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蚊

何竞

黑冬在继父来他家的这个夏天，一口气长了十厘米。十三岁少年的个子是窜上去了，但肌肉来不及附在骨骼上，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走路便老勾着头，旁人见了，难免窃窃交谈：这孩子可怜，天晓得那个“棺材”怎么虐待他呢！

“棺材”是大家给黑冬继父取的别名，他的来历几分神秘，说是从千里外的大城市来的“反动权威”，至于是什么权威，小城的人懒得去管。这小城三面临水，一面靠山，在刚刚过去的十年动乱里，它总呈现出一派天高皇帝远的缓慢步调。

继父到来之前，和黑冬最要好的是小康，但小康很纳闷，觉得黑冬最近很是疏远他。到了傍晚，延续一天的暑热像是拖着长尾巴赶了远路的老狗，终于肯伏下来歇口气，黑冬出了房门，默默走到河边，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直到萤火虫星星点点地从草丛中打着灯笼翩翩起舞，黑冬才踩着斑驳星光回家。

黑冬并没瞒他最好的朋友，所以小康知道了——黑冬在水草丰茂的河边站成一段木头，只是为了捉蚊子，他随身带着几个玻璃瓶，瓶盖扎了数个小孔，正好用来运载蚊子。小城的人很快从小康口中得知真相，他们感到不可思议——捉蚊子？这该不会是“棺材”一种变相惩罚吧？可怜的少年！

指指点点的目光聚焦在黑冬后背，他感到压力，上街走一趟都能如芒在背汗湿衣襟。于是，他渐渐变得不愿出门了，在十三岁的暑假，黑冬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宅男。

黑冬变宅的秘密，又是小康爆料的，所谓死党，便是有机会踮脚窥望人家窗里发生的事。小康惊讶地发现，昔日好友黑冬已经学会喝酒了！当然，小城的男人在一天的辛苦劳作后咂口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棺材”面色如土，身薄如纸，也不知之前是干什么的，反正他到了此地，一直没有工作，将自己成天锁在最里面的房间里。黑冬妈当了十年寡妇，最为体贴男人，没工作的“棺材”，也当神佛供起，常常拎了酒瓶喜滋滋地走去供销社。小康透过窗，看到黑冬打了赤膊，将酒瓶举在鼻前，认真看了看，然后仰脖就是一口，仰脖又是一口。看得小康目瞪口呆。

喝完酒的黑冬，原本泛白的肌肤呈现一种桃粉颜色，像是大虾被蒸煮，薄薄的汗液也沁出来了，闪烁着诱惑的光泽。黑冬嗨嗨地叫了几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然后撩起蚊帐跨了进去。

小康眼珠瞪得快掉下来了，他看到蚊帐中的人影像是着了魔，手持一把大蒲扇，跪在床上飞快地从左扇到右，从上赶到下，东奔西突，前挥后舞。小康不敢看了，这犹如端公跳大神的，还是他的好朋友吗？

闲人们听了小康的话，觉得再不从“棺材”魔掌里拯救无辜少年，黑冬就该毁了！他们推举了一个代表，郑重上门想要和黑冬谈谈，却见黑冬弯腰坐在桌前，一手抓着一个小黑点，另一手持了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线，皱眉正试图用细线套住小黑点。凑近了，才看到那黑点是蚊子，黑冬竟想用细线绑住蚊子的腿！而且不是一只，是四只腿，他根本不看客人的脸，只对着蚊子说话：除了四只腿，还有一对从翅膀退化而来的平衡杆，到时也一并绑上。

代表吓得心脏砰砰乱跳，夺荒而逃。他们多恨“棺材”啊，将好端端一个少年变得如此残暴，黑冬为何要折磨蚊子？绑六条腿？亏他想得出来！还将绣花丝线劈成八股，用这种细若蛛丝的线充当刑具去杀蚊，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但现在谁又能唤醒黑冬呢？只能眼睁睁看他越来越沉默，他为了引蚊子吸血，宁愿喝包谷烧，以酒味汗液诱蚊，再用大蒲扇将蚊虫赶得头晕脑胀精疲力尽，这才捉之，极尽折磨之能事。现在，邻居看到黑冬勾头从街角走过，都会不自主地偏过身子让出一条路来，他们怕啊——天知道当这位低头少年抬起脑袋时，会不会从他双眼看到凌厉杀气？

“棺材”刚到小城时，大家以为他活不到年底，没想到他一口气活了三十年！梦中无疾而终。黑冬此刻已是定居国外的著名艺术家，他专程赶回来送继父最后一程，在丧礼上，竟遇到一年过半百的胖男人，那男人对着黑冬扭打吵嚷，逼他将侵吞的属于自己生父的宝贝交出来。黑冬没有犹豫，他从旅行箱里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小木盒，交到胖男人手上。盒中是看似平平无奇的八粒米，在高倍显微镜下，才看到每粒米上都雕刻有一位绝代美人，神情如真。这是解放前最著名微雕艺术家的巅峰之作。他在“文革”时差点被亲生儿子打死，也没有交出这心血之作，没想到不孝子还是闹到葬礼上，要从继子手中抢回这价值连城的宝贝。

三十年前，黑冬问继父：以游丝之线绑蚊子腿，杀蚊也是杀生，只为修炼微雕眼力，这是正确的事吗？

当时，继父回答：心中有生，死物亦生；心中无生，活便是死。至于对错，全在本心。

这句话，黑冬琢磨了三十年，哪怕他继承了继父衣钵，扬名海外，也未悟出个中玄妙。现在，叹息再兼泪眼，抬眼凝望墙上继父遗像，仿佛懂得了继父真意。

仿佛，又未真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