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梦
在溱湖
这是谁的道场?水流云在
一队摇橹船,撑开了狭窄湖面
阿婆的咿呀歌声忽略了外婆桥
一路追赶着秋风中奔跑的簖蟹
深陷草丛的麋鹿猛然回头
却发现草已枯萎,只有残荷
还在捍卫夏天的形容词
那些被遗忘的水草逐渐清晰起来
逐渐清晰起来的林荫道,终究没能
走出黑天鹅眼眸深处摇晃的火焰
一如这站立水面的观音菩萨
为了黎明,抚摸天空的额头
退去繁华的树木,让溱湖有了秋天的味道
深呼吸,空气是透明的水
这藕,这茨菇,这颗粒饱满的稻穗
让溱湖,又有了故乡的味道
在梅园
没人命令,去成为——
这里的树木和舞台,甚至
回廊、藤蔓、水池、假山和
阳光,都保持了倾听和耐心
比起那些改了身段和表情的顺从
你留在宣纸上的梅,已长出铮铮铁骨
犹如白净的脸上长出胡须
拒绝向邀请的人献媚。梅德如玉
不会因恐惧忘记阅读的姿势
就像后院的翠竹深扎泥土
在生命伟大的眷顾里
在令人目眩的秋阳下
必须唱出那些耳熟能详的经典
让时间和声音,连同别姬的霸王
醉酒的贵妃和葬花的黛玉
都停留在这午后的天井里
荣誉、青春、抵抗和慰问
如同爬上墙头的梅兰竹菊
面对一个空洞的天空
在瓦片上掸去桂花的尘埃
在何园
院落虽小,气象可观。
倾斜的阳光,把近月楼
定格在西北角的山腹之间
屏风一样的山庄呼啸而来
叠石成山,植树成荫。
再好的别境怡萱,连同
晚清片石山房的玉绣春深
莫不是石涛的人间孤本
归去来辞的太湖石
长满家国情怀的藤蔓
在秋天干爽的屋顶且诗且酒
开卷泼墨的半壁书屋气韵天成
进退与共的翰林书香
写满高墙深院的别致花窗
一波三折,重叠繁复的曲折回廊里
蕴藏着朴素无华的十一则族规家训
雾月清风。最难不过风雨故人来
看这空 透 漏的天空中
残阳照壁,红枫似火
——桂花深处香
在个园
必须把后门关上。把多余的
阳光和街市的喧嚣关上
让这青砖黛瓦的沧桑
一切故景如旧
谁说草木无情,不解凡忧?
在这空洞透漏堆砌的山石间
我已阻挡不住
那些在梦中向你走来的旧人
何况这莲池的清漪
该是何等的悲凉?
托鸿雁南去
不知此心何寄?
必须把东关的喧嚣关上
在一方窄小的天地
饮尽杯中乾坤
却不忍触碰小琴丝竹的黄昏
四季春色,溢墙欲出
在一棵情义千秋的青枫树下
黄桓竹和斑竹的幽暗
锁住倦鸟的翅膀,却遗漏了嘴唇
在观巷
计划中的路线出了些许偏差
火三轮把我们丢在一条斑驳老街
计划之外的观巷,蜿蜒向下,像裂缝
撑开烟花扬州的旧时光阴
这些不像是伪装的记忆——
钟表店、裁缝铺、自行车、弹棉郎
收音机里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谣
留住了夕阳下匆忙的我们
两个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三巧”举人
包世臣和吴尚先,如今都在两块门牌里
无论27号的小倦游阁还是29号的存济医庐
雕栏画栋朱颜改,甚至琼花观亦无无双亭
失去命名依据的巷子,悬浮在岁月的河流
大杂院里堆满蜂窝煤,还有废弃的砖瓦
犹如潮水退去,独自搁浅在人世间的船
从容淡定,碎布料散发着恒久的魅力
回忆过去,观巷该是想了一万个结局
就像那些低矮的屋檐受尽阳光的恩惠
紧紧勒住枯竭的眼泪,就是不让黑暗推倒
这灯光里透出的家常味道
一步之遥的东关街
灯影楼宇,人声喧闹
在东关
在光明的残骸里
人头的土垛重叠成黑暗的河流
被更远的光明逐一吞噬
忠诚的石狮缩小成一张板凳
被怀抱婴儿的陌生人温暖
在这流动的人头的河流里
就连古老的青石板都会发出声音
东关被这些声音掏空了身体
只有街角的银杏顺从并且保持耐心
挺立,并且把根扎入泥土的潮湿部分
那些旧时的安静生活不再被注意
比如两堵高墙剪开的故居
只有残余的光明眷顾
在风扬起的灰尘中
飘来阿炳残缺不全的二泉映月
养尊处优的大红灯笼
交换着杂货铺彼此的背景
被光明吞噬的脸,没有一张写着谦卑
一个金发女郎的胸脯诱惑了我
——从一个影子踏进另一个影子
在瘦西湖
在这里,你得学会克制住
回头的冲动。一不小心
那些山涧栈道、单曲拱桥和
细碎繁茂的花朵,就会把亮汪汪的
河道挤成一条缝,在垂柳弯曲的眺望里
你的眼睛再也迈不开步子
鳞片般的云朵看上去很不真实
光滑的太湖石也能长出树木
在半月的门洞里保持和芭蕉的距离
只有白塔一直在蓝色天空下忙着思考
湖瘦还是柳瘦的秘密。稳坐钩鱼台的那个人
听出了莲花桥上风铃的咳嗽
这些蜘蛛网一样纤细明亮的河道
连同那些不断重复的回廊与亭台楼阁
平铺在十一月的西北角,拒绝着
烟花三月的脂粉气息,却无法
回避阳光的倦怠和慵懒,犹如
一堆碎金,在杨柳的阴影里闪烁不定
在这里,再多的人都像是穿了隐身衣
被框景艺术掠夺了声音,你从一个画面
跌进另一个画面,误入歧途忘了归路
推你回到原来世界的那个人终究没有出手
但是湖水和垂柳,早已在心底埋下种子
——原来瘦的不是湖,而是叫杨柳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