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45年的安妮·沃尔德曼(Anne Waldman)高中时开始写诗,20岁时认识了以《嚎叫》出名的“垮掉的一代”领袖艾伦·金斯伯格。当她的诗集《快嘴女人》被纳入大师们的“城市之光”丛书,她知道,她成功了。那本书大概卖了七八千本。
当杰克·凯鲁亚克、威廉·波罗斯、艾伦·金斯伯格等先后谢世,她就是“垮掉的一代”最年轻的一位参与者与见证者。跟“垮掉的一代”的其他教父级诗人相似,她也是东方佛教的信徒。
在科罗拉多州博德市,丘扬创巴仁波切开设的那若巴佛学院里,她和金斯伯格合作创办了杰克·凯鲁亚克精神诗歌学院。虽然凯鲁亚克已经去世,学院还保有他的精神。沃尔德曼邀请诗人北岛四五年前在那儿教了一周的暑期课。她请不同的诗人教课,时间不一。
因为跟金斯伯格交往最多,她被金斯伯格叫做“精神之妻”。“有时我们会睡在同一个地方,但我们不是情人关系,不是性伴侣,而是灵魂伴侣。”
上千页的史诗《神王三部曲:隐匿机制的色彩》为她赢得了2012年的美国笔会诗歌奖。她也被授予古根海姆奖金,担任美国诗人学会会长。原来激烈的抗争者,日渐成为“更传统”的一部分,活成了一个“反主流文化的巨人”。
“你可以朗读诗歌,就像诵经一样。”2015年11月26日,在香港国际诗歌节的“中东诗歌”讨论会上,在她的朗诵专场上,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她都激情地朗诵她的诗歌,就像在舞台表演一样富于感染力。“诗歌是关于心灵,关于爱,关于热情的。”
朱又可:我注意到你不止一次到中国来,最早是什么时间?
安妮·沃尔德曼 :我第一次来中国大概是在2008年,去武汉大学参加美国文学研讨会,会议关于黑人诗人蓝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语言学派的一些诗人以及我本人。但武汉让我感觉比较严肃。我觉得,我的一些文稿可能被审查了,大概因为我谈到了西藏佛教。不过审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问题在于,我建立的那个学院的思想来源是佛教,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不能谈这个有点不便。但开会时我就按原计划进行演讲了,我提到了我的诗歌学院和西藏上师的关系。
每一次来中国大陆——香港的印象还是比较不同——我都觉得他们很开放。年轻人分化较少,他们也沉浸在和我们相同的文化中,他们也看艺术作品、电影、文学、美术、还有很多展览等等。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他们并没有与世隔绝。有一次我去游黄山——那不是官方组织的旅行,而是私人游玩——我和他们交谈,我发现大家都很开放,很有趣。总之,每一次过来,都让我觉得,中国人更开放了。
朱又可:“垮掉的一代”似乎都比较向往东方,比如佛教,那么东方真的如你想象的那样吗?或是符合其他“垮掉的一代”的诗人的想象吗,比如说金斯伯格(Ginsburg)?你觉得原来向往的东方和现实的东方是否有差距?
安妮·沃尔德曼:我很早就开始阅读中国古诗。在我孩提时候,我就读了庞德(Pound)翻译的李白的诗歌。我很早就对佛教、道教、印度教产生兴趣。在我20岁时,就去了印度,后来又去了很多次。我并不确定自己为何会对这些感兴趣,我的父母都是有艺术才能的人,他们思想很开放。而尽管我在基督教文化中长大,但我却不认为自己能够获得救赎。我对自己的精神追求更感兴趣,比如印度音乐。中国的诗歌也很美,我想我的灵感就来自于这些诗歌。我记得第一次见到黄山的时候,我觉得我似乎来过这里。
我也是很早就对佛教感兴趣,所以在我大概20岁的时候,去了蒙古,遇到了一位喇嘛教我佛学,因为当时还很小,我不确定自己能够研究宗教,后来发现诗歌才是我真正的道路。当然,后来我认识了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与他共事,他比我早十年去了印度。再后来我又接触了禅宗。
我在纽约长大,纽约文化很多元、丰富,有很多跨文化的艺术,有超验主义者,像爱默生(Emerson),梭罗(Thoreau)等。波士顿有很重要的艺术收藏,比如大都会美术馆,就收藏了东方的一些创作,从那些地方我开始了解一些东方的艺术。有一首很重要的诗写的是毛泽东,我想大概创作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诗中提到了“文化大革命”。艾伦在八十年代前后来过中国,他对中国很感兴趣,一直想来中国。而对我而言,中国的开放程度让我感到惊讶。
朱又可:你能不能讲一讲你与美国“垮掉的一代”诗人之间的交往?
安妮·沃尔德曼:我父亲见过艾伦,所以我对他的作品有所了解。1965年,我去了加利福尼亚州西部城市伯克利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当时我还是大学生,大概二十岁左右。艾伦在加利福尼亚很有影响力,在那里他是一个公众人物。我被他所吸引,所以我把诗歌带去他在的一个公众场合,在那里我们开始聊诗歌。在六十年代初期艾伦就对印度非常感兴趣。我当时主持了一个诗歌项目,而他在纽约也做一些诗歌文化活动,他把这称为他的诗歌教堂,所以他是这个诗歌群体的一部分。
在七十年代,我们都遇到了一个佛教师傅,叫丘扬创巴(Trungpa),丘扬创巴来自西藏,后来逃去印度,再来到美国。我将他介绍给艾伦,因为艾伦对印度感兴趣,当时他也在寻找一位印度老师,所以这是机缘巧合。1974年,丘扬创巴邀请我们去印度,在那里我们开了一个很著名的会,开始了我们建立诗歌学院的构想,那是个很宏伟的计划,至少是个百年计划。这个计划让我非常激动,我想我们的计划是关于政治的也是关于文化的。丘扬创巴有很多学生,他既写诗歌也懂书法,他是一位艺术家,一位很有趣的人。他也对美国诗歌很感兴趣。
朱又可:这个百年计划和你后来建的学院有关系吗?
安妮·沃尔德曼:百年计划就是建立这个学院。
朱又可:你是从几岁开始写诗歌的?
安妮·沃尔德曼 :很小,准确地说,是在高中的时候。但在我孩提时候,我就对诗歌、戏剧很感兴趣。但到了大学,我才真正去阅读文学、创作文学,以及编辑杂志。虽然我的大学在当时还是比较激进的,但那里读的诗歌都比较传统。后来我去了纽约,在那里遇到以“垮掉的一代”的诗人为代表的,更加先锋的、实验派的诗歌创作,包括“纽约学派”、“旧金山文艺复兴派”等等。那里有更加开放多元、形式更多样化的诗歌,有很多诗人为榜样。你知道,诗歌创作是一种心灵的冒险,诗歌主题不一定是固定的。比如你写一只死狗,那是很无趣的;但写我去世的祖母,我可以写五个、六个甚至十个方面,可以囊括进声音、意象、图片等各个元素。
朱又可:你今天看你最早写的诗歌,你觉得它的价值怎么样?
安妮·沃尔德曼:感觉那些诗歌很“年轻”,看回年轻时候的创作,我比较喜欢的是,它们让我想起那些让我很激动的时刻,以及当时的情感。前几天我收到一封邮件,这个人有我早期朗诵诗歌的一些录音,大概是1966或1967年时候的朗诵,他希望我能够允许他们将其发表,这样就可以放到网上,我说,“没问题,那是另一个人写的。”(笑)
我最新的诗集实际上是一首长诗,这首诗是关于拯救诗歌的寓言,是一个档案,是一部文学和丰富的历史合成的寓言,是一部关于诗歌的没落的寓言,以及努力去保持诗歌热情的寓言。书名是Goso-murmur,这是一个自创的合成词,由Gossamer(丧葬上亲人戴的纱布)和 murmur(喃喃自语)合成。
大概1970年代时,我出版了一本《快嘴女人》(Fast Speaking Woman),是 “城市之光” 系列中的一本,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梦想成真了。
朱又可:那是你的第一本诗集吗?
安妮·沃尔德曼:不,这应该是第三本诗集。这首诗的灵感来源于一位萨满法师——他好像是墨西哥裔美国人——还有九首中国萨满歌。我想给你读一段,这一段比较口语化,我之前在公众面前读了这一段,事后有个人过来说他想将其出版。这种诗歌形式叫首语重复法(anaphoric),是一种非常简单的结构,但却朗朗上口。(朗诵)这首诗大概有34页。这本诗集里有好几首诗,也有几篇关于这诗歌的评论。
朱又可:这本书对你来说是不是最重要的一本书?
安妮·沃尔德曼:这本诗集并不是最重要的书,我最重要的一本书非常厚,大概有1000多页。那本书花了我20年,里面谈到父权、女性主义。某种程度上,那本书是我毕生的事业。
朱又可:1000页的书是哪一年出版的?
安妮·沃尔德曼:三年前,大概2012或2011年,书名字叫作The Iovis Trilogy(《神王三部曲》), 是三部曲,里面的内容是非常丰富,囊括了战争、自传、历史等等,就像一部史诗。
朱又可:像这样的书出版销售量怎么样?
安妮·沃尔德曼:我不大确定,在美国,1000页那本书大概卖了两三千本,不过这本“城市之光”系列的小书大概卖了七八千本。作为一个诗人,如果你出名的话,你可以出版杂志,朗诵诗歌等,你不一定要出版诗歌集。美国有很多很好的图书馆,会收藏很多著名诗人的诗歌。但我对书的销量并不担心,我的生活来源是教书、旅行等,我并不期待从写诗中赚钱。写诗对我来说,是一个召唤,是一份使命。所以我对书的销量并不关心。
朱又可:你记得你和金斯伯格交往当中印象最深的几个故事吗?
安妮·沃尔德曼:有好几件是我都印象很深。我记得,我和他出行的时候,有时候他会很累——因为他老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但他会给自己重新充电,他会去一个新的地方,通过诗歌来充盈生命。我记得有一次跟他一起到山上去读诗。爬山的时候,他爬得气喘吁吁,大汗直流,我以为他就要不行了,所以我问他怎么样了。有趣的是,他喘着粗气回答说他感觉很有活力,这才是给他生命力的东西。诗给予人生命力,这让我感到非常感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过得很安详。他给每个朋友打电话,问他们:“我能帮你什么忙吗?你需要钱吗?”他是一个很慷慨的人。
还有一件轶事,他的继母已经很老了,但她活得更长,所以金斯伯格去世后的事情是他继母来打理的。金斯伯格对他的爱人、亲人、友人、跟他亲近的诗人,都很友善、慷慨。他很有同情心,对待那些过得不是很好的人会很关心。比如他会打电话给一位黑人诗人,问他是否还需要钱。我想金斯伯格曾经因为精神上有些问题而进了精神病院,所以他对那些过得不是很好的人都抱有很大同情心。
朱又可:还有一些其他印象深刻的事吗?
安妮·沃尔德曼:我有一首诗叫《世界的裂缝》(Crack in the World ),这首诗写的是年轻女人的经期的感受,但写得很有力量。我跟他一起读这首诗,有个年轻男人听完我们朗诵后甚至跟我说,我很嫉妒你,能有这么深的感受。我对他说,来生你做个女人,你就能体会到经期的疼痛了(笑)。
我想某种程度上,我们在一个轨道上,我们上了同一所学校,喜欢的诗歌类型,还有我们的政治生涯——我们都曾被逮捕。所以我们可以互相分享彼此的故事,比如旅游的故事,另外我们都希望学校能一直顺利办下去。金斯伯格去世的时候,世界各地都有悼念他的活动,由于我跟金斯伯格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找上了我。当时我说,六个月之内,只要能帮上忙,我都答应。事实上却持续了两年。
金斯伯格写的《嚎叫》是很长的一部作品。而我的诗歌也是越写越长,我最后写的四首诗,企鹅出版社出版的,每一本都是一首长诗。金斯伯格对我写长诗是鼓励的。诗歌可以唤醒人类,唤醒世界。这是很重要的功能。诗歌很早很早以前就存在了,可以说有人类意识以来,就有了诗歌。诗歌有自己的使命,它不是某些人类新近发明的东西,通过诗歌,我能感受到自己与过去的联系。
朱又可:为什么金斯伯格说你是他的精神之妻?
安妮·沃尔德曼:我想大概因为我们都是佛教徒,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参加研讨会,一起目睹了很多事情,比如苦难,我们都知道要用心去工作,我们一起旅行,所以我们经常在一起。但我们不是情侣,一般情侣会吵嘴,但我们不会。有时候我们会睡在同一个地方,但我们不是情人关系,不是性伴侣,而是很好的灵魂伴侣。金斯伯格是同性恋,但有一次他想娶妻了,他也问一些女人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妻子,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主意。
朱又可:我看到你在纽约的圣马克教堂(Saint Mark Church)里面的诗歌计划,你是学印度教的,为什么在教堂里面有个诗歌计划?
安妮·沃尔德曼:那不是宗教活动的一部分,我们只是利用马克教堂这个空间。但作为不同宗教,我们是互相尊重的。我们认识创建这个教堂的人,教堂大概是1966年创办的,前十年我们都在那里,后来我离开了,但这个教堂依旧继续运作,如今也近五十年了。那是一个文艺活动的温床,在1970年代是个很重要的文艺活动空间,各种政治的文化的活动都在那里举行,而诗歌只是其中一个部分。在纽约在市中心有很多这样的教堂都开放给文化艺术活动,事实上,在纽约,那些教堂可能是唯一你可以免费使用的空间。
朱又可:你能否谈谈学校的教育,你在办一个暑期诗歌培训。
安妮·沃尔德曼:说到暑期计划,这个计划大概持续一个月,招生对象既面向我们的学生,也面向其他学校的学生,他们来学习一个星期或是一个月,学生可以拿到学分,另外还有一些来自国外的人。这个计划囊括了很多课程,有很多作家,代表不同的传统,也有演讲。这个暑期的写作计划保留了我和金斯伯格创校的一些理念,让不同背景的可以结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文化交流的场所,同时也能够学到一点东西。
朱又可:这个计划要学费还是免费的?
安妮·沃尔德曼:要学费的,每人一个星期大概五百美元,不过也有奖学金。来参加的那些人也不一定是学生,有很多人只是对这感兴趣,也有记者以及其他不同职业的人群。我希望可以把这些学费捐出去。
朱又可:你早期是反抗美国主流文化的,到了今天再看,你那时候一直批评的西方文明,到了今天有什么变化?
安妮·沃尔德曼:并不是说我反对美国主流文化,只是说相比电视以及一些让人分心的文化,诗歌其实更专注于一些主题,也更传统,而我只是批评一些非常保守的诗歌,但这只是我的个人喜好而已。很多人是消费主义的受害者,但不是说我反对消费文化,我也喜欢戏剧、芭蕾等文艺。
朱又可:在你看来,宗教和诗歌是一种什么关系?
安妮·沃尔德曼:至于诗歌和宗教的关系,我想说的是,诗歌于我而言是精神上的联系,而不是那种有组织有系统的宗教关系,比如说基督教。我觉得诗歌是关于心灵,关于爱,关于热情的。诗歌与我的意识紧密相连,没有诗歌,我无法继续生存。另外,你可以朗读诗歌,就像朗读经文一样。
朱又可:你从东方取经,你觉得西方有物质主义,但现在东方也有物质主义,东方也有自己的问题。你觉得怎么办?
安妮·沃尔德曼:写诗也不一定是想着沉重的问题,你可以写一些很轻松的东西。艺术就在身边。对我而言,写诗就像一种爱好,写诗是一种感觉。诗歌并不是很严肃的事,但诗歌很有力量。另外,即便在东方,你也可以是一个美国人,都是一样的。
朱又可:你每天打坐吗?
安妮·沃尔德曼: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或是不忙的时候,我会打坐,忙起来就不会了,不过我会经常记得放空心灵。
(感谢宋子江翻译, 马岳玲校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