据说有上万人赶往机场抢那几张飞丽江的机票。后来的消息称，这是一个航班管理软件策划的营销事件。那些奔往机场的人去抢的是内心的那一小块“空白”，而商业的诱惑，如同深泽直人的那台CD机，只是表达欲望的一个容器。

这就回到了这篇专栏的主题：对商业的反叛，本身就会构成为一门很显赫的生意。这并不是仅仅在中国才发生的景象。在北美，安迪·沃霍尔的波普主义试验，最终被可口可乐借用为新的流行商业符号；在日本，早年极端反商业的草间弥生，在2012年与路易威登开出了第一家联名概念店，成为后者时尚化演绎的最佳主角。正在进入后工业文明时代的中国，很快就会步其后尘。让人遗憾的是，因为思想市场的压抑，我们的“空白”艺术及与之相关的生意，会表现得更加地沉闷、功利和没有建设性。这个世界所有的隐喻都是病态的，就如同马尔克斯那部著名小说的书名，我们所遭遇的一切，也许都是“霍乱时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