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村
镇远是让我吃惊的。
我吃惊于镇远之碧水,也吃惊于镇远碧水间流动的气韵。
站在祝圣桥,左右望去,入秋的舞阳水(潕水),丝滑如缎,S形绕过古城,穿山越谷向远方逝去。古城一重一重的山影,一幢一幢的飞檐于南北两厢将轻盈的水的带边压住,不使它飞翻。镇,即“镇住之镇”,这种感觉倒符合了“镇远”名称之本义:“镇守远方。”沿水而走的连绵的民居,依山而巍峨的层叠的宫殿,南北对出的古老府城卫城,城里交错的书院,会馆,高昂的马头墙,青砖黛瓦,碧水津渡,云贵高原上的边城竟是如此灵秀,不是江南而胜似江南。
然而,此种种吃惊也并不足以使一个对古镇已有审美疲劳的旅人过多沉入。穿梭于镇远之街巷,摇撸于舞阳之碧波,我和别人一样轻松谈笑,快意放歌,只待景去缘尽,便可挥挥手,朝来而暮别,不带走一丝云彩。谁曾想到一个简单的寻访,一场随意的谈话,把我留在了镇远,留在了和镇远相关的百年前的旧人旧事旧史中?
由北往南过祝圣桥,顺河边的街巷西行1000米,从右手民房之间一个狭窄口子步出,朗然见河面。河有堤岸,堤岸上尚存百来米雉墙。雉墙墙头有碑崭新,上书“贵州省文物保护单位卫城垣”。这里,过去应是一个渡河的小码头。
从碑侧向下的石阶处到水边,一条十来米长,两三米宽的鱼形岛状坝顺水势筑在岸边,酷似成都都江堰的鱼嘴。河道在这里甩了一个大弯,夏天洪水骤涨时,对城墙造成很大的破坏,此鱼形坝应为消减冲击力而建。
离鱼形坝十来米远的岸壁上,有一道嵌进墙体的立式石碑。碑一人多高,被涂抹了一层厚白漆,使得刻得较浅的碑文难以辨认,依稀可见“重修护城堤碑”“军总和公荣轩……议修此堤,憾然捐廉……凡一工一料未肯轻用民力……”“光绪十九年三月立”等字样。光绪十九年即1893年。这是一百多年前了。碑文所纪念到底何事?
虽然没有多少人会留意这块碑,也更没有多少人会追究碑中所录之旧事,但从碑边楔进墙缝的挂钉上所悬挂的红布,及碑下残存的香烛可看出,仍有不少当地人顾念着它,把它视作吉祥物,不时地来此跪拜,祝祷。
日影西斜,舞阳河静静在流淌。有三四人逡巡河边,研究鱼形坝,后又踱至碑前查看。其中一人,神情凝重,走到碑下,理正衣冠,双肘着地,对碑长跪下去,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他来自云南丽江,跑了一千多公里来看这块碑。他说:“这是我的祖宗。”这个祖宗,正是护城堤的修护者,碑文所记述之人——晚清滇黔名将和耀曾。
和耀曾,字荣轩,生于1834年,云南丽江纳西族人,百年前在镇远为官,1897年死于镇远任上,死后没有叶落归根葬回家乡,而是就地埋在了镇远。他死后三四十年间,中国适逢乱世,人人自顾不暇,而镇远百姓却念念不忘定要给他建专祠,几十年锲而不舍,终于在1939年建成,爱戴如此,何也?
灭门之灾
在中国的大西南,一系列山脉南北纵向密集耸峙,武断地把川滇黔和藏地隔在它们的东西两边。人们形象地称之为横断山脉。这众多的山脉中,其中一条名叫沙鲁里山。在沙鲁里山南段,著名的金沙江畔,十三个雪峰比肩而立,气势非凡,似玉柱擎天,又似银龙盘旋。它们,就是闻名遐迩的玉龙雪山。玉龙雪山是我国最南,也是北半球最南的大雪山,南北延绵35公里,东西横亘13公里。在玉龙雪山脚下,千百年来,生活着一个只有几十万人口,却有很高文化传承的少数民族——纳西族。
纳西族主要聚居在丽江。丽江是一个高山间近两百平方公里的巨大坝子,物产丰饶,宜农宜牧宜林,纳西族世代居住在这里,得天独厚,创造出了神秘的东巴文化。到1723年,清中叶,丽江由土司制度改土归流,第一任流官创建雪山书院,纳西人开始普遍接受汉文化,纳入整个中华文化主流体系。
纳西族有两个大姓,木姓和和姓。1834年(道光24年),在丽江白沙的兴都村,和耀曾出生于将门和氏之家。他是和家长子,父亲和鉴时任大理城守营都司。
关于和鉴,丽江文史资料上记载了一个传说。当年慈禧(1835-1908年) 还是孩童时,有一天,走到了和鉴所在的兵营玩耍,不慎跌倒摔伤,来来往往的兵丁没人理睬她。这个父亲(惠征)只是京城八品小官笔帖式(办理文件文书的小官)的普通小女孩,人们哪里知道她将会是未来的女皇呢?她摔痛了,无人搭理,哭起来,独和鉴上前,把她抱起来,查看伤势,好生呵哄。这个传说仅到此为止,时间地点,后续发展,和鉴是否因此和惠征结识而后有了交情都没有说明。
都司是四品武官,分领营兵,相当于现在的一团之长。在清朝,四品以上可上朝议政。父亲既是都司,和耀曾小时候家境是优裕的。纳西族子弟,特别是官宦人家公子,自清中叶后从小接受诗书礼仪熏陶,和耀曾也不例外。他既继承父业练兵习武,很小就考取了武生(明清时代,武秀才),也好读诗书,能写擅文。但是好景不长,在和耀曾18岁这年,横祸忽来,和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只剩下他孤儿一个。
《清史稿》记载“咸丰二年,太和回谋乱,往觇(窥探,察看)之,被杀。”(《清吏传》一说咸丰六年,暂采用《清史稿》说法,因为《清史稿》主编赵尔巽与和家素有交往,应较知情。)
咸丰二年,即1852年。这年,一些回民在离大理七八公里外的太和乡密谋暴动。暴动之徒不分青红皂白乱烧乱杀,一时间人心惶惶。作为一方都司,和鉴义不容辞,立刻前往侦察。太和,太,乃“大”;和,即纳西语“山坡”;太和,“山坡上的大城”,建在苍山佛顶峰和五指山之间的缓坡上,为大理副郭,曾为南诏古都。其城西依苍山,东临洱海,山为壁,水为壕,内高外低,易守难攻。
和鉴到达城外,想通过谈判安抚的方式平息暴乱。对方假装同意其入城商谈,但要求不准带兵丁,不准带警卫武器。此去必凶多吉少,但为了控制事态,和鉴毅然以身投险,只身入敌。没想到对方根本无意和谈,只是要赚他性命。他刚一进城,即被预先埋伏的杀手一刀砍下头颅。
随后暴众围攻大理,大理城陷,和鉴的头颅被悬在城门之上。老百姓骇然,乱纷纷仓皇出逃。和家在和鉴夫人赵氏的带领下,奔逃到洱海边。眼望水天无路,追兵旋至,赵氏悲愤至极,更不甘身受凌辱,断然带领全家老小纵身一跃跳入洱海。几十口人,连家养的猫猫狗狗一并殉难。
和鉴被杀,大理混乱,一时间提督巡道不知所为,幸大理知府唐敦培,以便宜调动营兵把这次回乱扑灭。
不幸中万幸,和耀曾这时不在大理。他作为武生,时在维西兵营。维西离大理三四百公里,等他得到消息,日夜兼程赶回大理,只看到父亲高悬于城门之上的头颅。他所有的亲人,突然间消失殆尽,一个不留,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和耀曾跪在大理城门下,万箭穿心,痛不欲生,发誓要报此深仇。
事后,咸丰帝诏和鉴夫人为烈女,赐立贞节牌坊,并赐和家云骑尉世袭之职。作为和家长子和唯一血脉,和耀曾理所当然承袭了此职。十多年后,即1873年8月2日(同治十二年闰六月),同治帝“追予和鉴妻赵氏旌表如例,并建和鉴暨赵氏专祠”(——《清实录·穆宗实录》卷354,页14)。历史正式记载上连妻子一并封荫的情况并不多见,可以想象当时一家殉难于国之震惊。
和家集体殉难之悲壮成为和家,也成为当地一个挥之不去的惨烈历史记忆。和耀曾的大半生也从此卷入战乱之中。
转战滇省
云南之乱事发十九世纪的中叶。十九世纪中叶,中国全局是一个什么状况呢?内忧外患,狼烟四起。在外,列强环侍,虎视眈眈,意图瓜分中国,英法更是直接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在内,各种矛盾重重,达到不可调和境地。太平天国运动如火如荼,起义军攻占南京建立太平天国农民政权,据六七省之地与清分庭抗礼;西南西北各自陷入长达十多年的因民族矛盾激化而演变成的内乱之中。整个中华大地风雨飘摇,杀戮不止,生灵涂炭。
其余不表,单说滇界。
1852年的太和回乱只是个序曲。1856年(咸丰六年),因争夺石洋厂矿,回汉再起械斗,回民在滇西暴动,姚州(今姚安)陷。驻扎在大理府的提督文祥率兵往剿,大理防务空虚,仅有数百残卒在城,杜文秀趁机在蒙化起兵,攻打大理城。
杜文秀(1828—1873年),回民,云南永昌人,16岁时即中秀才,有良好的汉文化教养。杜本一介良民,欲通过应试,获取功名,但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在回汉互斗所酿成的宝山惨案中,杜文秀家人与其他几千回民一块被屠杀。宝山惨案后,清廷虽派林则徐进行了认真的处理,但回汉仇恨(包括回与其它民族)以及回民对官府的不满并没有被有效疏通和化解。在太平天国运动的示范影响下杜文秀遂生反意,暗自在蒙化积蓄反清力量。历9年,值回汉冲突再起,大理空虚,杜文秀认为时机到来,遂揭竿而起,扑向大理府。
太和知县毛玉成率兵与回鏖战七昼夜,力竭而亡。迤西道林廷禧,死于乱军之中。知府唐惇培仓促招募千人,寡不敌众,逃往宾川,死于道途。八月,乱军攻占下关和大理,在城里烧杀,汉民男女老幼死者万余,火焰冲天,尸骨满地。
提督文祥既闻大理陷回,拨兵往援,但为时已晚。慑于乱回气焰,文祥拥兵镇南(今南华)犹豫不前,被总督张亮基劾奏褫职,赴京听处。
各处暴动之众啸聚大理,十月,杜文秀因秀才出身,胆略和见识过人被推为总统兵马大元帅。杜文秀在大理建元帅府,称平南国,统一军制,严明纪律,设立了包括回、汉等民族出身的人在内的文武官制(——见剑桥中国晚清史)。 一时间,东南两迤(即今滇东滇南)各地回民纷纷起而反叛,响应滇西,以大理为号令。整个云南局势一片混乱,云贵总督恒春无力应对,忧愤自杀。
这时,清廷既忙于摘除太平天国心腹之患,又穷于应对列强侵夺,焦头烂额,几无余力西顾三迤。云南各州府手上可堪使用的少量兵丁根本无法对付此起彼伏的动乱,各地想要自卫只能依靠自己,政府也鼓励地方实行团练。于是民兵性质的乡勇武装纷纷兴起,其招兵买马所需的资金亦全靠当地自筹自措。
和耀曾此时也在丽江组织团练。家族罹难之际,他才十八岁,稚气未脱,他从小受纳西和汉文化双重浸染,知诗书,好礼义,怀藏报国之志,忽遭国难家仇,悲与愤更催人一夜间成熟,遂责无旁贷挺身而出,以少年之躯扛起保家卫国的重担。然而,耀曾虽头顶云骑尉之职,却手无半点兵权,于是把家产尽数变卖,招募乡勇。
与和耀曾同时代的赵尔巽,在题写《和耀曾墓志铭》时描述和耀曾:“公,状丰伟”。和耀曾身形丰伟,魁梧异常,这并不是夸张之词。他死后六七十年,掘墓者把他从特大号的棺材里拉出来时,愕然发现他脚长竟有45厘米,身高超过两米。其生前,仗剑挺立,该是何等桓桓然伟岸丈夫!
既是将门遗孤,云骑尉世袭,又如此深具丈夫气概,史记耀曾振臂一呼,一时间远近慕其义勇,争相归附。
几年磨砺,和耀曾在丽江渐成气候。为壮大势力,1858年(咸丰八年),他率部到洱海边,与宾川廪生(廪生,秀才中的一等)董文兰,邓川段文藻两只团练在洱河会师,整合后,两次攻打大理,夺取邓川、上关。
1859年,再攻大理。董文兰和段文藻在激战中先后战死,大理没有攻下,耀曾率余部撤退回丽江。大理虽没攻下,其英勇无畏闻达于朝野,时任云贵总督吴振棫向朝廷举荐其才,因而署任中营守备(五品武职),后调任维西协左营都司(秩四品),所率部众纳入朝廷调遣中。
和耀曾调任维西后(1860年),回军攻打丽江,丽江城失守,知府陆希曾逃到巨甸。回续犯维西,和耀曾将之击败于桥头(维西地名),已而,复率把总高联甲在石鼓大破回军。1861年(咸丰十一年),他联合丽江、中甸、维西的民练,乘胜一举夺回丽江,留土弁王天爵驻守,自己引兵归鹤庆。没料一月后,回军乘隙再陷丽城,耀曾势单力薄,从鹤庆暂时退守石鼓。
1862(同治元年),和耀曾奋起再克丽江,因功升任参将(武职正三品官)。后之名将杨玉科、张润归附为其部下(《清史稿·列传和耀曾、杨玉科》“同治初,从和耀曾讨回”)。杨玉科后为广东陆路提督,在中法战争中为收复中国失地英勇捐躯。
同年秋,云南布政使岑毓英西征杜文秀被挫,受枪伤。幸而恰逢杜文秀政权内乱,无心追击官军,岑毓英得以退至楚雄后见机反击,收复楚雄一带及宾川、永北。和耀曾部的杨玉科,亦由维西率乡勇夺回鹤庆。
杜文秀将内乱很快平息,再向周边攻城略地。1863(同治二年)五月,回军将领姚得胜率兵万余破金沙江边三仙姑(丽江石鼓附近地名),复攻维西。滇西五府二直隶厅,及滇南普洱、思茅一带,均为回军奄有。和耀曾孤力难支,退守白济汛(今维西县白济汛乡),后渡金沙江至中甸,又辗转绕道经四川到滇东的东川投奔杨玉衡,助昭通镇杨盛宗剿平马红夷。
关于这几年的征战生活,和耀曾的儿子和廷彪(字虎臣)在其自传体长诗《三旬初度》中有所回顾:
干戈满天地,豪杰起湖湘
贱子辛酉岁,乖运生望昌
乱离出母腹,七日跨革囊
虽生恐不育,幸免饱虎狼
饮离金沙水,食就乌蒙粮
七龄甫入塾,萱花萎北堂
随侍将军帐,出入杀人场
—摘自和廷彪《甌东集·三旬初度》
和廷彪是和耀曾长子,出生于1861年(辛酉岁),正值和耀曾与杜文秀各军反复争夺丽江各属之际。据和廷彪诗中自注,他生下才七天,丽江陷落,母亲抱着他逃到江滨,因无舟楫,只得坐于士兵们用皮革做成的气囊上逃生。后来一家人随着父亲,渡金沙江,来到乌蒙山一带的昭通。由于颠沛流离,他七岁了,才入私塾开始读书,而这一年,母亲不幸离世,他不得不由父亲带着,出入凶险的生死战场。
滇西滇南为回占领,滇东也支离破碎,各穆斯林酋首群雄并起,云南府昆明几成孤城,岌岌可危。1864(同治三年),为破解危局,巡抚岑毓英定谋先下曲靖,以曲靖为阵地联通昆明和滇东。曲靖当时已被东回悍酋马联升所据,屡攻不下,和耀曾授杨玉科率部赴岑营投效,一月之间,曲靖收复,马联升投降。曲靖一战,杨玉科以其勇猛深得岑毓英赏识,从此为岑毓英器重。
取得曲靖,官军在滇东站稳脚跟,并以此为据点扩大战果。1865年,和耀曾铲除卡郎(今会泽县卡郎)反清武装,夺取昭通。同年春,与昭通镇兵杨盛宗一起,联合清理盘踞在这里的穆斯林酋领锁朝升。锁朝升,小名锁三,昭通小龙洞中营人,自称“大王”,于1857年至1865年,在昭通、鲁甸、威宁一带,以原始森林为屏障,建立回武装与官府对抗,人谓“锁三大王”。和耀曾等各路人马联合作战,集中重型火炮,发动了几次大规模围剿,才终于剪除锁朝升,平靖昭通之患。和耀曾是年迁副将(武职从二品官),随后徙守昆明西北之门户富民。
从1856举事到1867年,杜文秀大理政权东征西伐,席卷西至腾越(今腾冲)、龙陵,东至楚雄,北抵丽江,南达云县的广大地区,十一年间据有53座城池,全滇之地,未陷者仅省城、曲靖、东川、昭通四处。1867年之前,杜文秀占据主动地位。但到了1867年,事情发生了变化。
这年八月,杜文秀联络东南回,兴兵20万,分东南西三路围攻昆明。次年三月,昆明被团团围住。时巡抚岑毓英因东路回乱未完全清剿,仍率兵驻曲靖,昆明仅马如龙(原回军降将)率清军1.5万人困守,昆明陷落看起来在劫难逃。清廷上下震惊。昆明一旦失守,全滇陷落,杜文秀便可据三迤之地,以全省之力成为再一个太平天国。
回军一边围困昆明,一边密谋内应,以为有内应献城,昆明志在必得,遂并不急于攻城。不料内应被杀,回军丧失攻城良机。时间拖到1869年(同治八年),局势悄然变化。这年,太平天国基本平靖,清廷得以腾出手解决西南乱局。二月,清军调集湘、川等省大军入滇。双方力量之对比一下子呈反转之势。岑毓英采用围魏救赵之计,从北向西迂回,由会川袭元马,复武定、禄劝,截断西回退路,并拔掉直接威胁昆明的晋宁、呈贡之敌。双方在此线激烈争夺,富民被回攻陷。作为守将,和耀曾因此被褫职逮问。虽很快他夺取楚雄、禄丰,将功折罪,但还是被革职,罪暂不治,留军自赎。
清军从外围击破包围圈后,与守兵里应外合,消灭了围困昆明的回军。昆明之围被解除,杜文秀多年培养的精锐丧失殆尽,从此一蹶不振。
1869年10月,清军解除昆明之围后,乘胜向滇南、滇西兵分三路进击。1871年,和耀曾随巡抚岑毓英往征滇南,用计攻破澂江(昆明东南面,今之澄江县)。回将姚得胜被其亲信彭友寿所杀,滇南平定,耀曾官复原职。
拔掉姚德胜,和耀曾随师西进,1872年(同治十一年)三月,与其他各路军一起逼近大理。而杜文秀这时还在设法求取外援,扳转颓势。四月,杜文秀派遣使节刘道衡以班赛苏丹(苏丹是阿拉伯语sultan的译音, 是伊斯兰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称谓)的名义向英女王献上四箱云南大理石块,表达了臣服英国的意愿,并向英国驻印度殖民当局求援,结果英国当局认为杜文秀已经快要失败,没有什么政治利用价值,于是仅将石块送往伦敦博物馆了事,对杜的求援不予理睬。这些大理石块至今还在博物馆(详见《剑桥中国晚清史》)。
清军连破赵州(今大理凤仪镇)、上下关。11月大理环城各垒尽失,外援已绝,清军用开花洋炮四面环攻,城内回军困兽犹斗,拼死抵抗。12月,地道挖至城下,火药点燃,东城墙炸毁10 余丈,清军破城而入,大理被攻陷。杜文秀为免遭屠城,停止无望抵抗,服毒自杀。
杜文秀灭亡,大理收复,但各地尚有回军余部继续抵抗。
1873年(同治十二年),清军名将李惟述久攻蒙化(今巍山)大小围埂不下,耀曾与杨玉科率部前往接战。耀曾设计攻克碉堡十余座,清军乘势攻入。上论功行赏,和耀曾积勋晋记名总兵,并获赏赐巍山大小围埂千余亩。这些良田,和耀曾自己寸土不受,将其中300来亩分赏手下将领并抚恤伤残兵勇,余下则全部折抵为银两,尽数捐给自己的家乡丽江,以资丽江回乱之后重建。丽江的雪山书院(后文将述及)重建,和大研镇打铜街的形成皆得益于这笔钱资助。在和耀曾的老家丽江白沙,有许多手工精湛的手艺人,但贫穷,苦无出路,和家遂出资,帮助他们在城中落脚,以后渐渐形成著名的打铜街。
同年,和耀曾与杨玉科奉令克服锡腊(今云南临沧市凤庆县营盘镇)、顺宁(今云南临沧市凤庆县)、云州等地。锡腊、顺宁既下,回军只剩云州(今云南临沧市云县)孤城,但云州城回军守将蔡廷桢(蔡发春次子)等誓死护城,凭南北两河及土城石碉坚壁固守,清兵攻打一月多,久攻不下。和耀曾、杨玉科遂指挥四面合围,掘地道埋火药轰城,配合大炮猛攻,轰塌城墙70多米,清军冲进去,两军白刃肉搏,各死伤千余人,云州终被拿下。
《清实录·穆宗实录》卷350,30页记,1873,4,25日,以克服云南顺宁府城,赏总兵官和耀曾正一品封典。
四月,和耀曾进而攻占小猛统(今云南临沧市永德县小勐统)。《清史稿》记载:“进克小猛统,大吏以叛产予其残废部伍,固辞弗获,乃斥家财遣之归,而以其地佐书院餐钱及宾兴费,并选开敏子弟集廨宇,延师课读。”再一次,和耀曾把给予自己的奖赏捐赠出来,兴办教育。大吏应是岑毓英,1873年至1875年他在任云贵总督。连年征战,和耀曾部损失很大,出于弥补,总督把收缴的叛军财产赏赐耀曾,耀曾坚辞而不获批准,遂悉数捐出以辅佐当地书院以及科举费用。他认为云南各地连年战火,教育受到很大破坏,因而,战后应尽快恢复书院功能。为此,他亲自督理事务,过问师生的选拔,使学堂能迅速开课授业。
1874五月,滇西南回军的要城之一腾越(今腾冲)久攻不下,岑毓英加派和耀曾、都司丁槐等合力攻打。腾越由回将李国纶守御,李在此经营多年,城内战备充足,上下顽固异常。清军由头年冬天开始,持续围攻几个月,最后仍采用老办法穴地炮轰,轰塌城垣十多处,夺取了腾越城,但李国纶带领一千多回军乘夜冲出,逃往了乌索寨。
乌索寨离腾越厅城一百十五里。寨前为河,背后靠山,和耀曾奉檄与总兵徐联魁等会击,初,激战十多次,死伤千人,不能取胜。岑毓英下死命令,限定期限,和耀曾和其他几路清军四面强攻,连续二十多天枪炮齐下,在枪炮的掩护下,靠近到回军濠边,复开地道,轰倒围墙数处,回寨遂随之倒塌,乌索寨被攻取。六月,李国纶逃到腾越云峰山被杀。随后,土司诸地逐次被削平。
以克服顺宁,腾越厅,全省肃清等功,和耀曾先后蒙赏总兵官,后擢提督正一品封典,并赏戴花翎,加赐达春巴图鲁名号(《清实录·穆宗实录》《清史稿·列传·和耀曾》)。
清朝官员的礼帽,在顶珠下有翎管,清翎枝分蓝翎和花翎两种。花翎在清朝是一种辨等威、昭品秩的标志,非王公贵戚或显赫军功不能被赏赐戴用。能戴花翎是大臣千古犹荣的恩宠。
“巴图鲁” 则是清王朝给武将的赐号, 乃满语译音,为“勇士”之意。 达春,则意为“敏捷”。 “达春巴图鲁”是比赐号“巴图鲁”高一层级的晋号。所谓晋号,即在原有赐号的基础再加封一个赐号。清朝马上得天下,很重视武官,这从武官的官阶通常高于同等文官可以看出来。另外清廷还以种种荣誉激励的方式激发武官的光荣感,赏戴花翎和赐号便是最顶级的恩宠。
解决掉李国纶这股回军的最后力量,全滇算是平定,十八年云南之乱基本结束。清政府宣布对战后幸存百姓,不分民族,全部实行“招抚安置”。各地流亡百姓陆续归籍回到家乡,云南逐渐安定。
这年,和耀曾蒙赐黄马褂,并檄署永昌(今保山)协。
永昌自遭丧乱,比户凋残,和耀曾到任后“抚流亡,除苛扰,革奸暴,教之治生”(《清史稿》)。经过两年治理,民渐复业,生计渐兴。
但骚乱还是很快再起。就在光绪二年(1876年),事端又起。参将苏开先诱练军哗变,占据了腾越(今云南腾冲)。练军,是同治光绪年间,清廷为了提高军队整体战斗力,同时削弱朝廷对于湘军和淮军的倚重,以绿营兵中抽选的精壮为主,辅以勇丁招募,在各省遍设的一种新编制。苏开先唆使练军哗变后,王道士与合,而顺宁(今临沧市凤庆县),云州(今临沧市云县)豪奸悍卒乘机作乱,永昌(今保山)练目李朝响应,横掠施甸,迤西因此大扰。
岑毓英以耀曾谙究边情,奏署腾越总兵。腾越在永昌之西,要进击,则先要永昌稳固,于是和耀曾为固本计,在永昌调防守隘。部署妥当,而后赴任腾越,率师追讨,击溃李朝,平定余党。
此一役和耀曾处置得当,取得胜利,但他没有因此得功,反而获罪。这时的云贵总督是刘长佑,原云贵总督岑毓英因1875年母亲过世,回籍守制,离任。刘长佑以“不即任”的罪名弹劾和耀曾,和耀曾莫名其妙官降二级。
新疆护国及汉中三年
云南危机解除,中华这时还面临另一个边疆危机,这就是姑息了十几年的新疆问题。
追溯到1864年(同治三年)。在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的推动下,新疆爆发了反清大起义,烽火燃遍天山南北。然而很快起义被当地封建势力,宗教势力利用,来自底层的起义演变为 “圣战” 旗号下的封建割据混战。
1865年(同治四年),中亚浩罕汗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军事头目阿古柏在英国支持下,乘机率兵侵入南疆,建立"哲德莎尔"伪政权,进而占领天山南北广大地区,实行殖民统治。1871年,俄国又乘机出兵占领时为新疆军政中心的伊犁地区,加紧与英国争夺中国西北边陲。清政府对新疆大部分地区失去控制。
几乎在滇黔回乱的同时,陕甘也陷于回乱,饱受战争灾难。从1862年始,到1873才基本平定。西南、陕甘既定,清庭积极筹划收复新疆。然而正当清朝关注西北之际,同治十二年(1873)日本出兵入侵台湾,东南海防亦出现危机。于是清朝政府对出兵收复新疆产生分歧,出现了一场有关“海防”与“塞防”之争。争议的焦点,实质是要收复新疆还是放弃新疆。以陕甘总督左宗棠为代表的一方力主收复新疆,提出“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的战略思想,但认为首要之务在于注重“塞防”,因为“但使俄人不能逞志于西北,则各国必不致构衅于东南”。
光绪元年三月(1875年),清政府采纳左宗棠等人意见,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决意收复新疆。左宗棠根据敌我情况和新疆地区的地理条件,制定了缓进急战、先北后南的战略方针,并花了近两年时间完成作战准备:筹集军饷,改善装备,采运军粮,调兵遣将。和耀曾也在征召之列。这年,刚被弹劾,官降两级的和耀曾突然接到旨意立刻入京,上谕免议弹劾,即日率部赴装新疆。
光绪二年(1876年)4月,左宗棠从兰州移驻肃州(今甘肃酒泉),准备发起进攻。
当年,清军收复北疆,年底进入冬季后停止进攻,筹粮整军。第二年(1877年)分两路挥师南疆。
十一月底,南疆各城全部收复。阿古柏暴毙,叛乱分子伯克·胡里、白彦虎逃往俄境。随后,左宗棠积极部署进军伊犁。沙俄慑于清军威力,在清廷多次交涉下,于光绪七年同意归还伊犁地区。至此,粉碎了英、俄吞并新疆的阴谋。
这段征战,年仅十六七岁的和廷彪也一块儿随父出征。同样也是晚清西南名将的他后来回忆这段征程,写下了《边塞雪》一诗以记载当时战斗的艰苦和将士们杀敌的决心。
膻帐宵愈寒,冻破将军节。
晓起开辕门,平沙万里雪。
昨闻轮台惊,草檄砚水结。
呵盾成羽书,瀚海飞难越。
今朝雪没髁,齿震肤欲裂。
征人望寒衣,玉关鸿影绝。
戌楼拥敝裘,不敌朔风烈。
聊酌葡萄酒,宝刀挥冻铁。
何日下龙堆,一饮单于血。
念兹不围炉,顿觉五肠热。
杀气腾太空,空中化玉屑。
——和廷彪《甌东集·边塞雪》
龙堆,为“白龙堆”的略称,是古西域沙丘名,因沙丘形似龙骨而得名。 汉扬雄《法言·孝至》:“ 龙堆以西,大漠以北, 鸟夷兽夷,郡劳王师, 汉家不为也。”
轮台,地处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缘,归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管辖,是古西域都护府所在地,距库尔勒187公里,直线距乌鲁木齐360公里。
这些地名,以及“边塞雪,膻帐,敝裘,单于”等词无一不述及新疆环境。然而,和耀曾具体的作战记录目前尚未找到。
新疆收复后,1884年11月(光绪十年九月),清廷授刘锦棠为甘肃新疆巡抚,新疆行省正式建立。这场晚清政府在抵御外敌战争中所取得的唯一胜利,可谓意义巨大。
阿古柏战事结束,1878年至1881年,和耀曾调任汉中(今陕西汉中)镇总兵。
这段历史史料尚待补充。
总兵镇远
1881(光绪七年)年,光绪帝下诏令各省督荐举将才,岑毓英便以耀曾勇略出众,操守廉洁据实上奏。三月,耀曾从几千公里外的陕西汉中调任贵州镇远任镇总兵。秋,岑毓英也重返云南,署理云贵总督。
清绿营兵归地方长官统率,最高长官为提督,每个省一至二名,受总督节制。提督下分若干镇。提督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司令,而镇总兵则相当于军分区司令。《清实录》显示,和耀曾最高封典是正一品提督,但最后身份是总兵。可能因为当初被总督刘长佑以“不即至”弹劾,“镌二级”之后,没能回到正一品。在镇远,和耀曾享受“记名提督”(从一品)军衔,而实际职务是镇总兵。
镇远在贵州省东南的湘黔交接处,地当南方丝绸之路要津,西进至滇,东出入楚,南向则通东南亚诸国,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自古有“欲通云贵,必先守镇远”的说法。镇远四周皆山,舞阳河穿城而过,划山川为南北。北岸有府城,南岸有卫城,两城皆为明代所建。耀曾总兵衙府居南岸卫城,老西门附近的五云山下。
清制总兵所辖镇标,一般为2至 3营,兵额三、四千人,而镇远有九千八百之众,大概因为镇远地理位置如此重要之缘故。
和耀曾徙任镇远总兵时,年47岁,正当壮年。思想与才干都处于最佳状态,既成熟而又年富力强。在此之前,身不由己,东征西伐,在一个地方所呆时间不超过两年(汉中除外),这一次终于能够停下来,实施他的政治抱负。
治军。身为武官,镇防黔东,治军当然是头等大事。除了制备军械,训练士卒,他“于治军外常课武童技艺”解决军队后备兵源。同时,为解决军队的供给问题,他到任后,立即着手清理营产,革除弊端,杜绝营伍浪费,积储办公,以历年积累添置营田,并带领官兵植树造林,修营房,建房百余间。房屋整齐划一,形成后来的大小营房街。这些措施使军队得到整肃,兵士得到修养,后勤物资得到保障,总体战斗力增强。
设义仓。这时的西南,战事稍息,耀曾遂和地方行政一起安抚苗侗少数民族,努力缓解社会矛盾,致力于军民和谐共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拥军爱民,军民一家。他用节制损耗,杜绝浪费所省下的钱坚持十年间不间断创建义仓,“积谷数千石”,不但保证兵营的供给,且每逢凶年或青黄不接,米粮昂贵之时,“即开仓平糶”稳定粮价。
兴基建。作为手握重兵的军首,他不但不矜骄跋扈,向地方索取,反而常把兵力用于民事,主动筹划并承建地方设施。原镇远府、卫两城街道不整齐,且镇属各路,上自重安江,下迄大渔圹,多为险道,耀曾招募石工为兵,实行兵工政策,令兵民工匠就地取材,用条石或块石铺垫,修筑总计长达千余里的军民两用坦途,解决民众出行的困难,使镇远更好地发挥黔东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要冲的作用。(——镇远网·镇远人物传)。
舞阳河穿城而过,镇远既得益于它便宜的水道,也免不了常受洪水之灾。和耀曾到任后,先后在1883年和1893年两次对舞阳河堤(也是卫城城墙)进行大修护。卫城垣高八米三,宽两米八,长十来里,有垛口一千多个,城门六座,炮台九个,整修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工程完工后,为纪念此一重大事件,光绪十九年(1893年)春,合镇兵民筹立《重修护城堤碑记》以志:
“护城堤,老西门外,要公也。当春夏之交,河水涨发,急湍迅流,势注城堤,城内居民至雨水时辄以为虑。石堤之筑卫城,以卫民也。惟是长波涾泡 ,石即松陷,时修时圮,民甚苦之。光绪八年,军门和公荣轩奉命守是邦,训练之余,殷殷讲求地方利害。越明年,议修此堤,慨然捐廉。庀工拣石较前加厚,凡一工一料未肯轻用民力。今年春,石稍陷,又重修之。复累石以挑水势,期滂沱无虞,其规划无不至周至备。工既竣,爰纪以起迄于石。非仅志不忘也,冀我兵民爱之护之,以期久远云尔。光绪十九年三月吉日合郡绅耆兵民筹立。”
河工,本地方之事,耀曾不但包揽工程,“凡一工一料未肯轻用民力”,还带头捐款,拿出自己的薪俸。为长期解决水患问题,使大堤即使在滂沱大雨之下也可无虞,他可谓殚精竭虑,务求做好每一个环节。这两次彻底的修护之后,镇远基本免受洪水之害。
劝农商。和耀曾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除了参与地方建设,还极其热心农事。民以食为天,农业自古是地方大治的根本,凡有利于长治久安,国计民生的事,他这个武官似乎都视作己任,不分职责内外。他经常下乡体察农情,敦本务农,劝民种桑植树,鼓励农夫在种好粮食作物的同时,广种经济林木以增加收入。为使农民效仿,经考查各地土壤后,根据所需,他亲赴黎平采运桐、茶、杉、桑等树苗,命兵士种于城内五老山及芽溪、尹坡等地的营山界内。实验成功,便教民众,以此,使镇远不数年桐茶桑等经济植物遍种,百姓多养蚕榨桐为副业。
办义学。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和门世代武将,却深知此理,家风历来好诗书,重教化。在家乡,作为名望之族,和家一直热衷于文化扶持,雪山书院即是一例。
说起雪山书院,值得多说一点题外话。
雪山书院在丽江古城,是清雍正三年(1723年)丽江改土归流(土司世袭制改为流官制)后,首任流官知府杨馝所创建。当年他到丽江上任,见丽江“山川秀丽,却文教未敷”,认为“守土之责,首要兴学,以传播教化,开发民智,作育人才。”于是购藏经籍,聘请万咸燕为首任山长,从此创办雪山书院。改土归流,以及书院的设置,使丽江平民子弟也能普遍接受汉文化教育,打破了木氏土司对文化的垄断,极大地推动了丽江文化的发展。丽江纳西族从此以边隅少数民族,进入文化主流,出现了众多翰林,进士,举人等文化大儒。
书院自建立后一两百年间经历多次毁损与重建。咸丰二年(1852年)至同治九年(1870年)滇西的战乱不仅使黎民百姓流离失所,饱受乱世之苦,也使丽江古城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雪山书院也未能幸免于难,被回军一把火烧毁。
书院与和家渊源颇深。从和耀曾的祖宗一直到和耀曾的儿孙,和家世代与书院关系紧密。同治十二年(1873年),战事平息后,知府徐承勋,知县周维巽和雪山书院山长杨凤友等在废墟上重建雪山书院。这次重建,丽江全府被调动了起来,和耀曾更是做了重大贡献。这年,他因攻下蒙化(今巍山)大小围埂之功,蒙赐良田千亩。这些地,小部分他补偿了跟随的将士,大部分变作银两捐给了家乡,支援书院重建。
光绪十九年(1893年),知府陈宗海、丽江晚清进士和庚吉,雪山书院山长李福宝,再次对书院进行改建。这次,耀曾远在贵州镇远,同样慷慨解囊,捐资购书不惜钱财。
改建后的书院,藏书更加丰富,门楼高大,教室宽敞,成为丽江平民学习汉文化的最高学府,以及士绅学子交流先进思想,切磋治国之道的中心场所。云南省第一份白话报在此诞生,云南铅字排版,活字印刷在此发祥。(—见丽江雪山书院 网页)
清灭之后,从1912年开始,书院不断有军队进驻,遭到严重破环,旧址设施荡然无存。
事隔百年,人们重新思考书院的价值。2011年11月,书院在万众瞩望中再次得以重建,再次以三万册藏书,无可比拟的凝聚力,成为丽江古城“镇城之院”,精神之荟萃地。
杨馝认为“守土之责,首要兴学”,和耀曾和他观点一致,所以,即便在征战中,每到一地,凡涉教育之事,他从不袖手旁观。在镇远,他既然是一镇之总,具有强大的影响力,便更是秉承丽江雪山书院的精神,视振兴当地教育为己任。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虽然世代将门,可谓官宦之家,可眼光始终投向平民百姓,在兴学立教的时候,非常重视民间教育,鼎力资助创办多所义务学堂,使学堂开授义学,免费“教军民子弟”。此一系列举动,让一般贫民子弟亦能入校读书,极大地推动了镇远文教的发展,提高了镇远的整体文化水平。
善结士。和耀曾是一个极富个人魅力,具有很高亲和力和号召力的将领。《清史稿》说和耀曾“善于结士”, 赵尔巽更在《和耀曾墓志铭》中赞和耀曾:“坦易近人”“重信”“礼贤慕善出于性生,一时英隽翕然如归”。他平素喜欢轻装简行,混迹于百姓,虽官高而“性纯”,不矜不骄,谦逊礼让,因而“随所发挥无弗当”(赵尔巽语)。不论在征战中,还是坐镇一方,由于其对人的坦易重信,对事的勇于担当,他周围总是聚积了一批和他志趣相投的能人志士,比如祔祀于和公祠的汪全林三公(镇远知府汪炳璈,全懋绩,知县林品南)。在他们共同的努力下,镇远于风雨飘摇的残破中,居然得以在各个方面发展,成就了一小块安澜清明世。
严治家。和耀曾一生乐善好施,待人和融,但对儿孙“吝啬”严格。他认为儿孙不应依靠父辈养尊处优,更不应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不劳而获,不思进取,他们应自谋出路,自我奋斗。在他的影响下,和家上下无骄气之风,治家严谨,家风纯正,长子和廷彪自小就和邻居贫民之子同吃同住同窗共读,而全无半点公子哥儿气。在他死后,他的大部分遗产按其遗愿都捐赠了出去。两个儿子和廷彪,和廷良(三子和廷珍传少小即夭折),得父亲垂范,从小教导,最后都成为栋梁之才。和廷良官至二品(和耀曾墓志铭记,但史料尚缺),和廷彪官至三品。二子中,和廷彪胸怀苍生,忧国忧民,昂藏丈夫气最得父风。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二月,耀曾于劳疾中死于镇远东几十里外的莆田乡。这个获清廷多次嘉奖,更总兵镇远十七年的武职从一品大员,死后余钱竟不够下葬。远在广东清远任县令的和廷彪,紧急筹来银两,在当地乡亲士绅的帮助下,才体面办理了后事。
和耀曾生前视镇远为故乡,遵其心愿,他被就地埋在了脚步最后停留的莆田乡。“青酒香,江水甜,夜如水,山如梦,金戈铁马成云烟,蓝蓝青天祥和自然……”(黔东歌曲《美丽镇远》)。他终于永远地,长眠于了这片他曾山山水水踏遍的土地。
对和耀曾在镇远的十七年,《清实录》是这样记录的:“节虚糜,赡储积,为置营田,建兵房,制器械,军政大治。复以其馀设义塾,平道路,劝农桑,士议谓有儒将风”。四十个字。文字高度概括。高度概括的文字后面是十七年坚持不懈的勤勉和进取。
晚清云南的著名学者,与和氏有世家之交的教育家和书法家陈荣昌在和廷彪诗《三旬初度》后加按,肯定和廷彪对左宗棠的欣慕,并说,“君(虎臣)之先将军(和耀曾)有言:关之刀,张之矛,不如诸葛之羽扇。”《清史稿》曰:“耀曾善于结士”,而赵尔巽则赞和耀曾:“状丰伟,方严,寡言笑,而坦易近人,有羊叔子之风”“重信。性纯,随所发挥无弗当。”“礼贤慕善出于性生”。
从这些评价,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生动的和耀曾。他健拔丰伟,但表情有点严肃,寡言笑。他寡言笑,却又品性纯真,因而随所发挥,没有不当。他为人处事,重信诺,礼贤慕善,坦易近人,因而士子英隽都愿意归附。对于武功,他崇尚诸葛之羽扇,认为勇武固可取,智谋才是关键,而文治,赵尔巽赞他有羊叔子之风。羊叔子,即羊祜,是魏晋备受推崇的德才兼备的大臣。他身处士大夫之间,而持身正直,不蝇营狗苟,不亲亲疏疏,于国家机要,责无旁贷;于权利荣耀,则推拒,躲之不及。羊祜奉命都督荆州,把军队分为两半,一半巡逻戍守,一半垦田,数年之后,积蓄十年之粮。他对内缮甲训卒,发展农商,广为戎备,对外实施怀柔政策,使敌国将领归附。平素喜欢轻裘缓带,便装出行。荆州是晋攻吴的前沿阵地,晋最终一举灭吴,统一中华,全得力于羊祜在荆州的努力。和耀曾在各个方面确实很像羊叔子,赵尔巽把他比作这样一个文武兼备,德操清美的历史人物,是一种高度肯定。
清朝末年,内忧外患,清廷对社会的控制力转弱,社会处于一种无序状态,而镇远能在这样的乱世中,竟得昌明,应该说和耀曾起了很大作用。“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和耀曾起兵之初不过是一个矢志报仇的青年,经过战争的磨砺,成为一个悲悯苍生,视民生为己任,勤民政为目标的儒将,他用十七年,一个武官跨越职责的发挥证明了为将者为官者的最终抱负,不是战,而是和;不是杀伐,而是国泰民安,实干兴邦。
和耀曾遗迹
镇远和公祠
镇远的和公祠先后有官建和民建两个。
和耀曾精于书法,曾书《文昌帝君阴骘文》:“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救人之难,济人之急,悯人之孤,容人之过,广行阴鸷,上格苍穹……正直代天行化,慈祥为国救民。忠主孝亲,敬兄信友”。和耀曾书此书,于其精神则身体力行。这样爱国惜民之官,其死,士卒黎民相向而泣,如丧考妣。后,光绪二十八年(1903年),云贵总督魏光涛奏请获准将其祔祀于云贵两省的岑毓英专祠。而在镇远,人民感其德政,又专门为他修祠。祠堂先建于总兵署衙外,清灭后,衙门多次被充作流军团部,祠遂毁。八年抗日战争中原总兵署衙旁的中营又改为日本战俘收容所,今保留为“和平村”,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民国九年(1920年),镇远人乔运亨还乡省墓,见公祠被毁,遂与当地绅耆商议,请拨守备费署以修复,并拨原卫城未卖的营产作为祭田(——见和公祠诗碑)。这个建议得到大家热心响应,乔运亨为祠题碑文,以诗纪念和公:
诏遣将军镇汉中,
移防笏节莅黔东。
千仓积谷无忧食,
七载教民可即戎。
广设讲堂储学士,
宏兴建筑课兵工。
巍巍祠宇彰公道,
俎豆从来祀有功。
于每句诗句后,乔运亨书小字以按:“公于汉中移镇镇远。公创置义仓积谷数千石,每逢凶年即开仓平粜。公于治军外常课武重技艺。公创设义学,教军民子弟。公募石工为兵,使修道路千余里,又修成老西门护城堤一道,实行兵工政策。”等等。
乔运亨早年曾留学日本,是同盟会员,曾参加过辛亥革命和北伐战争,并任贵州省参议员,是贵州有名的进步学者。其儿子乔光鉴是共产党忠贞不屈的革命者,在贵州坚持革命二十余年,于1949年,贵州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杀害。乔运亨为和耀曾差不多同时代的人,他对和耀曾的记述应该是最真实可靠的材料。
按碑记载,乔运亨等初议建祠是民国九年(1920年),等祠堂礼成,乔运亨题诗已是十年之后,即民国十九年(1930年)了,而题诗由杨再学书,并刻于碑又过七年(1937年)。至祠堂完全修成,则在民国二十九年(1940)。这一年,乔运亨在祠堂的南墙刻《砖墙筑成记》,录下了事情前后之艰难经过:
“ 祠始经于民国九年(1920年),旋因地方多故,人事变迁,田园荒芜,岁收减色,而董其事者又凋谢。故祠宇虽成,墙垣未筑,风雨飘摇,不无栋折榱崩之虞。迨潘梅卿、储聘三、杨复初、包瑞丞、杨文轩、全章甫、高禹彝诸君先后主管祠事、撙节开支,年有余款,始购获过街邹姓屋基内砖石移修此墙,复以时艰款巨,工犹未完。运亨去冬归来,被推为新总理,与高君共事,乃踵而成之。是祠之工程竞越20年而始完全告竣,足征缔造经营之固不易也。爰记其颠末如此。中华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乔运亨撰文、曾康祺书写”。
这个耗费众多人二十年心血的和公祠建成后什么样呢?原镇远文化局长,兼任文艺季刊(县市级刊物)《舞阳河》主编,后任镇远文联主席的杨涛声,在其文《晚清廉吏和耀曾与和公祠》 记到:
“和公祠位于卫城五老峰南麓西门街尾口。据史料记载,原和公祠是一座坐东南,向西北的四合院寺庙建筑,占地面积八百多平米,建筑面积四百余平方米。由正山门、庭院、天井、厢房、戏楼、正殿、四壁风火墙等建筑组成。正山门为双层两重檐翘角牌坊式门楼。牌楼中间为石库门,门楣上方的牌面上竖楷书阴刻‘和公祠三字,字体圆润柔和。匾额两侧牌面塑人物山水、花鸟鱼虫图案,整座门楼奇巧玲珑,清雅美观。庭院青石铺地,中央有方形水池,池中立石山亭阁,现鱼虾游弋。庭院右侧立三间一楼一底厢房一栋,饰万字格花窗,装瓶式圆柱栏杆。左侧建一戏楼,台檐精雕细刻,台柱楹联相映,台面平整光洁,显得古朴别致。庭院正面为一座面阔十六米、进深十二米、高十五米的单檐硬山顶正殿。殿外镂窗雕花、古色古香;殿内栋梁粗犷,彩绘艳丽;殿中供奉和公耀曾牌位及天上各路神仙木雕像。”五老峰,旧云“五云山”。
另有镇远县志记载,和公祠“ 正殿为一单檐硬山顶穿斗式建筑,明次3间,通面阔12.9米,进深10米,檐口高5.4米。正殿左侧山墙嵌有乔运亨撰文、曾康祺书写的《和公祠砖墙筑成记》碑,横长75厘米,竖高39厘米。右侧山墙嵌有乔运亨题、杨再学书《和、汪、全、林四公德政诗》碑,诗碑横长97厘米,竖高50厘米。两碑均为阴刻楷书。正殿前有长方形庭院,庭院两侧有砖砌院墙从正殿延伸向前,院前有单檐悬山穿斗式楼门。前方围墙中段呈外"八"字形向楼门圈拢。”
以民间之力量,建成这样的祠堂可谓不简单。那么当地百姓,以及像乔运亨这样参加过辛亥革命,北伐战争,终结了清廷封建统治,亲手把和耀曾这样的旧清官吏送入历史故纸堆的革命者和进步学者,与和耀曾非亲非戚,且适逢民族生死存亡之际,家国多事之秋,人人自保不暇,为什么锲而不舍,历经挫折,一定要建成和公祠?乔运亨在和公祠碑文开头所说:“礼成,各纪一诗,以存政绩而彰直道。”建祠,为彰直道尔。不管哪朝哪代,真心为民办实事的,终会让人民铭记。正如《清史稿》和耀曾列传中所评价:“民建生祠以祀之,宜哉!”
和公祠最早建镇属外,毁,不必说。乔运亨等人耗费二十年而修建的和公祠,如今也只剩下一个破败的堆着杂物的小院子。八十年代,和公祠为镇远县土产公司库房,当时山门牌坊及原院墙已被折毁,但正殿建筑仍保持完好。1984年6月,镇远县人民政府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虽然列入保护名单,而实际上没有具体的保护措施,所以和公祠一直在持续的圮毁中。
杨涛声,2011年在其文《晚清廉吏和耀曾与和公祠》写到:“然而眼前的情景令人黯然神伤:祠庙已面目全非,唯独剩下一栋空荡残破的殿堂在风尘中飘摇。这里的楼宇已荡然无存,改建成某公司的办公楼和库房;这里的庭院已辟为停车场,人车来往,熙熙攘攘;一块陈旧斑驳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小木牌斜挂在危楼木柱上,散发出被阴暗潮湿腐蚀的霉气。”作为曾经的文化局长,后来的文联主席,他深知和公祠的价值,但也只能望而兴叹。
因为和耀曾,很多云南人特别是纳西族人专程到镇远寻史访迹。2006年2月,云南作家夫巴从贵阳转乘五个多小时火车赶至镇远,访求耀曾踪迹。知情的文教所所长胡朝栋已年逾古稀,行动不便,派了儿子胡弘陪他到和公祠拜谒。夫巴记:“遗憾的是,和公祠满目疮痍,摇摇欲坠,已经变成一个蜂窝煤加工地,院内堆满煤炭,屋顶多年失修,墙上的石碑被煤炭掩埋过半。”
等我们2015年9月去时,煤灰倒是没有了,史载的其他建筑不见,后殿余下个空架子,被四周高楼挤得还剩百十平米的小院子,杂草乱生。若不是带路的人告诉这是和公祠旧址,若不是在残存的山墙上我们确实找到了犹全的《和公祠诗碑》,和《和公祠砖墙筑成记》,我们哪里肯相信这里曾是享誉滇南的和公祠。屋毁人空,荒草丛丛,唯有石刻犹把乔运亨等人当初所期待的“以彰直道”之愿望倔强地在诉说。
和耀曾墓
和耀曾墓在镇远下游十来公里的青溪镇莆田村。莆田村居舞阳河北岸梅西坝。其墓背倚祖师庵山岭,前临梅溪坝,与舞水南岸的斝爵山隔河相望。斝爵山,今地图上以音误作“假角山”,因为当地口音,角,读为“爵” 。
据记载,及2000年村民胡康文(当年68岁),胡德胜(当年76岁)回忆,和氏墓茔呈椭圆弯窿形,长约10米,宽约7米,全由精凿方石围砌。墓前塑2.7米高圆头主碑,两侧墓墙又立墓志铭碑8块。其墓志铭由当时贵东兵备道道员赵尔巽撰写(赵后主持编修《清史稿》),为阴刻颜体楷书。铭文记述了和耀曾的家庭出身,简易生平,武功政绩,品性德行及其后代情况。墓前还有雕刻麒麟纹的精致香炉作为供祀器具。香炉前面是一张四方形的石桌子,桌面宽约1.5米,厚0.12米,高约0.7米, 四脚呈大象腿。石桌两边是石凳子。再往前是拜台,宽约20平方米,全由规则的石墩砌成。拜台上竖十余米高的狮子顶,石刻华表,并植家乡之云南松左右各一棵。
于莆田往青溪方向400米的路面北侧,又立神道碑与墓茔相对应。碑,圆头,高2.6米,宽1米,厚0.2米,碑正中刻魏体书法阳文 (一说阴刻)“ 诰授建威将军记名提督赏黄袍马褂贵州镇远总镇达春巴图鲁和公神道碑” 共31字。
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时任贵州省提督学政的陈荣昌,专程乘船前来莆田拜谒和耀曾墓,并即兴写成《莆田谒和荣轩军门墓》七言律诗三首,其第三首云:
嗟公威惠岂徒然,坐镇偏沅十六年。
部下早降人立社,墓前来许鬼争田。
明月远倚滇山雪,华表高凌潕水烟。
我欲返舟更延伫,何时重此荐寒泉。
当年和耀曾居昆明,偶然发现其官邸的隔壁,有普通人家之子,机敏好学,聪颖有志,然家贫,学费困难,便一直资助其求学,令儿子和虎臣与其同窗并读,后该生果不负所望考上进士,授编修,又为滇贵学政,成为一时名儒。两个孩子一块儿长大,后又结为儿女亲家。邻家子就是陈荣昌。站在和公之墓,思念当年恩情,陈荣昌悲痛之情,可想而知。
在“文革”中,被视作封建余孽的和耀曾难逃厄运,其墓地被理所当然挖掘。八十年代,和耀曾的第四代后人和映平和其丈夫为和耀曾平反事宜来到镇远,曾会晤过当初参与挖墓的当事人,这些人回忆,红卫兵造反派废了很大周折,动用诸多工具,在墓碑前挖了一个大坑,用整整一天才把墓碑放倒。然后刨出棺材,棺材为楠木制造,大而结实,红卫兵乱撬乱砍,最终从头部开了口。其中一个当事人向和映平忏悔道,是他把和耀曾从棺材中拖出,他理该得到报应,所以后来诸事不顺,坐了牢,失去了那只拽过和耀曾的手。
他们描述,和耀曾身材巨大,将近2米,外罩青色长袍,内穿白色麻布短衣,脚上是长筒的高跟布鞋。青袍子被剥下,后成为演黄世仁的道具。身上佩戴的其它物件和珠子则被众人分抢后不知下落。耀曾被拖出后,人们发现棺材底部整整齐齐围着一圈白色圆球,以为是珠宝,遂爬进棺材拉取,结果白色的圆球一碰就变成一堆白灰。在这些圆球下面铺垫着灯芯用的火草。圆球和灯芯实际都是民间防腐的土法。因为这些防腐措施,和耀曾在埋葬七十多年后,仍面如枣色,好像才殁不久。
令人骇异的是,村民们讲到和耀曾的生殖器竟被一个人(村民不愿提其名)割下做“神药”。当时,造反派们组织了一场批斗大会。他们把犹自如生的和耀曾尸体赤条条绑在坟地附近一处山包上的树下,对其进行鞭打,并发动村民申讨。批斗大会持续到子夜。第二天一早,再来批斗时,树上吊的尸首不见了。村民猜测是哪位良心尚存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把耀曾尸体解下,抛入河中去了。
此番遭遇,和耀曾天堂有知,是否会为之心酸胆寒而改变为民谋福的衷心?历史潮流自古风云难料,担天下大任者,但问于心无愧,何计身后功过?我想他生前不会因料知百姓纪念才作为,也不会料知死后被凌辱而放弃作为。镇远,在其任上,于动乱之中,求得一方安宁,并因他的努力向好的方面变化,这种事实,本身就是对个人最好的肯定,它早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任何人都无法截断或长久曲解。
八十年代后,很多被冤屈被误解的历史人物都得以平反,还原真面目。1986年和映平与和方千里迢迢找到镇远要求恢复和耀曾的名声。1987年,当年的县志办及文管所所长胡朝栋根据史料,以及碑文记载写下了八九千字的文章《清末镇远总兵和耀曾》,介绍了和耀曾的主要经历和镇远任上的政绩。文章发表在当地报纸。在当时,能站出来为一个封建官吏呼吁,是很不简单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责任感。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镇远百姓对和耀曾很爱戴。在这些了解实情的文史专家以及和映平夫妇的努力下,和耀曾终于重新获得公正评价,被承认为勤政爱民的爱国将领。
2000年清明节,和映平带着云南丽江博物馆人员再次来到镇远。镇远县文管所陪同他们到青溪镇莆田村梅溪坳的耀曾墓前扫墓。墓其实已荡然无存,原址成为胡姓村民的屋舍和院坝。神道碑尚存,碑文清晰可见“诰授建威将军记名提督赏穿黄马褂贵州镇远镇总兵达春巴图鲁和公神道碑”。为妥善保存此碑,丽江博物馆和和映平共同出资将神道碑运到了镇远城里,赠送给镇远文物管理所收藏。
2015年清明,和映平和其子女第三次来到镇远莆田和耀曾墓地。这次,很幸运,他们见到了和耀曾墓碑。这块庞大的墓碑由于村民翻建房屋,得以重见天日。墓碑为长方形,高2.22米,宽1.15米,厚0.2米,中阴刻“诰授建威将军原任贵州镇远镇总镇和公荣轩之墓”,左为:“大清光绪二十五年仲春月”,右为:“男 廷(良、彪、珍) 孙(徽、清、怀、辅)远(追、承、源、继)远敬立。”从碑文可以得知,该碑为和耀曾子孙于他去世后两年,即1899年仲春所立。同时可以看出,至1899年,和耀曾共有三个儿子:和廷良,和廷彪(长子),和廷珍;八个孙子:和徽远,和清远,和怀远,和辅远,和追远,和承远,和源远,和继远。
赵尔巽墓志铭记和耀曾“有三配,赵氏,继配倪氏”,赵氏在1868年,和廷彪七岁时即殁。倪氏死在耀曾之后,葬在和耀曾墓的河对面。其墓后也被毁,墓碑用作了附近小桥的桥面铺板。第三配没提,传说为一苗女。
功绩碑
和映平至今珍藏着一张剪报,其文云:
“最近,镇远在声势浩大的名城保护活动中,从禹门码头挖出一方记载和耀曾驻守镇远期间的业绩碑。碑文有句:‘公,云南丽江人,严气正性,春融大度,在镇十余年,买营田,置义仓,设义学,以及兴蚕桑,栽桐杉,倡捐南北宾兴,凡树人树木之计无所不备。而又捐赈恤灾,整修道路一切桥梁庙宇,见义必为。为颂扬和耀曾的功德,镇远閤郡绅耆商民于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泐(勒)石以志不忘焉。曾几何时,此碑竟被当做阴沟盖板长期埋于地下,多年不为人知。幸得本届县委县政府强化名城保护意识,开展抢救文物活动,使其重见天日。”
该文题目《苗乡名城与纳西名宦》,简要记述了和耀曾一生经历,作者,吴正光。2015年11月,在和映平昆明的家中,她出示给我看。比巴掌大的一块,没有日期,从框外一同被剪下的夹缝里的信息,只能看出这是一份镇远当地报纸。这个从禹门码头挖出的业绩碑,如今在哪里?
《重修护城堤碑记》
碑立式,一人多高,四周饰花纹,至今镶嵌在护城堤墙上,除局部侵蚀外,目前总体仍完好。2015年9月,我们在舞阳河边查看时,因碑面被白漆涂抹,一些文字坏蚀,碑文现场很难识别。嗣后,根据所拍图片仔细辨认,并比对他人的记述,得刻文基本内容。内容见前文。
丽江和公祠
《清实录·德宗实录》卷510,第5页记载:“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公历1903年1月),予故贵州镇远镇总兵和耀曾战绩宣付史馆,在原籍建祠,并祔祀云贵总督岑毓英专祠。”和耀曾大半生游仕家乡之外,而对家乡一直不惜余力支持,在家乡口碑很好,人们习惯称呼他为“和大人”,姓名倒反而为一般人不知。
他故去后,丽江地方积极为他建祠致祭。祠,后毁。其旧址今被剑南春买去,残存建筑终于完全丧失。包括和鉴夫人的贞节碑和和鉴暨赵氏专祠,均不知所踪。
在丽江白沙兴都村的山边有和氏的家族墓地,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场所,那里或暗藏和家信息。
镇远文德关人物雕像群
2014年,镇远在文德关建成镇远历史人物雕像群。和耀曾作为战将,与林则徐、王阳明等排在一起。塑像底座铭文曰: 和耀曾 (?—1897)字荣轩,云南丽江人。清咸丰二年,袭云骑尉世职,署中营守备。清光绪六年(1880 年),奉旨补授贵州镇远总镇总兵。居镇十六年,创立镇远“三义”,即义仓、义学、义地。设义仓,储积粮食备灾荒。设义学,建书院。除供军队官兵子弟有书可读外,让贫困家庭的子弟、无家可归的孤儿和苗、侗等少数民族的子弟,都能够进学堂免费读书。修道路,劝农桑,严禁军队官兵无故骚扰苗、侗、土家族等边胞,深得镇远辖区各族人民的拥戴和敬仰。
和耀曾留下的其他遗迹
和耀曾人称能诗擅文,精于书法,但所传诗文书法在“文革”中被毁,目前存留的很少,偶有一两幅露出真容。
和耀曾书字
2011年,在成都四川博物馆举办的纳西族三朵节,暨《雪山渡鹤——纳西族精品书法展》上,丽江古城画院院长、纳西族画家吕印先生首次展示了他收藏的一幅和耀曾书法真迹。书内容:
“羲之书飞鸿戏海,云鹤游天。东坡谓:‘君家两行十三字,气压邺侯三万签其字似此之贵。光夕大兄正。耀曾”
“君家两行十三字”指王羲之的行穰帖。这是我们目前看到的和耀曾唯一一幅字。
1987年,胡朝栋撰文《清末镇远总兵和耀曾》,提到和耀曾手书《文昌帝君阴鸷文》,赞其书法绝佳,认为其书虽不能比柳公权,欧阳询,颜真卿,但也可算接近他们的水平。这说明他曾见过这个字,但这幅书法不知在哪里。
丽江白沙的文昌宫一直受到和家的捐助,这里的大殿上还高悬着和耀曾亲笔书写的镀金匾。字迹工整浑厚。
后记
本文书写武将,但是在舞阳河边,于金戈铁马的杀声中反复盘旋在我脑海里的却是诗人张若虚的句子:“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眺望祖先的背影,和耀曾的后世子孙是否比我有着更多的感叹呢?山是百年前的山,水是百年前的水,立于山水间发出感叹的人却已经一代又一代更迭了。
舞阳水汤汤,一百多年前,和耀曾也曾在这里漫步,在这里指挥军民建堤修路;五云山青青,和耀曾曾在这里细察农情,率众种下一棵棵希望的树苗。如今,桑桐之属遍及镇远,而舞阳河也再不用担忧洪水泛滥。人们享有今天的便宜和好处,可知得来有因?一切都不是平白无故来的,和平,阳光,粮食,道路,甚至自然的风调雨顺。
2015年11月,在昆明,一扇洒满阳光的窗户下,和妈妈告诉了我一些和家百多年前的事。和妈妈,即是文中提到的和映平。她离休前为某中学校长,现在八十多岁高龄,除了手抖,耳朵有些背,行动仍然利落,头脑清晰,记忆敏捷,最重要的,老人仍勤于思考,热心公众事宜,勇于学习新事物。从她往上推,她的父亲,和清远;和清远的父亲,和虎臣;和虎臣的父亲——和耀曾。
和妈妈所讲之事在我心底扎根,我自觉既听之便有了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事虽与我无关,但与我的国家有关;虽只是个人史,但足可以管窥晚清。历史不容埋没,这些目前尚依稀有人知道之旧事绝不应像耳旁风,吹过便了,因而不揣力薄,在和家后人的帮助下多方收集挖掘史料文稿,甄别整理成现在这样。这实际只是一个开始,随着更多资料的补充,应可以更加详实丰富,更完整地把历史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