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立丰
(中国艺术研究院 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北京 100029)
论当前中国的动画学知识生产
屈立丰
(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北京100029)
从知识谱系的构建角度来讲,虽然当下中国动画知识生产的成果数量非常巨大,但是这些成果却并不丰富、厚重。这些动画研究积累还没有构筑起足够宏大的动画理论体系,更没有使动画学成为一个自足、完备的学科。克服产业发展的焦躁和学术增殖的双重焦虑,构建有反思性、对话性与深度整合性的动画学学科知识形态,应该成为中国动画知识生产者的共同选择。
中国;动画学;知识生产
[个人简介]屈立丰(1974~),男,辽宁阜新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在站博士后,西华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艺术美学、动画学。
中国动画研究虽然在表面上非常热闹,但是内里温度依旧清冷;虽然研究成果总量在不断激增,但是动画研究领域自身边界的拓展与核心话语的扩容依然乏力。
几年前,笔者曾指出过中国动画研究的虚热和表面繁荣问题,提出:“‘后中国动画学派’时代的动画理论展开方式已经不能照搬‘中国动画学派’时代的动画理论展开方式。”[1]“中国动画学派”时代,主要是指20世纪90年代之前动画知识生产的“非体制化”时期。此种“非体制化”知识生产的格局中,国家权力并未起到直接的主导和推动作用,动画知识的生产者主要是动画艺术家和爱好动画的知识分子,主要的成果是动画艺术家的经验之谈和动画爱好者自主性的学术写作。“后中国动画学派”时代的时间段,是指21世纪以来(特别是2004年国家倡导动画产业化以来)的动画知识生产所进入的“大跃进”时期。在这一时期,动画理论发展进入了一个特别快速的发展阶段,论文、著作和项目的数量畸形膨胀,政府的主导作用、市场利益驱动和量化的学术体制成为驱动动画知识GDP“大跃进”的三种重要力量。目前,学界还没有被广泛接受的“动画学”①屈立丰《非真实影像性——作为动画性的考察》,《电影艺术》2008年第1期。的概念,采取“动画知识生产”这种过渡的、中性的表述来描述当前的动画理论生产的“前学科化”状态,也是一种合时宜的权宜之计。“前学科化”的中国动画知识生产范式特点是非专业化、非制度化,其知识生产质态具体表现为:理论坐标游弋于美术、影视两大学科建制与教育体制之间,动画学的学科疆域与边界还有待进一步划清,动画学学科知识生产的建构性、自觉性都还有待加强;国家权力、动画产业化成为动画学术生产的重要文化场域背景;以高校学者为主体的动画学术圈的自主性受到体制化、功利化要素的复杂影响而使得动画学术呈现明显“工具主义”“边缘化”特征;动画知识的出版与发表载体非专业化、非集群化;等等。
中国动画产业研究畸形繁荣的原因,既有国家发展国产动画产业的焦虑在学术体制内的共振与延伸,又有学者对自身动画理论知识生产增产的渴求,二者构成当下中国动画知识生产的双重焦虑背景。
国家权力对动画研究的引导和支配主要体现在政府主导的各级各类政府基金项目(包含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以及各种省部级、地厅级纵向科研项目)等权力学术机制方面,这在很大程度上加速和促进了中国动画产业研究的非正常跨越式发展。以国家社科基金立项项目为例,用“动画”“动漫”为关键词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主页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数据库”进行搜索①检索日期为2015年11月26日。,自2004年以来,与产业直接相关的立项课题就有10多个,这不仅表明国家主导的动画研究体制对产业研究的过度关注,同时也表明政府学术管理部门对动画学术本体建设的其他重要问题的选择性忽视。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动画学者对自身动画理论知识生产增产的渴求,带来动画学者对动画产业的过度研究,这既是对动画产业发展需求的回应,同时也是学术GDP利益导向的现实选择。以学术论文发表为例,在中国知网中以“动画产业”“动漫产业”为关键词分别做论文的“主题”“篇名”检索,从2001年到2015 年11月的统计数据②检索日期为2015年11月26日。如下(表1):
表1
另外,如果再对上述以“动漫产业”为做论文“主题”检索得出的文献进行分析,可以发现这些文献的年度分布情况如下(表2):
表2
自国家提倡动漫(动画)产业化的2004年开始,相关的动画产业研究文献呈现出井喷式的数量增长,特别是2007年至2014年,每年平均至少有1 400篇学术论文讨论产业问题。之所以“动画产业”“动漫产业”的相关研究如此过热,是因为政府主导的文化产业机制与学术体制对该领域的研究起到了非正常的引导作用。虽然很多动画产业研究成果不是前面所述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纵向课题的研究成果,但是国家权力在动画研究背后的推动作用显而易见。问题是:近几年年平均发表1 400篇以上论文的动画产业研究的学术价值与产业指导价值到底是怎样的?这些成果对动画学的学科发展的意义到底有多大?这些动画产业理论的研究与思考是否提供了很多能够与当前中国动画产业实践产生良性互动的命题,并因此积聚了更具学理性的深度讨论,且这些讨论是否能对中国动画产业、国家文化安全、各类动画教育等领域产生积极影响?毋庸置疑,以上这些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
作为清醒的动画理论研究者,只有通过合理地思考动画知识生产的价值方位和发展方向,才能探索到正确的动画理论发展路径与增长方式。我们应该认识到,中国动画理论研究与中国动画产业发展本来就是属于不同领域的两条不同轨道,二者既可能并行不悖,也可能交叉,“中国动画产业研究”是中国动画理论研究与中国动画产业发展二者的交集。若想扎实、深入地进行中国动画产业研究,既需要掌握经济学、管理学等多学科的理论素养,还需要进行深入中国政府高层和产业一线进行详实地产业发展调研,掌握第一手数据。即使只是做好这两种工作中的任何一种,难度也已经非常大,更遑论同时做好,那肯定是难上加难。未来的动画知识生产,必须对过去动画学术圈对产业问题的过度关注这一现象进行深度反思:动画理论是否必须承担起指导、引领动画产业发展的宏大使命与社会责任?
2014年底,华东师范大学聂欣如教授发表了一篇题名为《中国动画的民族化方向不应质疑——〈中国动画理论批判〉之商榷》的文章,与《中国动画理论批判》一文的作者商榷。聂欣如认为,“这篇文章逻辑缜密,论证详实,所提出的某些看法,如对‘体制艺术’的批评,对中国动画片内容取材相对狭隘的批评,颇中肯綮,可见作者的理论功底不俗”[2]76,同时也非常客观地指出其文“总体的立论以及对于中国传统动画‘形式主义’‘古典主义’的批评,却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2]76。最后,他对《中国动画理论批判》一文将批判矛头指向“中国具有民族传统形式的动画”的“历史虚无主义”态度提出了批评,且有针对性地提出“中国动画的民族化”发展方向不应被否定的观点。
事实上,《中国动画理论批判》一文的最主要问题还不在于其“历史虚无主义”,更主要问题在于该文虽名为“理论批判”,但实质上却是一篇“远离”理论的理论文章,因为其着力点主要在关注中国动画的历史得失与未来发展,而不在于动画理论(动画学)自身的建构。该文指出:“彻底厘清‘中国动画学派’的成功关键与陨落根源,中国动画才能拥有真正的明天”[3]110。但问题在于,作者所主张的厘清“中国动画学派”问题是否能对现在和未来的中国动画产生如作者所期盼的重大影响,却是一个需要时间来验证的命题。无论作者的此类观点是否能得到验证,都可以看出该文作者虽然在强调理论的重要性,但事实上是在忽略动画理论的自足性与建构性,是在强调理论所力所不逮的介入与导引产业发展的工具性,这构成了前文所谓对理论本体的“远离”。《中国动画理论批判》一文结尾处还写道:“中国动画欲求真正长足的进步,必须虚实相生、远近结合:作为社会产业,要有切实可行务实而科学独立的长远发展规划;作为现代艺术,应在保证现实收益的同时,追求对人类世界与社会历史的超越情怀与哲理思考。”[3]113虽然字面上设想得很丰满,但是无法摆脱作者所虚构的“中国动画”的“主体”其实是缺位的,无论是以企业为主体的“中国动画产业”,还是以作品为主体的“中国动画艺术”,这二者都是无法被简单想象成一个统一、自在的主体。故而,在这种想象逻辑的前提不存在背景下,文章结尾所强调、预设的中国动画发展路线也很难实现。
在国内学术界,《中国动画理论批判》这样“远离”理论的理论文章并不是个案,其深层话语逻辑是“只有在正确的动画理论指导下才能促使中国动画产业健康发展,反之亦然”,这种将学术与产业问题无限捆绑的逻辑的正当性值得讨论。对当下中国的动画知识生产而言,虽然从学术认同的角度出发,动画学科的知识生产应该具有理论活力及实践品格,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动画知识生产就可以放弃学科理论与知识的系统化生产与表述,只有实现学科范畴的完整性及原理构成的系统性,才能实现该学科的专业化与制度化。为此,动画知识生产必须摆脱“工具主义”的动画研究产业的狭窄窠臼,唯其如此,才能在动画产业理论研究“泡沫”在不久的将来自然破碎的时候,还能维持和发展多种学科交叉互融的、跨界性极强的动画知识生产图景。
如前所述,近10年,中国动画研究领域知识成果的井喷式发展事实上来源于两种焦虑的叠加:对国产动画产业发展前景的焦虑和动画研究者自身学术生产扩容的焦虑。这两种叠加的焦虑除了导致上述动画产业等相关跨学科、跨领域的研究异常虚火而缺少沉淀之外,还导致包括近年来的动画理论、动画史与动画批评等传统知识谱系意义上的动画理论领域的研究成果缺少反思性、对话性与深度整合。总之,无论这是中国动画产业最好的时代,还是中国动画产业最坏的时代,自觉建构具有反思性、对话性与深度整合性的动画学学科知识形态,已经成为中国动画知识生产者的必然选择。
首先,为了克服动画学术生产扩容的焦虑,自觉建构具有反思性、对话性与深度整合性的动画学学科知识形态与知识图景,学者就必须克服寻求自身知识迅速增殖的焦虑,克服体制化的知识生产对动画学知识生产的压迫,进而追求动画知识生产的自然生长。对中国动画产业的焦虑和困惑不应该被简单传递、转移到中国动画学者身上,或者说,中国本土动画学者应该直面理论知识生产的被冷落与被边缘化的挑战,自觉和“动画产业焦虑症”保持足够的距离,确立基本的价值取向与研究规范,采取合适的研究路径与研究方法,并逐渐通过不断的理论生产,逐步丰富中国动画的理论大厦。
其次,为了保持动画学科知识生产形态的反思性、对话性与深度整合性,还必须正本清源,从学科自觉的高度出发,继续自觉做好动画学知识谱系的构建,构建工作的起点首推动画本体研究。动画知识生产当然需要进行跨学科与跨文化的研究,但是其必要的前提是必须坚持以动画理论为跨界的圆心,并以此为原点,向四周贯通,开拓和延伸出更广大的学术空间。在动画理论的可见和未知的知识图景中,动画本体研究是一切动画理论的原点。可喜的是,这些年有关动画本体的研究一直在持续:老一辈学者聂欣如教授最近几年又重拾起“动画本体美学”①段运冬《向本体逼近:动画艺术品格探析》,《文艺研究》2005年第6期。的研究;年青学者里面,段运冬从“动画本体”的角度对动画文化展开的深度探察,屈立丰等人以“动画性”②屈立丰《非真实影像性——作为动画性的考察》,《电影艺术》2008年第1期。等为中心概念探讨动画本体问题,孙振涛从“历史性建构”③孙振涛《动画性:一种历史建构》,《人文杂志》2009年第6期。的视角对“动画性”研究的反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动画本体研究,都是在对动画产业研究过热保持清醒头脑的同时,一种向动画研究的逻辑起点的返本溯源的归靠。不回归动画本体世界的哲学思考,不坚持理论表述的审美价值取向,动画知识生产就会丧失最基本和最重要的知识生产原点,成为无根之水、无本之木,这对理论成果积累薄弱的动画学科的未来发展特别重要。只有形成动画学知识生产的学科自觉,产业发展的急迫焦虑与巨大压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政和企业)就不会直接传导到学者从事动画学知识生产的工作状态中,才能使动画学知识生产不偏不倚,中正前行。
自觉做好动画学知识谱系的构建,还必须警惕全球化的文化消费语境给动画学知识生产带来的消解与耗散。当代中国的动画知识生产面临着诸多问题。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全球化语境所带来的文化身份的认同性危机与趋同现象,这已经给解决中国动画知识生产领域的方向性问题提出了严峻的挑战。以当前中国本土20世纪动画史研究为例,有一种现象值得学界关注:像《中国动画理论批判》一文那样对20世纪国产动画持有否定或批判态度,带有比较明显“去民族化”理论倾向的文献明显增加。在20世纪中国动画史上,“中国动画学派”是目前开始受到广泛关注的一个群体,对他们和他们作品的攻击或远离,已经成为学术界值得关注的现象。对“中国动画学派”持否定或批判意见的人,经常是从否定“中国动画学派”概念存在的真实性、合法性开始的。事实上,无论“中国动画学派”这一名词来源于国外还是国内,都不能影响“中国动画学派”动画家和动画作品在中国动画史和世界动画史坐标系中的重要地位和历史价值,也不能影响“中国动画学派”作为中国动画史研究的重要术语所具有的对话价值和场域意义。在全球化语境之下,如果学者不经过成熟的思考和深刻的反省,轻率地放弃历史主义的基本立场,盲目地、情绪性地采取“唯民族化”(或者说“狭隘民族主义”)、“去民族化”(或者说“反民族化”)动画史观而进行中国动画史研究,会给自己和动画学术界带来很多伤害。如果放弃“中国动画学派”术语,不仅使中国动画史研究陷入一场抛弃宏大叙事的“表述的危机”,也使中国动画的知识生产陷入一个“遗忘的尴尬”,从而堕入中国动画历史的“虚无”。
可喜的是,在基础理论研究进展困难的情况下,史论研究已经成为中国动画学知识生产的巨大增长点。不断增长的中外动画史研究成果正在让中国的动画学日渐厚重。最近几年,国内动画学界动画史知识生产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多元化状态。数量庞大的国外动画史研究的著作与论文主要聚焦在美国动画(主要是迪斯尼)、日本动画(主要是宫崎骏)和欧洲各国动画等上。在外国动画史研究领域,学者们所采取的研究方式主要是“自外向内”的单向译介与阐释,其所不断积累的学术成果,打开了国人以自信的态度观照世界动画发展潮流的理论视角。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对中国本土动画史的研究,特别是对20世纪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动画研究的推进,应该会成为动画学研究领域中显著亮点。
至于21世纪以来产业化语境中的国产动画,则应该成为动画批评所关注的主要方向。作为批评者,可以为某个影片票房的高低而欢呼或跺脚,但批评家所做的更主要的事情应该是通过批评文字凸显动画学研究者自身的人文立场与价值取向,凸显其学术眼光捕捉、提炼问题的能力,以及通过文本细读而参与到当代中国动画文化的构架之中。唯其如此,动画批评才能成为一种良性的学术生产,生产出指点动画文本与当代中国生活相勾连的意义空间,而不是为权力和资本所左右,成为一种转瞬即逝的挂着“学术”招牌的文字堆积。
最后,不能放弃开展有实质意义的动画产业研究,博采经济学、管理学、政治学、美学等多个学科的研究理路与思维方法,使其成为一个内核融合性极强、边界拓展性极强的学术领域,从多角度打通动画产业研究的浮泛状态,拓宽有广泛对话空间的动画学术发展路径,使得动画学研究更加脚踏实地。
[1]屈立丰.“中国动画学派”的名实之辨与当代意义[J].电影艺术,2011(2):113.
[2]聂欣如.中国动画的民族化方向不应质疑——《中国动画理论批判》之商榷[J].中国电视,2014(12).
[3]徐秀明,葛红兵.中国动画理论批判:形式主义、古典主义与体制艺术[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6).
(责任编辑、校对:关绮薇)
On Knowledge Production of Animation in Modern China
Qu Lifeng
In the perspective of geneaology of knowledge,the huge volume of Chinese animation knowledge production lacks in variety and theoretical framework,resulting in the immaturity of animation as a discipline.To overcome the dilemma,getting rid of anciety on industry and academics development and development of animation knowledge system charactistic of reflcetion,interaction and integrity should be the choice.
China;Animation;Knowledge Production
J124
A
1003-3653(2016)02-0110-04
10.13574/j.cnki.artsexp.2016.02.018
2016-02-11
2015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中国动画电影人口述史”(15BC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