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赞美诗

陈丁睿

36岁的李·乔伯，1985年至今从未缺席过莱斯特城的任何一场比赛，无论主客，无论级别。这位连续31年持有“蓝狐”季票的球迷，已经成为超越竞技、成绩和胜负的存在。

之前每次主场比赛，乔伯都会赤裸上身呐喊、咆哮，并奋力敲击一面大鼓。而他旁边的球迷，总会被这家伙身上150多处浮夸文身所吸引。无论怎样评头论足，大家的关注点终究会落在乔伯宽阔的后背上——那里有一个巨大、精致，甚至有些令人胆寒的莱斯特城队徽。

不过最近几年，乔伯越来越在意自己的身体，虽然敲鼓习惯还在保持，但赤身助威已经彻底成为过去。“如果病死了，就看不了球了。所以，我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在乔伯漫长的看球历史中，1993年那场升级附加赛一直让他记忆犹新——从0比3落后，到3比4惜败，这场莱斯特城与斯文登的温布利激战，长久地留存在他的脑海中。自那以后，乔伯的妈妈再也没陪儿子到现场看过球，老太太说：“我真的不想再看到儿子痛哭。”

那一年，乔伯13岁。

23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当年的孩童已经变成大叔，不变的是他对莱斯特城的至死追随。2016年5月第一个周末，乔伯拥抱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他支持的球队成就了世界职业体育历史上最伟大的黑马逆袭！

真实的海市蜃楼

身为本赛季英超PFA最佳球员，利亚德·马哈里兹曾在4个月前与队友们闲聊过一次联赛形势。那时，他们对一切还是小心翼翼，即便是“嗨，咱们想像一下”，最多也只会持续半分钟而已。对于外界炒作的神迹，他们自己都没有胆量去假设和畅想。直到今年2月6日，莱斯特城客场3比1完胜曼城后，“蓝狐”球员才开始相信，也许奇迹真的会上演。

以学术闻名全英的莱斯特，猝不及防地变成了一座旅游城市。4月到5月，这里的酒店预订量直接从6成蹿至爆满，全城100多家商铺、学校以及市政厅，都在4月末把夜灯调成了属于“Leicester City RC”的蓝色一一就连Blaby Chippy生产的香肠，也应景地推出蓝色品种。

刚刚花费17万镑买下一辆宾利的杰米·瓦尔迪，几个月前完全不敢相信已经发生的一切。每天早上醒来，他都要敲打自己几下，以确定积分榜、射手榜都不是梦中的产物。许多莱斯特城球迷都经历了瓦尔迪这样惊喜、纠结、怀疑、畅想和笃定的过程，毕竟对于一支“悠悠球”（频繁升降级的球队）而言，争夺英超冠军，是一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失败和降级。在他们心中，快乐的涵义，只是留在英超，或者尽快回到英超。

“我的老板经常对我说，别再期待什么了，这支球队永远只会让你失望。”莱斯特城球迷杂志编辑加里·希尔克如此感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在莱斯特城球迷杂志创办的第30年，“蓝狐”否极泰来，他们的好运在这个赛季接踵而至，根本停不下来。

外因与内力

2015-16赛季，英超发生了近年罕见的所有豪门全部萎靡状况：曼城心向欧冠，切尔西内讧不断，曼联新老交替，阿森纳花式掉队……诸如莱斯特城、西汉姆联、沃特福德、南安普敦等队，都在一段时间内将自己的排名提升到了欧战区附近。一夜之间，英超乱世，那些功成名就的巨星、名帅，亲手搭好了冷门的温床。

进入21世纪以来，英超的夺冠平均分为87.5，曼联、阿森纳、切尔西、曼城等队的一枝独秀或两虎相争，都间接促成了高分的出现。然而，当乱世开启，中下游球队的发力势必会拖慢争冠集团的脚步，一骑绝尘的球队越晚出现，黑马逆袭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

具体到本赛季，依仗于中游球队集体发力，没有哪支豪门可以早早开始领跑；莱斯特城于第13轮登上榜首后，传统豪强们依然在多线作战的泥潭中挣扎。虽然莱斯特城最终的夺冠分数不及本世纪平均值，但在冷门迭爆的大背景下，37场拿80分已经足够伟大。

单线作战的莱斯特城，堪称本赛季英超首发阵容最稳定的球队，迄今为止（37轮后），拉涅利对首发阵容的人次调整只有31次，与近十季冠军球队的平均调整数95.4次相差甚远。意大利老帅真是走运，他所依仗的瓦尔迪、坎特、马哈里兹等核心球员本季几乎未遇重大伤病，那些让人担凉受怕的脚踝、跟腱、韧带、膝盖伤情，并没有出现在莱斯特队中。

本赛季英超伤病榜上，莱斯特城的伤病数只有18例，联赛最少。“蓝狐”是以最健康的状态，一步步向奇迹靠近。当然，除了运气帮忙，俱乐部启用的低温理疗技术、身体检测系统，以及拉涅利极具弹性的训练方式，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接管莱斯特城之前，拉涅利曾5次冲击顶级联赛冠军，成绩是4次亚军和1次季军。尽管如此，意大利人的经验和阅历仍毋庸置疑。在他看来，组建一支球队，就像亲手制作一张披萨：团队精神、刻苦训练就是面饼、青椒和肉，而凡人无法掌控的运气，就像是盐这样的调味料，不起眼，却不可或缺。

对于“莱斯特城”这张披萨而言，本赛季的调味料恰到好处：无论是极佳的季末赛程（对手多是无欲无求），还是裁判的网开一面（13次获得点球，英超最多），都在慢慢发酵这一众望所归的奇迹。不可回避的是，拉涅利的球队不仅躲过了德莱尼的补时“绝杀”（击中门粱），还在4月的两场比赛中接连逃过3次“禁区内手球”判罚——虽然天空体育赛后验证了主裁判判罚正确，但一支非豪门球队能在“五五开”的判罚中连续获利，放眼欧洲也是极为罕见。

小概率，大收益

莱斯特城的泰国老板维猜在比赛日（当天过生日）免费派发甜甜圈和啤酒，终究是攒人品的套路。难道真是俱乐部连续3年邀请泰国高僧来王权球场作法为球队开了光？

一切看似合理的解释，都会让“莱斯特城神话”更添传奇色彩。最近几个月，每当提起莱斯特城，大家都会提到1赔5000这个数字：这是“蓝狐”本赛季开始前的夺冠赔率，完全是象征性的。

然而9个月前，真的有25个“疯子”在威廉一希尔下了这个注，36岁的木匠海尔伯特就是其中一位。一天喝完酒回家后，他随手下了5英镑……“这鬼队上赛季踢得实在是太烂了，反正就玩玩呗！”那时的海尔伯特根本不会想到，这个赛季会有更见鬼的事情发生。今年年初，已经有人选择提前领奖（有收益，但金额远低于5000倍），但海尔伯特仍在等待奇迹发生，他甚至拒绝了某些人斥巨资购买兑换券的请求。

“对于球迷而言，这一切恍如童话故事般美好；但对我们来说，这简直就是个噩梦！”威廉一希尔公司新闻发言人不久前如此表态。据统计，威廉一希尔为这25人支付巨额奖金的总数，可能会达到1000万英镑！这真的不是一个小数目，当年莱斯特城打造这套冠军11人主力阵容时，总计花费也不过2050万英镑而已。

让平民获利，让博彩公司遭殃，身家达到15亿英镑的维猜，不经意间又“劫富济贫”了一把。事实上，莱斯特城老板自己也完全想不到奇迹会发生：上赛季结束后，他决定让曼谷市中心那家无人问津的莱斯特城官方商店关门；但现在，梦想照进现实，莱斯特城正版球衣已在泰国销售一空。

当然，没有稳定健康的平台，任何冷门都是空谈。2010年从曼达里奇手中收购莱斯特城后，主攻免税店生意的维猜不断在球员引进方面慷慨解囊，三年前，他还通过股票还清了总额1.03亿英镑的俱乐部债务。2014年“蓝狐”升入英超后，俱乐部高层马上提高了球员和教练的待遇，球队工资总额由3630万英镑上涨至5700万（但依然是英超倒数后五位）。而随着各项商业计划的落实，主场比赛日收入也从690万提高到了1060万镑，再加上电视转播分成增加，俱乐部在2014-15赛季收获了创纪录的2640万镑税前利润。

财政状况越来越好，俱乐部的转会政策却依然朴实：在充分相信球探和教练眼光的前提下，管理层精打细算，从各个国家网罗物美价廉、具有发展资质的潜力股。近三年俱乐部引援总花费4900万镑，只是去年曼城买下斯特林一人嗯的价格。已在球队服役多年的助理教练克拉格·莎士比亚和史蒂夫·沃尔什，也是俱乐部在转会市场“花小钱力、大事”的功臣，本赛季表现优异的法国后腰坎特，就是沃尔什力主引进。“蓝狐”只花费区区560万镑，就得到了这位6年前还在法国第9级联赛踢球的“普通人。

只赢一球，冠军状态

此前预测莱斯特城将提前三轮夺冠的弗格森，将坎特视为本赛季英超最佳球员，老爵爷认为新晋法国国脚的拦抢、覆盖、串联甚至单人反击能力，确保了拉涅利的战术完美执行。就像NBA金州勇士队德拉蒙德·格林的存在可以让史蒂夫·库里放心大胆地无球走位一样，一名可以自行抢断、反击、送直传的后腰，总令对手在防守瓦尔迪、马哈里兹和冈崎慎司时顾此失彼。

对手下这个“全能版马克莱莱”，拉涅利更是赞不绝口，意大利老帅说，这家伙体内肯定藏着一个永远满电的电池。“即便我让他慢下来，用不了几秒，他又开始到处飞奔。总有一天，他会先在边路传中、然后自己跑到中路头球抢点。”

对于那些一度濒临下岗的球员，意大利人也毫不吝啬赞美之词：“从我见到他们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他们都非常出色。他们充满能量，活力十足！”然而这样的信任并未发生在拉涅利去年7月接过球队教鞭时——彼时莱因克尔、哈曼、老雷德克纳普、萨维奇都跳出来唱衰“意大利好人”的执教前景，他们嘴里基本都是“怎么可能”、“他的经纪人太牛了”、“他无法驾驭英超保级战”、“他也就能执教米尔顿凯恩斯”……

到了赛季尾声，这些人的脸早被打肿了。

从去年4月排名末尾，到今年5月封王英超，拉涅利让莱斯特城在全世界球迷面前表演了一出精彩的“矛盾大戏”。他们的传球成功率，七成，英超垫底；场均传球次数，不到350，倒数第二；场均控球率，42%，倒数第三。但是，他们的客场赢球率高达65%，英超第一；平均每2.6次射门就命中门框范围，英超第一；6次通过反击进球，还是英超第一！用丹尼尔·阿尔特曼在麻省理工斯隆管理学院体育分析会上的话来说：“莱斯特城的足球，就是传球越少，越会进球。”

与曾经的切尔西、曼城和曼联一样，莱斯特城也打出了属于自己的冠军标签——无球亦是王道。

为了让球队运转流畅，拉涅利在接手初期刻意减少了关于复杂战术的讲解，取而代之的，是坚持简单高效的传统442阵型、要求边后卫留守、设置两名后腰前后站位、强调冈崎慎司回撤，以及使用最快、最简洁的长传发动反击方式。三条线通力合作的防守体系，也确保了球队在面对强大对手进攻时从容有序一一即便是进球、助攻都上双的马哈里兹，也要经常回撤帮助边后卫逼抢。作为本赛季英超拦截次数最多的球队，莱斯特城守得坚决、攻得迅猛。

进攻赢观众，防守拿冠军。职业体育领域，这是一句亘古不变的真理。拉涅利自上任初期就十分强调防守，而“蓝狐”的防守系统，去年圣诞节后终于成型。圣诞节前，莱斯特城出战17场，进37球失24球，只有3场零封——为引导队员以零封为目标，拉涅利自掏腰包，以披萨为奖励内容。圣诞节后，上赛季丢掉55球的“烂队脱眙换骨，20场比赛只失11球，并完成12场零封。

从3月5日到4月3日，莱斯特城打出一波“1比0四连击”，让全英超领略了他们的冲冠方式和企图。执教生涯最后一季带领曼联拿下14场一球胜利的弗格森曾这样说道：“我才不介意只赢对方一个球呢！真的，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你知道1比0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冠军状态！”

Yes，We can！

去年夏天，拉涅利第一次与莱斯特城老板维猜见面时，听到了这样的赛季目标：

“克劳迪奥，这赛季太关键了，我们必须留在英超，真的，必须。”

“好，我会尽力而为。”

曾被穆里尼奥讥讽“70多岁只拿过超级杯”的意大利人，当时为本赛季制定的目标是拿40分。虽然上半程战绩出色，但他从未想过4月打开报纸时，还能看到自己的球队排在积分榜头名。“蓝狐”在榜首呆了147天，可第35轮横扫斯旺西之前，意大利人在公开场合接受采访时总是十分低调。他拒绝谈论任何有关争冠的问题，他的目标，一直都是40分。

“冷静，淡定，我们不用像奥巴马那样激情宣言，我们需要平稳下来。你知道的，球迷可以做梦，但我的队员们必须脚踏实地。”

意大利人的刻意低调，只是为了确保球队在舆论捧杀下正常发挥，但如今看来，拉涅利还是小看他的弟子了。瓦尔迪、马哈里兹、坎特、韦斯·摩根、德林克沃特、小施梅切尔……这些曾经的弃儿和“庸才”，都经历过痛苦和炼狱，他们没什么好怕的，也没什么可输的。对他们而言，现在的一切，就像上天的恩赐。

2011年，曾因体重超标被诺茨郡拒绝的韦斯·摩根，已经为诺丁汉森林出场超过400次，是英冠联赛最出色的中卫之一；同年，19岁的马哈里兹加入了法乙联赛的勒阿弗尔，但那个联赛的保守风格让他难以适应，他希望赶紧离开；也是那一年，曾经挂靴8个月的瓦尔迪还在英格兰第7级别联赛踢球，在哈利法克斯城，他单季奉上27球，荣膺队内最佳球员，当时的出场薪是800英镑。

瓦尔迪们创造的奇迹，让俱乐部许多默默无闻的工作人员也得到了关注，比如球场修理员约翰·莱德维奇、装备管理员保罗·麦坎德鲁、比赛日安保吉姆·唐内利，都接受过天空体育的采访——唐内利还因多次激情庆祝而成为“网络红人”。曾经何时，这是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的经历。

莱斯特城的伟大，并不在于这个冠军本身。拉涅利说，他希望这个故事可以激励更多被否定过的年轻人：“瓦尔迪做到了，我也可以；坎特做到了，为什么我不行？”

很多年以后，我们一定会记得，一支平凡、普通、朴实到极致的球队，曾点燃了一个被金钱腐蚀得失去想象力、日复一日流于平庸的时代的热情，曾为这个循规蹈矩的世界制造了照亮凡人生活的理想之光。《灌篮高手》里樱木花道与湘北队错失的，被现实中、足球领域里的瓦尔迪们得到了！

总有梦想会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