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之屋餐厅

庄海燕

只要猫咪趴在窗台上，我就觉得幸福，就能静下心来集中精力画画。自从那个初夏的黄昏，猫咪像一个迷路的婴儿般委屈地出现在我的屋檐下，我突然就能画出漂亮的画来了。所以说它是一只带来好兆头的猫咪呢！

不过，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那精致的牛奶杯，突然“扑咚”一声从身后的桌子上掉了下来。

“喵！”猫咪惊叫着迅速地跳上窗台蹿出窗外。

我起初吓了一跳，可立刻又觉得一阵好笑。大概猫咪是被我那刚煮好的热牛奶烫到舌头了吧？

那之后过去了十来天，猫咪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由得有些思念，又有些担心起来……

这天夜里，月光像是施了魔法，把窗外那尖尖角儿的房顶，染成了一幅银色的梦。

——这太漂亮了！快，快画下来。

我拿起画笔很陶醉地画着，兴许，我是快要醉在月光里了吧。

蓦地，我竟然看见猫咪站在房檐上，月亮像一轮银色的盘子，我甚至都以为，猫咪该不会是站在月亮里吧！

“啊！”我高兴地叫出了声。

猫咪呆呆地、很委屈地望着我。它那幽蓝色宝石一样的眼睛像是噙着眼泪。“喵……”猫咪的叫声细细的，像小提琴的弦。然后，扬起它那蒲公英一样开满绒毛的尾巴，扭头看我一眼，像要让我跟它一起走似的。

大概是中了猫眼睛的魔法吧，我竟然爬出窗子，在房顶上像只猫一样爬起来了。

夜晚的林子，被月光照得宛如梦境。

“带我去哪儿呀？”

猫咪像一位优雅的绅士，只管悠然地踱着猫步走着，仿佛我的话全是耳旁风。不过有它在身边，走在这夜晚寂静的山林里，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

拐过一片林子，远远地，那是一间山中的小店。

大概猫咪就是要带我到这里来吧？刚这样一想，猫咪就飞快地跑了过去，钻进了屋子。

“等等我呀！”

我气喘吁吁地站到小店门前。屋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招牌上写着“喵之屋餐厅”。

“进来吧，快到这里来！”

啊！我简直以为自己发昏了，我竟然听到屋里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还等什么？少了你可不行呀！”

那声音，好听得让人心发慌，我竟然着了魔一样，身不由己地迈开脚步走进屋子……

柜台后站着一位帅气的年轻人，他正望着我笑呢！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那张脸我很眼熟，我太了解这个人了，但却想不起来他是谁。

“请坐吧。”

他好像很随便地在对一个早就认识的人说话。一看到他漂亮的蓝色眼睛，我一阵头晕目眩，心里直发慌，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叫阿信，特意请你来帮忙的。因为都大半个月了，再也没有来过一位客人，再这样下去就该关门了，所以想借你的舌头用一用。”

“舌头？”

我不禁吃了一惊，惊讶地望着那个叫做阿信的青年。

于是，他像是歉意似的微微一笑：“是用你的舌头，来品尝我做的饭菜。”

刚说完，他就转身走进厨房。

这是一间精致的餐厅，几张铺着金丝绒的餐桌上摆着漂亮的餐具。屋子里飘满了蜡烛的香气，我突然有了一种非常非常奇妙的感觉——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没准儿还会很有趣呢！

过了一小会儿，阿信端出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咖喱饭：“喏，请尝一口吧！”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自信。

“嗯嗯，姜好像少了点儿，咖喱多了点儿……”

他立刻垂头丧气，我竟然有点儿同情起这个倒霉的家伙了。看样子，他的舌头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管用了。他该不会是被烫坏了舌头的猫咪吧！我不由得偷笑着。

阿信渐渐满头大汗，从厨房到餐厅一趟又一趟地跑着。

“嗯嗯，肉桂忘了放吧？再点缀点儿丁香就更鲜美了。”

我那调皮的舌头，像个挑剔的公主。

“嗯，这回差不多了。”

我满意地炫耀着，仿佛我的舌头才是了不起的厨师似的。

“啊，这太好了，多亏了你呀！”

阿信擦掉额头的汗，快乐得像个可爱的孩子。

“对不起，打扰了。”这时，进来了一个吉他手。其实，他只不过是只奇怪的猫咪。他穿着满是破洞的牛仔裤，背着一把旧吉他。他的脸上写满了沧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满脸胡子的猫呢！他那双大皮靴上沾满了泥，眼睛像饿极了似的盯着盘子里的咖喱饭，差一点儿就要流出口水了。

“这盘儿……能点一盘儿咖喱饭吗？”

他吞吞吐吐，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吞了一下口水。

我差点儿就要笑出声来了。

“当然可以了！”

“可……可我没有钱。”吉他手尴尬地耸耸肩，“不过，不过我可以唱很好听的歌。”

啊，原来是个流浪歌手呀！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我像个女主人似的发话了：“那就唱唱看吧！”

吉他手弹拨起他那忧伤的琴弦，缓缓地唱起了歌。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动听的旋律是从眼前这个看似粗鲁的家伙口中哼唱出来的。

“喏，请尝尝我的咖喱饭吧。”

阿信也完全陶醉了。

吉他手狼吞虎咽，像是很久没吃过饭似的，直到舔干净了最后一粒米，感激地说：“谢谢。”

“那么，继续唱吧，这小店正缺一个你这样的歌手呢！”

“太好了！”

吉他手很感激地坐进柜台前的角落里，他那低沉的歌声像他的表情一样充满了忧伤，一瞬间，我感动得几乎就要落泪了……

我实在不忍再听下去了：“喂，唱点儿开心的吧！”

我拉上阿信，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

“淡了点儿……像是缺了胡椒……可以再放点儿糖……”

随着吉他手欢快的歌声，我和阿信也越来越快乐了，不知不觉竟然做了一大堆美味。

“喂，是什么香喷喷的味道？好吃的饭菜全都端上来吧。”

啊！不知道什么时候，餐厅里竟然坐着一只浑身火红的小狐狸。

“好的，客人。”

我像个快乐的厨娘，毕恭毕敬地端上了盛满美味的盘子。当我再次把目光移向门外时，发现许多客人已经兴冲冲地聚集过来了。

一头戴着黄丝巾的小鹿，急冲冲地朝大门走来。

“喏，歌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说。她身后跟着一只戴着水晶项链的兔子，还有涂着口红的花栗鼠姑娘，连小猪夫妇也赶来了……

“全是动物？……”我嘀咕着。

阿信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动物也好，人也好，大家都是一样的朋友。”

这倒是真有趣呀！

不知不觉，屋子里挤满了各种动物。我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娘，虽然忙活得不可开交，却开心得不得了。我竟然有一条奇妙的舌头，能够调理出好吃的菜肴呀！

一直忙活到清晨，动物们才散去，阿信把我送出小屋。

“那么，请您晚上再来！”

“好……”

我竟然羞涩地扭头不敢看阿信了。当我再次转身想要说再见的时候，阿信，阿信他竟然消失了！

我惊呆了，喵之屋空荡荡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有些怅然若失了。

“喵……”我猛一扭头，是猫咪，正萌萌地在身后望着我呢！

猫咪不紧不慢地，像带我来时那样，迈着优雅的猫步。跟着可爱的猫咪，我走进清晨洒满露珠的枫叶林里……

直到躺进柔软的被窝，我这才觉得困得要死，倒头就沉睡不醒了。

等我睁开眼睛，很舒服地伸展开双臂遥望窗外，夕阳几乎也要落到天的尽头了……

我凭着记忆，迫不及待地画下昨夜魔法盘子似的月亮，还有月亮里谜一样的猫咪。这大概是我所画的最漂亮的一幅画吧。我把它高高地挂在我的墙上，感觉自己真的像个画家了。

“喵……”猫咪正趴在窗台上，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睛，正谜一样地望着我。

“是要带我去见阿信吗？”

猫咪听了，静静地回答：“喵……”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啊，当我想到竟会有这样奇妙的事情时，不由得百感交集。我不顾一切地钻出窗外，跟着猫咪走进林子，去我那梦里的“喵之屋”。很快就要见到阿信了，我喜悦得快要飘起来了……

打那以后，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每天都会到“喵之屋餐厅”。

阿信擦去满头大汗的姿势，简直像猫洗脸一样。阿信时常像猫一样发着呆，叫他的时候，耳朵会像猫一样立起来，迅速地扭转身。这真是个奇怪的小伙子呀！

开始，我还只不过是想拯救阿信那没有了味道的舌头。可到了后来，等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爱上他了……

不，说得更清楚一些，“喵之屋”几乎变成我的家了。我喜欢阿信梦幻般的笑脸，喜欢他的长发，喜欢他蓝色湖水一样的眼睛，还有他那种说不清楚的孤独忧郁的样子……是的，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喜欢上了阿信的一切，我甚至暗暗地想过，我大概想要嫁给他了吧。

餐厅里飘满了摇曳的烛光，客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吉他手的歌像一首苍老的诗，多么柔美的音色呀！小鹿的心上人，在歌声中送上了红玫瑰。就连小猪夫妇，也双眼迷离了。

餐厅的窗户和门口，挤满了新来的客人，有小鼠一家子、刺猬夫妇、考拉少爷……还有，还有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漂亮少女，她像盛开的樱花一样出现在了门前。

“请问，这里需要店员吗？”

“啊，需要的！”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阿信已经高兴地走到那个少女跟前：

“正好缺一个人手呢，你就留下来帮帮忙吧！”

我虽然不高兴，可这“喵之屋”毕竟不是我的，我的想法大概都不能算数吧。

我悄悄地瞪了阿信一眼。阿信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假装没看到我一样，用手一指：“先把餐具收拾干净吧！”

少女用法兰绒的抹布，专心致志地把每一套餐具、每一个酒杯，擦成亮光光的透明的颜色，她的优雅和能干，让我越发嫉妒起来。

我也全神贯注地擦起酒杯，精致的酒具很快就如同阳光般闪闪发光了。可是，当窗外的树叶一闪一闪地映在她漂亮的脸上时，就连我都觉得美丽极了。

这么一胡思乱想，我擦起酒具来几乎手忙脚乱。可是，那个少女越发像高贵的公主了，而且比我擦得又干净又快！

我已经慌了手脚，越发气恼，可又生怕被她瞧出来，只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请来帮我打个下手吧。”

阿信转身走向厨房，我赶快跟在他身后，我甚至有些唐突地第一次挽住他的臂腕。

“啊，你休息着就好了，谢谢你这些天的帮助。”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可你的舌头……”

“啊，真的很感谢。舌头，舌头全好了。”

阿信感激的眼神，几乎将我一下击倒。

少女温柔地点头，客气地冲我微笑着，跟着阿信走进了厨房。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口堵得发慌，真想大叫一声。

新来的少女叫伊伊，好听得让人嫉妒的名字。三个人一起烧菜，三个人一起收拾餐厅，三个人一起……阿信虽然还是对我很好，可是那种好越来越客气，越来越让我觉得生疏了。在我和阿信之间，仿佛拉开了一段长长的看不见的距离。

阿信和伊伊越来越亲热默契了，简直像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伊伊看着阿信时的眼神，让我几乎就要崩溃了。

我慌了神儿，我本该是做这家店的女主人的。

不！我开始故意刁难了。在伊伊伸手接盘子的瞬间，我松开了手。

盘子打落了一地，她连忙慌张地说对不起，她那种优雅的谦逊姿态，让我真的无法怪罪她。

我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儿跌倒在椅子里。难道我就彻底没有用了，我怅然若失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低下头，连一点儿悲哀的勇气都没有了。我的眼泪，完全无法抑制地合着吉他手忧伤的歌声奔流了……

“怎么了？”

是阿信那温柔的声音，第一次，他俯下身用手指帮我轻擦脸上的泪。他那深蓝色的忧郁眼睛，让我爱得简直无法自拔了。

我竟然做出了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喜欢我，还是喜欢伊伊？”

我尽量让自己像个弱小的可怜女子。

阿信惊呆了，连伊伊也完全愣住了。两个人互相对望着，茫然失措了……

“那么，跟我来吧。”

阿信完全不敢直视我了，这让我越发意识到情况的不妙。

“可我，是只猫呀！”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我刚喊出声，阿信和伊伊已经走出了门外……

怎么可能呢！站在门前的，是猫咪和一只粉色的花猫，两只小猫正仰着脸，充满哀怜地望着我呢！

真是让人吃惊啊！

我傻掉了，怅然若失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信竟然是猫！我悲哀极了……

然后，我的眼泪像忧郁天空的雨，无法抑制地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大哭起来，像片淋湿了的羽毛，失魂落魄地奔向我的山间小屋，关紧了房门，躲进被窝里，呜呜大哭……

一直哭到天黑，“咚咚咚”，猫咪敲响了我的窗子。两只猫，无辜地在窗外望着我，偶尔小心翼翼地，像要请求我原谅似的轻声喵喵叫着。

“讨厌的猫！以后不要来了！”

我生气地拉上帘子，更加委屈地哭着！

已经连续下了三天雨了。我哀伤地凝望着我的窗棂。猫咪真的不来了！我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鸟，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我凝望着挂在墙上的猫的油画。既然阿信他原本就是只猫，伊伊也许更适合他吧？那也许是该我老老实实地退让了。

想到这里，我把油画收起来了。

就这样，我把我那珍贵的山里的回忆，用画布包起来，放进了沉甸甸的行囊。我把我的悲伤原封不动地装到了口袋里，坐上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到本该属于我的喧闹的城市。

虽然生活在城市里，可我始终魂不守舍，不知不觉地画出那片枫叶林，画出林间的“喵之屋”。

我像是大病了一场，总也忘不了林间的小屋，忘不了猫咪，忘不了那些有趣的小动物们。

落日的余晖里，我把山间小屋的画挂满了墙。画里的风景时常让我记起阿信的笑脸，记起山里蓝色水晶般的天空、闪闪发亮的山溪和怒放的山花。有好几次，我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眼泪就会滚下来，蓦地，我仿佛听到吉他手那令人心碎的歌声。我竟然，越发痛苦不堪了。我想，我是彻底爱上了阿信，爱上了“喵之屋”，爱上山里那些善良的小动物们了。就这样，我那浅浅的悲伤，一直飘零到了秋天。

书桌上是刚喝了一口的咖啡，画布上是刚画了寥寥几笔的画，饭桌上扔着半盒泡面，而冰箱里早就空荡荡了。虽然生活在熙熙攘攘的城市，可我，简直感觉被隔离在渺无人烟的孤岛一样。

一天天过去了，终于，我有些释怀了——不就是一只猫和他的女友而已，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这样一想，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了。关于我和阿信的爱情，也许只是我编织的一场梦吧！

我时常不知不觉地做出“喵之屋”店里的料理，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阿信的味道。

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我实在是思念猫咪、思念喵之屋餐厅、思念阿信做的好吃的菜肴。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去林子里的“喵之屋”，去找阿信，去看我的那些林间的小伙伴们。

我竟然激动得有些昏了头，我把衣服装满了皮箱，风一样地冲进了火车站。

我那柔弱的心笑了，可是我的眼泪几乎要淹没了整列车厢。

林子里的小路，铺满了红色的枫叶，每次都是猫咪带我去的，我根本找不到去“喵之屋”的路。我失望地回到了我的小屋，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口发呆。

——也许，他们早把我忘掉了吧！

“叮叮咚咚……”是吉他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苍老的歌声。我迫不及待地推开窗子。

——啊！是牛仔老猫，他正站在屋顶上，笑眯眯地冲我唱着歌呢！

“沙沙……沙沙……”房顶斜坡的另一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的心口慌得怦怦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啊！两只尖尖的耳朵，又是几对尖尖的耳朵。是猫咪和粉色的花猫，在他们身旁，跟着几只可爱的小不点儿猫，冲我喵喵叫呢！

猫咪仰着脸，他那深蓝色的眼睛里，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很委屈地望着我。

“阿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猫咪跳了过来，他一头扑向我的怀里，用它那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脸颊，用尾巴扫着我的脖颈。小猫们全都喵喵叫着跳过来了，调皮地围着我亲昵着，我竟然快乐得不得了！

猫妈妈静静地、很优雅地站在雪地里望着。我的委屈和怨恨，竟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鹿，红色的小狐狸，还有小兔子……动物们从雪地里，从路灯下，从街角一个个探出了脑袋，跟着吉他手唱起了思念的歌，他们正向我招手呢！

我激动地跳出窗子，像只猫咪一样走在房顶的积雪里，跟在猫咪身后，很轻巧地跳下房檐。我和我的森林里的小伙伴们，一同消失在拉着长长身影的雪地里。

“喵之屋餐厅”几乎成了我的家，我的灵感像泉水一样一发不可收了。我画了许多关于猫咪和小动物们的绘本，但是最出名的，还是关于那个弹吉他的苍老歌手的故事。很久都没见到他了，兴许，他又开始了一个人的孤独流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