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啊沈阳

2016-10-09 22:18鲍尔吉·原野
四川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沈阳

鲍尔吉·原野

纯阳之地:沈阳

黄河以北的大城市,以“阳”命名的只有沈阳。兹证明此城傍水,筑于水的北岸,岸北为阳。水名浑河,又叫沈水。浑河得名于元代,蒙古语——“浑都愣”河,意谓“横置的大河”。对征战者来说,河都横着。此城后来称“盛京”,好名,大都之谓也。再后来改“奉天”,散发皇权气味。叫沈阳之后,一叫就叫稳了。“阳”字透露这里的住民生机勃发,一点都不阴险。在沈阳的工厂,我见龙门吊把一个火车头悬吊起来,不免惊讶。车间阔大高敞,四、五个火车头像甲虫被缚在空中等候修理,阳吧?沈阳铁西区有的工厂上万人,一个车间上千人。计划经济时代的清晨,上万工人骑自行车从一个大门驶入,车圈烁烁,铝饭盒闪光,阳吧?沈阳马路宽阔,桔黄路灯一瞬放光之际,我作为骑车人每每想放喉高唱,对钢铁、厂房和工人阶级加以讴歌。在这里,小里小气的东西譬如我之小文化散文上不了台面。下馆子,点什么鸭肠、鲶鱼须子、炸鱼鳞——STOP!别侮辱我们的嘴和肠道!上肘子、上大塑料盆的黄蚬子!沈阳人不用壮阳,满城潜阳。他们高大、豪迈、粗一点儿——沈阳音乐学院、鲁迅美术学院、博物馆和剧场都没把他们磨细,随遇、随酒、随气候而安。不安时咆哮呼喊,比如看球。球员在沈阳球迷的呼喊中坚持踢90分钟真是不容易。一位刚做完阑尾手术的球迷,没票,爬上树呐喊,刀口迸裂(手术线质量可疑),捂着肚子还喊。

这两年,我骑自行车漫游沈阳,看到了许多跑步看不到的景致。上二环一气骑八十公里,回家屁股不敢坐沙发。街树啊,马路啊,马路上方桥上的火车啊,感到这个城市血管粗,肺活量大。我三次踏勘铁西老面粉厂旧址。六十年前,我父亲与战友到此激战。他说:“白面袋子当掩体,血喷上面一会儿就黑了。”面粉厂早没了,面袋子更没了。我找到了一个他提过的地方,叫“余粮堡”,离宁官高速出口不远。

在街上走,观赏各单位牌子引发遐思。如“减速机厂”,意味隽永,和咱们说的加速、跃进反着。毛泽东说过:“发明大跃进这个词的人有功劳,发博士头衔帽子,第一顶发给他。”这里在减速,我想进去请教为什么生产减速机,没敢。还有“××区心算管理中心”,没错,心算也要管理。当然这是小单位。大单位如铁路局,在原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内。有人说,那楼里的电话接口多得惊人,现在也没弄清楚。撬开地板用线一接一个电话。这一地带叫太原街,日据时期开发。原来叫“春田町”,还有这町那町。当年日本一批前卫建筑师来沈阳设计一大片洋房,幢幢新颖。

现今的市政府大楼是伪满时期建的“市政公署”。“八·一五”光复那天,蒋介石、宋美龄和国民政府领导人登此楼顶宣告抗战胜利,广场民众喧腾。当其时,蒋为光复后的沈阳街道起了许多新名,解放后更改。未改的“文革”中再废止,但未改尽。他起的“明廉、克俭、同泽、集贤”等街名依然叫着,红卫兵没想到这是蒋起的街名,没换。市府旁侧有广场,绿地喷泉。到晚上,攒聚八方人士,百样玩耍,千般热闹,叹光阴。

中山广场矗立保存完好的毛泽东塑像。此雕像群代表着国内最高的雕塑水平(另两处是四川收租院展览和北京农展馆群雕)。当年,领袖朝向成了难题。面东,与太阳相对不妥。北面是苏修,当然不要对他们挥手。向南,首都在国土北方,为什么向南?后来塑像面西。西面是铁西区重工业群。到了铁西,一个人心底潜藏的词语—比如雄伟、宏大、壮观等等全被激活。这些词在苏州一辈子也用不上,在义乌两辈子也用不上。沈阳官方回顾历史时,给这座城市起了一些磅礡的新名:东方鲁尔、共和国长子、共和国总装备部。虽然没叫出去,却为豪情找到一个出口。今天的铁西新区,所说的大而旧的企业消失了,代之以高新企业。眼观虽不豪迈,但整洁,更GDP。

沈阳的人和城,按旧学的字眼,属纯阳之地,条达生发,火力壮。有的城市像村寨,有的城市像舟船,有的城市像超市,有的城市像郊区,而沈阳像一列挂着无尽车厢的蒸汽机车,轰隆前行……

音乐沈阳

我情愿把沈阳看作是一座音乐的城市。

当年赵紫阳访问墨西哥,在欢迎宴会上用豫北口音致答谢辞——“蜜(墨)西哥的国土是美丽的国土,蜜西哥的人民是伟大的人民。”后来,他去美国访问,也用这一句式,省事,但蜜西哥换成了美利坚。套用这一句式——“沈阳的市土是美丽的市土,沈阳的人民是音乐的人民。”

从广义的生活美学说,所有的人民都喜爱音乐,然而又有地域上的区别。比如说,中国少数民族更愿意用音乐抒发情感,汉人会弱一些。但河南人对豫剧、陕西人对秦腔的依赖性很强。同样是汉人,上海人说不上依赖沪剧和越剧。我的意思是说,地域的、文化的、城市性格的差异,影响到那里的人的音乐态度。

沈阳人民喜欢音乐就像喜欢足球、喜欢看人打架、喜欢乱炖(“乱”读“烂”,一种烹饪方法,把手边拥有的一切食物原材料放入锅中文火煮之,彼此借味)、喜欢光膀子喝啤酒、喜欢扭秧歌一样。但有必要说明,沈阳人并不喜欢二人转,即使沈阳城里开八百个二人转剧场,观摩的人也是外地与农村的人。沈阳人——比如我接触过的地位最低微的沈阳人——均对二人转嗤之以鼻,认为这种东西太下贱。我也琢磨过,你一个吃低保的,身穿儿子淘汰的校服的下岗工人,凭什么瞧不起二人转?他们正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二人转也谈不上富贵威武),说,二人转算啥?那是地蹦子。

地蹦子是二人转的原名,辽北乡间的农闲时分,农民坐热炕上,看二人转艺人在地下装神弄鬼、打情骂俏,曰地蹦子,又曰蹦蹦戏。

下岗工人说,二人转那算啥?糟贱自己,太埋汰,不算艺术。埋汰,东北话,脏。沈阳的下层劳动者很好地区分开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其实二人转也有一点点艺术的含量,譬如正经艺人唱的《马前泼水》等唱段。这些唱腔是河北滦南一带大口落子的变种。但现在的二人转艺人没多少人会唱了。他们上场就互相侮辱对方的祖宗,然后翻几个跟头,模仿一下流行歌星的唱段,别的来不了。二人转有班,但无科。没有类似京剧的“坐科”的系统教育。如果你拿一张报纸让目前最走红的二人转艺人念一段,难为他们了。彼等基本不认字。可见九年制普及教育在我国城乡仍有一些盲区。大工业气氛下的沈阳人与这种城乡结合部的乡村浪曲不兼容。

沈阳人喜欢什么?歌曲。

沈阳人好唱,唱的是歌曲。歌曲中有戏曲和小调儿无法比拟的大情感,有旋律和节奏,有贴近生活的歌词。如果一帮人在一起合唱,彼此的情感都被提升。爵士能吗?越剧能吗?答:不能。唱歌把老的少的脸唱得红扑扑的,心跳加快、微循环加快、去甲肾上腺素分泌加快,唱歌的运动量跟跑步差不多。唱二人转如果把人脸唱红,只能是唱词的作用。在沈阳大大小小的公园绿地与傍晚的街头,有许多人在唱歌。学术称谓叫“歌唱”。他们把美好的歌曲从心里取出来每天唱一遍,唱不够。散伙后,他们用笔在小纸片上抄新歌,边抄边旁若无人地唱起来。我想过,如果每天早上把一些好歌,如《天路》、《青藏高原》、《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唱一遍,一天将如何?一天将美好。如果晚上把这些歌再唱一遍呢?一夜将美好。爱歌唱的人们,都是热爱美好生活的人,跟蜜西哥与美利坚人民一样伟大。

一首歌如果可以在林间或草地上放声歌唱,一定是美好的歌曲。“一定”这个限制语绝对了一些,但确乎如此。作曲家们应该从自己的作品是否能让大众放声高唱来裁定旋律的优美与节奏的准确。反过来讲那些阴暗的、晦涩的、低级的歌没办法大声唱,这是一个规律。在窑子铺里吟唱的小调或二人转没办法在公园大声唱,唱不出来。

沈阳出过许多有名的作曲家和歌手。

李劫夫,吉林农安人,沈阳音乐学院原院长。传说李劫夫不识简谱,但他的创作热情据行家说可达到人类作曲史上的顶端部分。他生年61岁,造歌曲二千多首。维瓦尔弟称自己作了八十多首协奏曲,后人统计发现,维瓦尔弟神父是在吹牛×,他只作了七八首协奏曲。李劫夫歌曲两千是事实,写进中国歌曲编年史的就有五百多首。代表作有《歌唱二小放牛郎》、《我们走在大路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蝶恋花·答李淑一》(不是李谷一。有一个大型晚会主持人把此曲说成答李谷一)以及毛主席语录歌。

李劫夫是个传奇人物,其语录歌的谱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们共产党人》采用湖南花鼓戏素材,《蝶恋花·答李淑一》采用苏州评弹素材,《沁园春·雪》京剧素材。仅就这三首歌曲由戏到歌的转化,就可谓前无古人。旋律优美,情深意长,充满天才的印记。此人第二项能力是对歌词的处理能力。除穆索尔斯基外无第二人。林彪为毛主席语录写的《再版前言》竟被他谱成歌。林彪乘机外逃之后,李劫夫误判形势,拟作一首《紧跟林主席向前进》,他以为林彪接班了。此歌一个音符也没写,被他妻子张洛揭发出来,成为罪证,李劫夫最后心梗死在审查学习班里。

安波,山东牟平人,曾任沈阳音乐学院院长,中国民歌集大成者。另一位在民间音乐收集方面可与其比肩者为杨荫浏。安波的音乐成就可用伟大、浑厚来形容。他收集1500多首民歌,是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音乐总负责人。他改编和创作了《牧歌》、《绣金匾》、《兄妹开荒》、《公祭志丹同志》(现今之哀乐)。他是越南当代音乐的奠基人,安波当过辽宁省委宣传部文化处长,后任中国音乐学院首任院长。他主动降级,把好房子让给别人,大部分工资交了党费,死后被文革小将掘墓鞭尸。他的同事张志新正因为看到安波之墓被掘,产生了对“文革”的极大憎恨。沈阳应该为安波立一块纪念碑,以增加这个城市的光荣。

丁鸣和秦咏诚是沈阳音乐学院的继任院长。丁鸣有音乐教育专著《歌曲创作教程》。秦咏诚是电影《创业》的作曲,代表作有《我为祖国献石油》。沈阳还有钊邦创作的《我为伟大祖国站岗》,晓丹的《齐天大圣》。

当年的沈阳音乐学院院长,几乎是大音乐家的别称,他们用作品发言。如今不同了,音乐学院、故宫博物院、辽宁博物馆和社科院的领导都是革命螺丝钉,拧到哪里均无不可。

改革开放之后,沈阳出了毛宁、艾敬、张晓梅、李春波、庞龙。那英不是沈阳人,是辽西之朝阳人,当过朝重的工人。沈阳由作曲家的城市变成了歌手的城市。可惜这个城市拢不住这些歌手,星散各地。沈阳有一个辽宁交响乐团。沈阳出生的小泽征尔跟他们排练之后对记者说:“辽交的乐手具有精湛的技艺,却缺少起码的训练。”没训练还能精湛吗?日本人说话让人听了糊涂。

沈阳的“大老爷们”情结

沈阳男人对男人的看法,一言以蔽之曰:老爷们儿。

“老爷们儿”这个词的所指不仅仅是男性,还包括阳刚、忍耐、用糙、孔武、悲壮、慷慨等含义。套用日语的语法术语说,这个词不达意是敬称。然而外域的敬称是幼对长、卑对尊使用的,而沈阳的老爷们对自己也称“老爷们儿”,非常自尊。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使用“老爷们儿”频率最高的,不是男人,而是沈阳女人。换言之,“老爷们”是沈阳女人衡量男人的一把尺子。她们用这把尺子塑造着沈阳男人。事实上,任何城市的男人都是女人塑造的。当沈阳女人即沈阳的“老娘们儿”说“老爷们儿样儿”的时候,表达的多是对“非老爷们”情态的鄙夷厌恶,包括偏狭、猥琐、小鸡肚肠、吝啬、体格弱小、遇事退缩、刺碎、絮叨等等。当患有上述人格病态的人被女人鄙夷之际,已经被革除男人之列,即“不像老爷们儿样”。这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被异性认为你已经不是异性的时候,当然很可悲。

弥漫经久的“老爷们儿”情结,在沈阳城的大街小巷游荡着。这是一个工业城市,唯有“老爷们儿”能够安身立命。沈阳的工厂,制造着各种匪夷所思的钢铁巨兽,譬如火车头。当你来到铁路机车车辆厂的车间,除了“目瞪口呆”这个成语,找不到其它贴切的话来形容感受。火车头被龙门吊车拎起来,拆卸、组装,人像昆虫一样围着火车头忙碌。不难理解,崇尚“大”成了这个重工业基地给人制订的第一个标准。人在这些钢铁的、巨大的、喷气如怒吼的工业产品面前,所激发的必然是豪迈、宏伟、气壮山河这些一般在战场上才容易产生的情感。怀揣着这些情感的男人是一些什么人呢?——老爷们儿。这是些在北中国的冰天雪地里用粗糙的大手为当代中国制造重型机械设备的人。他们和东南沿海制作和批发钮扣、皮带与乳罩的南方男人当然不同,甚至走路的步姿和说话的嗓门都不同。一个人的工作,包括他每日面对的产品,当然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智与个性。

那么,这些“老爷们儿”在工作之余会做什么呢?自然不是唱昆曲,也不是在一根头发上刻六首唐诗,包括“月落乌啼霜满天……”,也不是边洗菜边在菜叶上找虫子咬过的窟窿。沈阳男人最喜欢从事的事情是看球:进球,他们激情澎湃;失球,他们沮丧。一场球,让他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悲喜。顺便说,沈阳男人如果不是一个球迷,就有点做人直不起腰杆的感觉。球迷们当然要喝酒,不论输赢都喝。沈阳男人即使没有球,也喜杯中物,常常哨聚一桌,推杯换盏。如果有人问他们:老喝酒干啥?回答差不多是统一的,即曰“呆着干啥呀?”因为人的豪情只能由酒点燃,其它如饮品,无论是毛尖、可乐、鱼头牛腩汤甚至止咳糖浆都不会使人饮后心情激荡。

沈阳男人的豪情还和身处关外以及他们的根有关。所谓沈阳人,多数是山东人。山东对中国的最大贡献就是使各地充满了山东人,带去了他们的口音、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充沛的生育力。山东人原本就豪放,他们移民来到沃野千里、滴水成冰的东北之后,豪情有增无减。当然也减去了一些优势,譬如山东人尊诗书、重信用的传统在关东后裔身上已经弱了,霸气却强了。东北的蛮荒使移民们的血性更加奔放。从张作霖到时下各种“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烂仔,都有一股强项之气。其实,这并不是地域气候造成的,东北的原住民——满族人,虽然是骑马民族,在进关之后,则成为精致生活的顶级高手。中国的京剧、烹饪文化、工艺品——特别是雕刻工艺品,是在满族人的催化下,达到了顶峰。而移民们,即所谓沈阳人对谭家菜、蝈蝈白菜玉雕并无兴趣,他们和满族人的旨趣大相径庭。他们觉得胡说海塞更近于人生真谛。“猪肉炖粉条子”竟成了沈阳人的写照。山东移民到了哈尔滨,在东正教文化的熏染下所养成的优雅习惯,譬如吃饭要在桌上铺台布、吃俄国大餐,听音乐会,这在沈阳永远形不成风气。虽然沈阳的城市人口已经接近七百万,比瑞典全国人口还多,虽然开车走出沈阳需要花一两个小时。但是,它还不太像一个城市。它的城市功能近年来在政府的努力下,开始一点点完善,譬如修路,包括机动车道与人行道,疏浚拓宽人工河。对沈阳最准确的说法,还是那句老话:重工业基地,它和仓库、工地、货场没什么区别,只是人口和占地面积更大而已,和城市——譬如城市文化、城市性格,区别于乡村的思维方式与生活习惯——相距仍然很远。中国最像城市的唯有上海。沈阳在计划经济时期的计划上,有许多大学,包括音乐和美术学院,有中科院的研究所以及交响乐团、芭蕾舞团,但主流文化仍然是“老爷们儿”气息。与文化无关,而且耻谈文化。沈阳的人文学科,譬如大学中文系和社科院精英们,似乎从来没有获得与核心话语进行对话的机会。它在美术界的最高成就是广迁勃的《钢水·汗水》,立在中国美术馆的入口处,它获得了与罗中立《父亲》同样的殊荣。在流行音乐上出了那英和毛宁,与音乐学院也没有关系。在文学上,沈阳的文豪大多写过脍炙人口的歌词,《我为祖国守大桥》、《脚印》等等。这与龙门吊、火车头、战斗机的生产制造相比,显得羞涩了一些。因此,在这个城市里当一个“老爷们儿”更踏实,不会使自己的豪情落空。

洗一洗,玩吧

沈阳的洗浴规模之大之精之美,为全国人民知晓,独我不知。我以为城城如此。到外边旅行,人知我乃沈阳人,就对话。最早的对话是:沈阳重工业真发达啊!我答耶。又几年人说,沈阳真乱啊,我答耶。再过几年,人说,沈阳出不少歌星啊,我答耶。这几年,人说,沈阳洗浴真发达啊,我问是吗?

我答的“耶”与“是吗”,只是顺口搭腔,彼此谁都抵达不了真相。但我真不知道沈阳洗浴(实为东北洗浴)已受到国人的关注。我不在主流之中,就像没参与过重工业建设,回答不令人满意。

我之洗浴是每天早上洗冷水浴,坚持了十几年,并拉几个人下水。冷水浴有怎样的好处,我没办法从生理学上给予答复。年轻时,我读报读到马寅初洗冷水浴,即效仿之。我并非读了报之后什么都效仿,买官卖官,我想效仿也没这能力。冷水浴自然是越冷越好。我住二楼,开花洒约有一分三十秒的屋内水,不凉。之后是地下水,凉得狠,特别在寒冬腊月。冲完,身上爽啊,冲的时候不爽,骨头疼。我私下以为,人每天不妨遭一点点小罪。如果每天遭一点可以由自己控制时间长度的罪,做人会变得谦卑客气一点。包括每天饿过、渴过、累过,这样的人比较正常,比较像人类。

对比金碧辉煌的沈阳洗浴业,我之冷水浴那简直是狗屁,沐猴而冠而已。我到外地出差,刻意看外地街上的牌匾,这个吃、那个喝,洗浴的地方真不如沈阳多。沈阳的洗浴中心,又曰洗浴宫,是比兄弟城市数量多,规模大。其它的浴池、养汗(或养生)馆、汗蒸(疑从粉蒸肉而来)房就更多了。

沈阳的大洗浴中心——就我到过的而言——比大型超市譬如乐购大得多,据说还有比这更大的。里面每层的内容都不同,泡澡一层,足疗头疗一层,躺床上看电视曰休息大厅一层。吃自助餐一层,身穿印有××中心短衣裤的男女终于在此汇合。

我相信三皇五帝及逊帝溥仪都没享受过这么好的泡澡堂子,他们虽然有大理石池子,但没有意大利产花洒,也没有韩国洗发水。我见过的洗浴中心有七、八个大理石池子,砌成桃心形、新月形、苏丹红鸭蛋黄形,里边配置电动涌泉。浴客如死鳖一样肚皮朝上躺着,目无所思,头冒虚汗。尔后到墙根一排花洒下冲洗,再尔后找身瘦力足的扬州师傅搓泥。其实人身的污垢不需大动干戈洗之。垢者,表皮脱落的细胞,汗液与浮土的沉积物。为洗就这么点玩意,到如此堂皇的地方来搞,太嚣张了。有识之士教我,这是一种文化(什么文化?他没说)。此文化拿资本把一切琐屑事放大成规模,分出档次,进而达成消费。一个湖南人说,洗浴有什么卵文化?乱弹琴。我说你说对了,这里正是卵文化教育基地。

洗浴中心里的人几乎都是胖子,他们体重不一定超重,但体态大多走形了。如果古希腊的人体雕塑可以做人类模板的话,洗浴中心的人几乎都是废品。我算个体育生理学的业余爱好者。从人体形态说,如今的人不仅被脂肪所包裹,还缺少起码的肌肉,这对男人来说十分不堪。多数人的肌肉只剩下呼吸肌、心肌、尿肌和拉屎肌还工作,其它的肌肉几乎都退化了。如果是糖尿病患者,他们的肌肉被当作蛋白质而吞噬,情形更糟糕。

在澡堂子,我看到过这么几种胖人。一为手腕脚腕细如麻杆,肚子膨起。肚子胖也分两种,上腹鼓与下腹垂。如果一个人的肚脐眼(中医谓之神阙穴)胖成一条缝,甚至于脂肪盖住了这条缝,腰围一定超过了一百公分。二为脖子粗、腚大。有人的脂肪长满脖子,再上窜后脑勺。如果剃光头,这类人的头皮会生出可怕的横竖深纹,像没刮干净的猪头。腚是脂肪的主要载体,男人不生孩子却长一副鲁本斯笔下尼德兰风情的大腚,仿佛另有用心。一个人再能拉屎,也用不上这么大的腚盘子,这都是脂肪搞的鬼。

这样的景象,真也没什么可看。但在人间某一个地方,人赤条条走来走去,手拎一条毛巾,也有趣。这场景带给人一种错觉——人的种种官阶、种种争斗、种种尊卑、种种贫富皆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不过是一种肥胖的动物。如果胖给人带来蠢的印象,从洗浴中心可以看到我们都很蠢,必须用衣服遮挡。否则谁也不赐给我们工作机会,不相信我们说的话,不借给我们钱用。除了孩子,裸体的人显得一点信用都没有。

人说洗浴中心包含各种色情侍陪项目,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板们发现,色情项目安全性低,利润并不高,逐渐淘汰了这个项目。这一行的从业人员好像都出国发展了。我听一个县长说,他的县有二十多万女青年在东南亚和日本从事性服务,寄回的钱催生了当地的房地产业。

有的人喜欢在洗浴中心睡觉,这真是奇特的习惯。大厅里灯光昏暗,电视上演武侠剧。这些短衣短裤的浴客在榻上睡得很香。不知他们是哪类人,但不会是农民工,也不是搓背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们大多是政府与企业的官员。官员者,到处被人找。办公室累、酒桌累、家里更累。洗浴中心至少是一个手机关机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洗浴中心还有其它功能,我听说官员在这里受贿比较安全,没法暗藏录音机。肚皮对肚皮,不管应答多少话都算不上证据。

人说中国的每一个城市都是水资源匮乏的城市。洗浴中心每天挥霍的水算不算浪费呢?从纯粹的市场经济说,只要与买卖搭上钩,所有的资源都无所谓浪费。事实上,居民家庭大都安装了洗浴设施,但有人认为上洗浴中心才有品位。这的确是一种文化。

洗浴中心算不上大众消费,此处停放的大量豪华车证明了这一点。沈阳新开张一家更大的洗浴中心,朋友说进住这个中心半个月不出来都没事。“没事”的意思是说里边不仅有浴池,还有电影院,有麻将房、赌博机、歌厅和包房。我对朋友说,这么好的地方何苦半个月出来,一年不出来才好。朋友说,只要有钱,后半辈子在里边呆着算了。

人有了钱,如果认为不需要晒太阳,不需要体育运动,不需要工作并不需要家庭,在洗浴中心里活着也挺别致。香奈尔就有家不回,常年住希尔顿饭店。

生活中还有一些人,他们喜欢风吹在身上,喜欢树叶的声音和小鸟的歌唱,喜欢行走与流汗。他们丝毫不觉得洗浴中心有什么文化,否则文化局为什么不搬到洗浴中心办公呢?

沈阳啊,沈阳

“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

这首流行于民间的《沈阳之歌》,年龄大一点的沈阳人都会唱,唱的时候饱含情感。这首三拍子的歌曲旋律富于赞美性,寄托对故乡——一个超大型工业城市的爱。虽然这首歌来自于朝鲜电影《南江村的妇女》,但把这首歌唱了成千上万遍的沈阳人早已忘记了它是外国歌曲,只觉得它每一个音符都在唱沈阳,缠绵、依恋、纯洁,有如赞美天堂。“沈阳之歌”诞生于“文革”时期,被赶到农村的沈阳知识青年套用《南江村的妇女》填词创作了这首歌,风靡城乡。

沈阳是谁的故乡?它是人数众多,如今大多下岗的产业工人的故乡,是根在山东的东北人的故乡,如今也是打工者的故乡。自1931年9月18日始,日本军人3天占领沈阳全城,一周占领东北全境,装备精良的东北军竟然没开一枪,这是世界军事史上绝无仅有的战例。东北军在故乡国土沦丧之际竟然没做过一点点跟“军”字有关的事情,他们的任务是撤退——没交火就撤退,这也是中国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如果东北军的首领定不上汉奸,中文里就应该取消汉奸二字。沈阳人从此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渡过了14年亡国奴的生活。如今东北有没有纪念14年亡国奴的活动?没有。这让人感到奇怪,就像日本军人没宣战就进入东北占领东北一样让人感到奇怪。等到华北的卢沟桥事变,中日军人交火,才算宣战。这是弱国的下场,不宣战就打你,而你挨了打还不敢宣战,太可悲了!最可悲的是东北有军队,他们号称东北军,却跟东北无关,跟军也无关,却跟汉奸有关。中国人不愿意回忆这些,据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直视民族的疮疤,乃至荣辱不分。

沈阳更早是满州人的故乡,那时候叫作盛京。传说努尔哈赤看中了这块地方,看作是龙兴之地。满族军事力量在这里积蓄实力,出关夺取中原的天下。清朝的统治力量属于来自长白山的建州女真人,满族这个称谓只是一个大的框架。这些人在北京坐上了金銮殿后,回东北祭祖是回沈阳而非长白山。沈阳是满州贵族与皇室的根脉所系,沈阳是他们的故乡。

从历史遗留的印记来说,满州贵族在沈阳只留下一座故宫,其他的看不到了。满族上层贵族是军事力量集团,他们所建立的城市讲究营盘。皇太极建都盛京,首先看中了沈阳南边的河流。此河名浑都愣河,这是蒙古人起的名字,意谓“横置的大河”。说来很怪,内蒙古和新疆有许多河流都叫浑都愣河,这些河都横置。可是,天下哪有不横置的河流呢?河流挡住了来访者的去路,此谓横也。沈阳的浑河是输送长白山木材的水道,当年的浑河为皇太极运送成船的马匹和造兵器的矿石,这是军事集团所需的物资。沈阳周边有平川良田,可为庞大的军旅供应粮草。由沈阳至山海关之间的几百里平川可作战略缓冲地带。而后退,满州军人可以退到辽东山区。北方骑马民族喜欢进攻或者叫袭击富庶的农耕民族的平原地带,而后退则要退回山里,与森林野兽为伍,谁也抓不到他们。这都是军事首领建都所要考虑的地理条件。满族人崇尚荣誉,他们认为荣誉来自于战场,各式各样的“巴图鲁”的荣誉是对军人和他们家人的最高奖赏。譬如攻城第一名,虽被乱箭射死,会被授予巴图鲁——英雄。在盛京时期的沈阳,浑河北岸十分繁荣,这里是漕运码头,也是兵器与车辆、马具的制造区域,城里各营区按八旗驻扎,拱卫皇宫。那时候,商业已开始兴盛,由天津到营口的海路贸易为盛京的繁荣奠定了基础。而从长白山下来的参茸山货也由营口运往内地。如果没有贸易,满州军事集团就无法积累战争所需要的大量资金。拒绝商业的政权早晚会灭亡。

沈阳现时留存的历史遗迹有一个中街,这是上世纪初山东商人,特别是黄县、掖县商人建造的商圈,德式洋楼在中街分立两厢,分别是布庄、丝绸庄和银楼。这些楼房现时仍然壮观。很难想像这些挑筐闯关东而来的山东移民为建立这些家业花费了多少心血,尔后易主。如今这里生意仍然兴隆。这些旧式商铺解放后让位于新中国的工业。新中国建立后的沈阳变成巨大的工厂聚集地,它的城市特征和功能开始弱化,完全为工业让路。在铁西区,每一个大型企业占地无边,上万工人的工厂不在少数。上下班时分,铁西区宽阔的大马路上涌动的全是工人,工人,工人……。他们的自行车流比河流更宽广,更漫长。到十几年前,这条工人的河流在马路上干涸了。铁西区厂房凋敝,大白天马路上看不到人。近十几年铁西区进行了“改造”,高层住宅楼和商店拔地而起,取代了原来热火朝天的工厂以及后来萧条的工业区。制造这样一个商业住宅区并不难,这是扒楼和卖地的结果。政府把铁西区破产企业的地卖给开发商,于是有了商业街和住宅楼盘。卖地是天下最实惠的买卖,卖工厂的地不需要付给下岗工人钱,又没什么住宅动迁任务,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便宜事,新铁西就这样诞生了。铁西区改造由当时的区委书记谷春立主持完成,他改造铁西区有功,升任鞍山市长,到那里大拆大扒。鞍山几乎被拆得千疮百孔,但新楼新园区并没完全建设起来,老百姓给他送了个“谷扒”的外号。他带着这个外号高升到外省当副省长去了。

沈阳已经看不到那种巨无霸的厂房,这些遗迹随着计划经济的终结而终结。据说当年高层研究沈阳国企破产的时候很紧张,怕下岗工人闹事造反,然而沈阳的产业工人没闹事造反,也没饿死。虽然高层为此事捏了一把汗,但这把汗对沈阳工人来说是多余的,他们像野草一样活过来了,谁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活的,就像没人知道野草怎么活但野草年年春风吹又生。我路过铁西区的时候,看到那些有可能当年是产业工人的人已经老了,在晒太阳或聊天,他们的儿女——铁二代做小生意或于街头闲立。就是这样。

沈阳当年作为东北局所在地,留下了许多苏联式建筑。我去俄罗斯远东地区,发现那里的住宅楼和沈阳的旧住宅楼一模一样,以为他们在模仿沈阳的建筑,一了解才知这是中国向苏联学到的盖住宅楼的模式。在苏联教中国人盖普通居民住的家属楼之前,中国人不会盖普通人住的住宅楼,而苏式住宅楼连接成片,可以住成千上万人,这也是沈阳一大景观。而今这些楼拆得差不多了,只剩黎明飞机公司还有一大片。在沈阳保留的苏式建筑还有辽宁大厦和辽宁工业展览馆,这些建筑结实宽大,它体现了苏联当时作为疆域最大的极权政体所显示的极度自信。

日本人当年攻占沈阳之后,陆续带去了许多移民,他们是普通的日本老百姓,到沈阳生活。而日本一大批前卫的建筑设计师在沈阳找到了施展想像力的天地。据说这些日本设计师的作品由于前卫不允许在日本建造,他们把作品盖到了沈阳,沈阳和平区有一些独门独院的洋楼,就是这些作品。看上去并不怪,只是不太规则而已。音乐家小泽征尔就诞生在沈阳这样的楼房里。建国后这些楼房分给了领导干部居住。“文革”中,领导干部被打倒,每幢楼入住三、五户,七、八户工人阶级家庭,如今这样的洋房已所剩无几。

上面说的是沈阳在建筑方面的历史痕迹。如果没这些痕迹,它与其他城市并无区别。像有人说,当今中国的县城南北模样同一,省城也彼此差不多。不一样的是历史,一样的是政府卖地招商带来的建筑垃圾。

下面来说一下沈阳人。天下原无沈阳人,就像没有南京人、天津人、南昌人一样。所有的城市都意味着八方之人咸集于斯,多样性与流动性是它的特征。村子则不同,尤其如闽南的村落由于封闭性强,之后保留了文化特征与人的种族特征。话虽这样说,沈阳人还是与天津人不同,而南京人与南昌人不一样。各地的人在文化汇合中创造了新的城市文化并将其作为特征。沈阳人的特征或者叫好恶是什么样子,大而化之说,他们比较豪爽、大气,这和大工业城市有关,跟大部分沈阳人是山东人后裔也有关。然而山东人崇尚诗书,重秩序到刻板程度,沈阳人并不拘泥于此。或者说,粗鄙常常会是沈阳的主要文化特征,正因为如此,原本流窜于辽北田间炕头的二人转在沈阳火起来。虽然沈阳有辽宁芭蕾舞团、辽宁交响乐团、辽宁歌剧院、辽宁儿童剧院、辽宁人民艺术剧院,但都不火,正在奄奄一息,上述院团未奄其息时也不火。在沈阳,人们上剧院看剧以及看画展是极为少见的事,比下雹子下了一个金蛋的概率还要小。如果是足球赛,沈阳则是满城沸腾。看球并不粗鄙,这是大工业城市居民寻找磅礴的发泄口的最佳样式,可惜中国足球界的孙子们把可爱的沈阳球迷都坑了,他们心灰意冷,无所归依。我说的粗鄙是指今天沈阳的二、三级马路仍然有白日撒尿的人,刚才我就看见俩。我居沈阳多年,此景一直未绝迹。争吵叫骂也见于沈阳街市,这与工业与山东都没关系,只跟粗鄙有关。不拘小节(实为教化未逮)是东北人的特征之一,或者叫假豪迈真粗鄙。如果人的教化达不到水准,对城市一定是伤害。城市是秩序的产物,也是信用的产物。而粗鄙只适于乡村,当然也是教化未逮之乡村。做生意的人常常说东北人信用不好,对这个命题我观察过,结论是,一部分东北商人基本是骗子,他们没想遵守商业道德,信用是他们的障碍。故此,东北商人,包括沈阳商人做企业并不长久。信用是经商做企业的命根子,他们对此并不认同。

沈阳人仍然是可爱的,他们中间的底层人士酷爱关心国家大事。中央惩办贪官污吏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及时雨。沈阳人喜欢夏夜于街头光膀子喝啤酒。沈阳人幽默,任何人在沈阳说一个包袱都不会浪费。但他们的幽默是直接的,不像相声的三番四抖,所以在沈阳说相声也不灵,包袱响得太慢,不痛快。

沈阳的城市面貌正一点点改变,街树多了,道路也不再坑坑洼洼,开始展现一个脱离计划经济模式的新城。城南城北的浑河蒲河沿岸整治得有如花园。进入冬季,暖气温度不够使许多沈阳人叹息,但他们庆幸城市空气质量比北京还要好。这座老城充满活力,生活着乐观顽强的沈阳人。如果有人在街道上唱“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很快就有人接上“马路上灯火辉煌”。他们虽不相识,但他们都爱自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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