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那一天,父亲对他说,长平,有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办了。
父亲说的这件事情,对于才满十岁的长平,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要去火车站接一个人。
可是火车站在哪里,怎么才能去到火车站,到了火车站怎么接人,长平完全不知道。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出行,他只走到市中心的百货公司,还是父母亲带着他去的。
现在他要去火车站。
他要一个人去火车站。
在这之前,长平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火车站。他无法想象出火车站是什么样子的,好像连小人书里也没有看到过。他拼命地想啊想啊,最多只想出似乎有一本小人书里画了一个火车头,黑乎乎的一个大家伙,头上有一个烟囱冒着白烟。但是那个冒白烟的大家伙和火车站有什么关系呢。
长平是个胆小的孩子,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这件事的。
可是他又是必须去做的。
父亲是认真的,而且很细心,他给长平画了一张图,详细地标出了长平去往火车站的路线,出家门,走到巷口,右拐,上大街,沿大街走五分钟,就是1路公共汽车的一个站点,叫红旗桥站,长平从红旗桥站上车,买三分钱的车票,坐五站,到胜利街站下,然后走到这条马路的斜对面,那里有2路公共汽车的站台,站名叫胜利街西,从这里上2路公共汽车,买五分钱的车票,坐到终点站。终点站就是火车站。长平下了公共汽车,应该找一个人打听一下,火车站的出口处在什么地方,因为父亲也不太清楚那个出口处离2路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有多远。但是父亲说,路在嘴上,你一问,肯定会有人告诉你的。
这几乎就是让长平在纸上已经走了一遍,长平已经抵达火车站了,长平再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父亲的安排。
但是长平还是有理由的,爸爸,你为什么不去?妈妈为什么不去?
父亲说,我和你妈妈,另外有重要的事情,我们去不了,才会让你去的。
长平虽然胆小,但他还是懂事的,他相信爸爸妈妈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去不了,但是长平仍然不想去火车站接人,他不敢去。所以长平拖拖拉拉的,他想拖延时间,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于是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爸,我要去接什么人呀?
长平的爸爸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着该怎么回答。只是,十岁的长平是不知道的,回答接什么人,难道还要想一想吗?
一个亲戚,一个熟人,一个——父亲说,反正,你接到了,就会认识他的。
长平终于发现了一个漏洞,爸爸,可是我现在还不认得他呀,长平说,我不认得他,我怎么接他呢?
父亲笑了一笑,他早就知道长平会提这个问题,父亲指了指墙上的一张照片,照片是一直挂在墙上的,几乎从长平记得事情开始,他就记住了这张照片,三个人的合影,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另一个男人。
长平现在知道了,父亲要他去接的,就是那第三个人,这个人的脸,他早已经记熟了,他闭上眼睛也能想出那个人的脸来。
现在长平还能有什么推托的理由呢,他原本对火车站、对火车都是完全没有印象的,他无法从那种无印象中寻找出可能产生的印象来,可是父亲是有的,父亲说,长平,还有个情况得和你事先说一下,火车很可能会晚点的,现在的火车晚点的很多。
晚点是什么?
晚点就是到了火车应该到的时候,还没有到。
那怎么办?
那你就等吧。火车总归会到的,人总归会从火车上下来的。所以,长平,你要做好准备,爸爸会给你钱,你要是饿了,自己去买个烧饼吃吧。
最后,父亲说,你接到了他,你就带他回来,你记得住去火车站的路,你们就按原路返回。
父亲还把长平当个小小孩,怕他听不懂什么叫“原路返回”,父亲又指了指他画的那张图,说,就是按照这条线,反过来走。
长平已经点头了,他知道了。
可是父亲还是不放心,又说,或者,你就把这张纸交给你接到的人,让他带你回来。
现在长平的胆子渐渐大起来了,因为无论是去往火车站的路途,还是火车站的各种情形,已经在父亲的反复叮嘱中渐渐地明确和清晰起来了,所以他反而觉得父亲太过啰嗦了。父亲平时并不是一个絮絮叨叨的人。
父亲和他说话的时候,母亲始终没在旁边,母亲在里屋收拾东西,从长平记得事情开始,母亲就经常在里屋收拾东西,因为经常会有人冲进他们家,乱翻一通,再砸一通,然后他们走了,母亲就开始收拾东西。
今天虽然没有人来过,但母亲收拾东西的习惯已经养成了。
父亲把钱分作两份,分别放在长平的两个裤兜里,一份是买公共汽车票的,另一份是万一火车晚点,长平可以买烧饼吃。
长平出门的时候,母亲从里屋出来了,母亲站在父亲身边,朝长平挥挥手,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并没有说出来。母亲平时话就不多,和父亲一样,只是今天父亲显得有些唠叨,而母亲没有。
长平出了门,走了几步,他就遇见巷子里的小伙伴了。
长平你到哪去里?
长平略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他的两只手伸在两个裤兜里,紧紧地攥着那几个零碎的纸币,手心都渗出汗来了。
我要到火车站去,我要去接一个人。
小伙伴咽了一口唾沫,他羡慕地目送长平走出了小巷。
长平把一路的顺利归结于父亲的图画得仔细,画得准确,这是毫无疑问的,长平只是严格按照那张图的规定,没有出丝毫的差错,他就到达了。
现在长平已经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处了。他问了人,确定这就是接人的地方。他就站定了。一直站在那里。长平是个老实胆小的孩子,不会偷奸耍滑,比如既然火车还没到,不如先跑到哪里去玩一玩再来。长平不会这样做。他才十岁,在一个两眼一抹黑的乱糟糟的地方,他偷奸耍滑会把自己耍没了的。
火车并没有如父亲估计的那样晚点,它准点到达了。
长平一下子就蒙了,黑压压的人群从里边长长的通道中走了出来,不,不是走,简直就不是走,是什么,像什么一样,长平形容不出来,长平没见过这样的阵势,长平慌了,他只有一双眼睛,他怎么来得及看过这么多张脸。
长平急得冒汗了,他瞪大眼睛,想盯住每一个人的脸,想从这里边找出那张挂在家里墙上的熟悉的脸来。
没有。
没有。
没有。
黑压压的人群在出口处验过票,就四散了,里边过道里的人越来越少了,长平急得快要哭了。
旁边有个大人关心到长平了,他和蔼地向长平询问,喂,小孩,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长平带着哭腔说,我接人。
你接谁呢?
长平又慌张起来,好不容易有人关心他,可能会给他帮助,他却不能告诉人家他是来接谁的,他不知道他接的这个人他该怎么称呼他,墙上照片里的人,这么说的话,别人肯定是听不懂的。
长平急中生智了,说,我接我爸爸。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了。
你爸爸要你接吗?
你爸爸是大人,你是小孩子,难道大人是需要小孩接的吗?
呵呵呵呵。
长平窘得要命,但他还是希望有人能够帮助到他,所以他只好红着脸坚持说,反正,他和爸爸差不多。
这是实话,照片上的这个人,和父亲年纪差不多,至于长相,小孩子本来就对长相不怎么敏感,可能在长平看来,中年的男人都长得差不多的。
下火车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出站的那条过道里,几乎已经空空荡荡了,旁边的一个大人说,这趟车的,差不多都出来了。
长平一听,顿时悲从心底起,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按说长平是不需要哭的。来火车站接人,本来应该是大人做的事情,父亲让他来接,本来就是父亲的不对,就算接不到,父亲也不会怪他的,更不会责打他,从小到大,父亲和母亲都没有骂过他一声,不像邻居家的孩子,三天两头被父母揍得吱哇鬼叫。
可是长平还是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是反正他就是想哭,他控制不住要哭,他必须哭出来。
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哭的什么。
一个大人说,小孩你别哭呀,说不定后面还会有人的。
另一个大人说,是的,有的人天生就是慢性子,总是拖拖拉拉的,动作慢,也不怕接他的人等得着急。
还有一个大人说,也可能,你要接的人没有上这趟车,所以你就接不到他了。
他们正在议论,又有一个人高声喊了起来,哎哟,果然还有人。
咦,真的,后面又来三个。
长平眼泪婆娑地放眼往里边一看,果然有三个人在过道的那一头出现了,远远的,走过来了。
三个人是并排走着的,姿势很奇怪,两边的两个人和中间的这个人靠得很紧,好像是夹着他在走。
这种异乎寻常的姿势,长平是看不出来的,他还太小,他只是急迫地希望他们快快地走近,好让他看清楚三个人中间有没有他熟悉的那张脸。
他们走得很慢,长平甚至感觉时间都停滞了,当然,对于这种停滞的感觉,才十岁的长平,还不知道算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觉得心焦。
旁边的大人骚动起来了。
哎呀,是铐着的,中间那个是铐着的。
不好了,是抓犯人的。
是在外地抓的,坐了火车押回来。
也可能是在火车上抓到的。
在他们惶恐不安的议论声中,三个人走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长平已经看到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副手铐。
不知为什么,他不敢沿着手铐往上看,不敢看那个戴着手铐的人的脸。为什么他不敢看,难道那张脸就是他熟悉的脸,难道这个戴着手铐的人,就是他要接的人?
长平不知道。
他始终没敢抬起头来看他。
他还小,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作第六感。
围着的大人四散开去了,他们远远地看着这三人组合,不敢靠得太近,虽然那两个人看起来也很普通,穿着深蓝色的衣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他们身上有一股很凛冽的风格,在他俩的目光的扫射下,害得大家都有点心虚了,都要躲得远一点才安心。
只有长平仍然站在出口处的正中央,因为他是来接人的,他还没接到人呢。现在他只知道,有一个人戴着手铐,被另外两个人夹在中间。
长平很害怕,其实他还是想认一认这张脸的,他还是想确认这就是一直挂在墙上的那张熟悉的脸,但是他的目光完全不听他的指挥,它无论如何也投不到那张脸上去。
长平的心“怦怦”乱跳,两条腿也哆嗦起来,他想赶紧逃开,可是脚步也和目光一样,不听使唤,他定在了那里,一动也不会动。
现在火车站的出口处,除了一个小孩,再无别人。押人的两个人停了下来。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对着被他们押着的人说,发给你的电报上说有人来接你,人呢?
他摇了摇头。
那两个人看不懂他摇头的意思,是没有人来接,还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接,还是接的人没有来,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意思。
这两个人还四处张望,确实看不到来接他的人。一个人就抓住了长平的肩,孩子,是你吗,你是来接他的吗?
另一个人说,怎么会,这是个小孩子嘛。
长平哆哆嗦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
那两个人不会和一个小孩计较,他们放过了长平,又去问他,是不是接你的人已经来了,你们是不是使用过暗号了,所以他就不出现了?
他仍然摇了摇头。
那两个人不再纠缠了,算了算了,抓到你了,还愁挖不出更多的某某某。
他说的肯定不是某某某,但是长平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能听出是某某某。
另一个人说,可能是他看见你被抓了,害怕了,不敢露面了。
他们押着他往前走了。
长平想上前去,他想去说,就是我,我来接他的。但是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听使唤的,他只能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出口处的正中央。
两个人押着一个人往前走了,广场上有一辆吉普车在等他们。不过长平并不知道,长平只是盯着他们的背影,他希望他能够回过头来看他一下。
可是没有。
那个人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掉了。
许多年以后,长平回忆起这一幕,他一直在想,那个人当时说的那三个字,他没听懂的三个字,某某某,到底是什么?
长平原路返回了。
因为父亲的图画得准确而且仔细,返回的路上同样顺利,长平是个懂事的孩子,他饿了,但是他没有花掉父亲给他买烧饼的钱。他的一只手还始终插在裤兜里攥着那几分钱。
可是长平没有想到,他不仅没有接到该接回来的人,连本来应该等待他回家的人,也不见了。他到家的时候,父母亲都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他们家的外间,本来又小又简陋,只有一张饭桌,家里的东西一般都搁在里间,现在长平知道了,早晨他出门的时候,母亲在收拾这些东西,然后父母亲将它们席卷走了。
桌子上有一只火柴盒,火柴盒旁边有一封信,是父亲写的。
父亲告诉他,他今天接到的人,才是他真正的父亲,是他的亲生父亲。而父亲和母亲,只是他的养父母,现在养父母有了麻烦,他们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靠种田才能养活自己,所以他们不能带着他一起,那样会害了他。他们不是不喜欢他。好在现在他的亲生父亲回来了,他以后就跟着亲生父亲过日子。
父亲考虑问题非常周到,写完这一段,交待完所有的事情,他又加了一段,他说,万一长平没有接到父亲,他们也已经替他安排了一个人家,是一个远亲,父亲写上了那个远亲的详细地址和姓名,长平要去跟他们一起住,好让他亲生父亲来的时候,容易找到他。
这就是长平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长平到远亲家住下后的一个晚上,从前的邻居家的孩子跑了很远的路来找他了,他们在远亲家的门口喊长平,长平,长平,我们一起去玩吧。
长平走了出来,我们玩什么呢?
从前的邻居孩子说,我们到体育场去吧,今天晚上体育场开公判大会。
另一个孩子说,长平,你去不去呀?
长平其实并不知道“公判”是什么意思,他的小伙伴也不知道的,但是长平还是问了,公判谁呀?
小伙伴说,是一个坏人,名字叫刘什么,前几天抓到的。
另一个小伙伴说,我爸说,听名字就不像个好人。
长平摇了摇头,我不去了,阿姨不许我去的。
阿姨就是长平家的远亲,后来长平听阿姨说,有一个人在体育场公判后,就被枪毙了。只是阿姨并不知道那个人叫刘什么。后来阿姨见长平一直闷闷不乐,还给长平打气说,快了快了,你爸爸快回来了。
其实那时候阿姨并没有住在家里,她和许多同事集中在某一个地方住着,阿姨在那里干什么,长平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阿姨隔一两个星期会回来一趟,替他买一点吃的,然后在抽屉里放一点钱,那是长平的伙食费和零花钱。
阿姨有时候会跟他讲起姨夫,可是长平从来没有看到过姨夫,他在另外的一个什么地方,长平也同样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偶尔会看到阿姨收到姨夫的来信。
可是后来阿姨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再回来,长平的伙食费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阿姨的一个同事来找他了,她告诉长平,他的阿姨今天要坐火车回来,他到火车站去可以见阿姨一面。
这是长平第二次到火车站,他已经有点熟悉了,阿姨乘坐的火车到得很准时,长平看得清清楚楚,阿姨从长长的出口通道出来了。
现在长平看到的阿姨,已经和原来的阿姨完全不一样了,她披头散发,眼睛发直,手里拿着一本书,一直在翻,不停地翻,翻得书页都快掉下来了,她奇怪地说,咦,我的密码就藏这本书里的,咦,怎么找不到了,怎么找不到了?
阿姨的同事把长平推到她面前,冯同志,你看看谁来了?
阿姨看了看长平,摇了摇头说,不是你,不是他。她继续翻书,她的动作越来越剧烈,把书掀得哗哗响,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她着急地说,我找不到密码,无法完成接头任务,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阿姨没有回家,她直接被送到医院去了,阿姨的同事替长平担心,你以后怎么办呢,她说,你家里没有大人了。
长平想了想,说,我家里有大人的,我有姨夫。
阿姨的同事生气说,你还提你姨夫呢,就是他害了你阿姨,他把你阿姨写给他的信,给别人看了。
长平并不知道什么叫“害了”。阿姨住院后,长平也试图到医院去看阿姨,但他还是一个小孩子,那样的医院,小孩子独自一个人是不允许进去的。
不过长平的生活来源却并没有切断,不久后他就收到了一张汇款单,汇款人就是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姨夫。在后来的日子里,姨夫的汇款每月准时到达,长平曾经按照姨夫的汇款地址给姨夫写信,但是没有回信,长平从前的邻居,知道长平找不到姨夫,帮他去查了,才发现汇款地址是假的,从那个假地址,找不到他的姨夫。
现在的火车很少晚点了。尤其是高铁,几乎准得可以用分用秒来计算。
刘长平穿过长长的出站通道,现在他已经站在出口处了,不过没有人会来接他。
他的养父养母,经历了漫长的乡村生活,最后终于要回来了。
长平记得那是他第三次去火车站,那天火车晚点了,长平一直等到半夜,那列火车才到站,可是车上并没有养父养母。一直到大半年以后,他接到一封几经转辗的信,收信人是养父的名字,发信人的地址和名字,都已经模糊了。信上说,下放在他们那儿的一对夫妻,在回城的路上因拖拉机侧翻,去世了,这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从他们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地址,所以寄了这封信。
因为看不清发信人的地址,长平无法回信,无法得到更多的消息。
现在刘长平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处,他无需四处张望,不会有人来接他的。
但是他却在出口处看到了一块高高举起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他的名字。刘长平有些奇怪,也有些犹豫,但他还是朝着那块牌子走过去,这时候他更奇怪了,在这块牌子的旁边,还有一块牌子,上面也同样写着他的名字。
举牌子的这两个人,分别侧对着对方,所以他们好像并没有发现他们要接的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名字。刘长平正在想着要不要上前询问一下,也许他们接的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别人,忽然旁边又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没有举牌子,但他上前就拉住了刘长平的衣袖。
这个人是个小孩子。他拉住了刘长平的衣袖说,我是来接你的。
你怎么知道你是接我的,刘长平说,你认得我吗,我们见过吗?
小孩子说,我家里有你的照片,我天天看你的照片,我记得住你的样子。
刘长平摇了摇头,他无法接受这个说法,他离开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二十岁之前他很少拍照片,就算有一两张,但是今天的他,怎么还会是当年的长相呢,这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对得上号呢。
可是这小孩子是认定他了,他扯住他的衣袖不放开,刘长平也没有想掰开他的手,他只是说,谁让你来接我的呢?
是我爸爸,小孩子说,本来我爸爸要来接你的,可是我爸爸今天有重要的事情,他就让我来了。
小孩子知道刘长平不相信他,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刘长平看,刘长平看到了一张线路图,是从城市的某一个起点,到达火车站的线路,每一个节点,都标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长平。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刘似非。
刘长平蹲了下来,让自己的眼睛和小孩子的眼睛对视着,他说,这么说起来,你就是我啦。
小孩子有些纳闷,什么你就是我,我是来接你的,我叫长平。
刘长平说,那我叫什么呢?
小孩子说,我爸爸说了,我接到了你,就知道了。
旁边的声音大了起来,原来是那两个举牌子的人,争吵起来了。
一个人气愤地说,骗子,你是骗子,你刚才手里明明没有牌子,看到我的牌子,你就去做了一张同样的牌子,你想冒充,你想拐人?
另一个人是个小哥,不服气说,明明是我先到的,你后到的,是你冒充了我。
刘长平任随小孩子牵着他的衣袖,站在一边,看他们吵架,小孩子这才看到了牌子上的字,他激动地喊起来,是长平,是长平!
那两路人马并没有听信小孩子的话,但是他们看准了刘长平,他们知道他就是刘长平。
小哥动作快,抢先过来对着刘长平一叠连声说,唉哟,终于接到你了,唉哟,你不知道我都忙死了,我还得来接你,你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是小朋友,还要人接吗?你不认得字吗,你不会问路吗?你不会上出租车吗?
刘长平说,那谁让你来接我了呢?你可以不来接我的。
小哥却又说,咦,我怎么可以不来接你——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就是长脚呀。
刘长平朝他的短腿看了看,说,你是长脚吗,你的脚很长吗?
小哥道,我小的时候脚很长的,长大了反而变短了——嘻嘻,被你戳穿了,其实我是考验考验你的,我承认你眼睛还蛮凶的,我不是长脚,我是小癞痢,你认出来了吧。
刘长平说,癞痢?你的头发这么多,癞什么痢呢,再说了,小癞痢是和我同年的,你觉得你现在和我同年吗?
小哥说,我长得嫩相,我年纪看轻的——嘻嘻,又被你看出来了——
另一个人就把这小哥拨拉到一边去,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刘长平,说,你别听他的,他是骗子,他根本就不认得你,他是冒充来接你的。
刘长平笑了起来,他冒充谁来接我?
他冒充你的家人、亲戚、或者朋友什么的,反正,他是冒充的。
可是这里没有我的家人亲戚或朋友,没有人会来接我的。
这个人说,我不管,反正他是假的,我才是真来接你的。
刘长平说,那你又是谁呢,你是小什么呢?
这个人说,我不是小什么,我就是来接你的,我不能不来接你,有人一直在指挥我,让我来接你。
长平说,他是谁,他在哪里呢?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在这里呢,你听,他又说话了,他老是和我说话,要我来接你。
大家哄笑。
他们不嘲笑这个人,却嘲笑刘长平,他是个傻子,你也相信他?
刘长平在心里问了问自己,你相信他了吗?
又有两个人早就想参与进来了,只是他们一直被挡在后面,其中一个人有点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直接问他吧。
另一个人点点头,就上前直接问他了,货带来了吗?
这两个人长得有喜感,刘长平跟他们开玩笑说,我又不认得你们,要想取货,得有接头暗号啊。
那两个喜感的人迅速核对了一下眼神,一起上前迅速地扯住了刘长平。
我们是警察。
便衣警察。
刘长平说,唉哟哟,你们抓错人了。
小孩子也在旁边喊,他不是你们要抓的人,他是我要接的人,我爸爸让我来接他的。
便衣警察不会听小孩子的话,他们拿出照片核对了一下,顿时泄了气,一个就想要放开刘长平,另一个怀疑说,会不会整容了?
那小孩子又喊了起来,你们搞错了,他不是刘长平,我才是刘长平,
几乎没有人把小孩子的话当一回事,甚至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但是他们即便是有整容的怀疑,也不能把一个长得完全不一样的人带走,他们放开刘长平,去盯着别的出站的旅客了。
前面那两个要接刘长平的人,虽然被便衣警察吓跑了,但刘长平却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谁。
他们怎么会来接我?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其实刘长平的这个疑问,在出站口这里做各种事、干各种活的人,都是知道的,因为有一个人,每天都带着一块写有“刘长平“名字的牌子来接人。起先他是带了牌子来,接不到人,又带上牌子走,第二天再带来,然后再带走,后来他大概也嫌烦了,牌子也不带来带去了,每天回去的时候,就把牌子搁在一个角落里,第二天来了再拣起来,像上班一样的准时和认真。
只是今天这个人没有来。别人就把他的牌子举起来了。
一个拉客住店的妇女悄悄走到刘长平身边,低声说,你不要听他们瞎说,他们根本不认得你。
刘长平仍然奇怪呀,那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妇女说,你住店吗,你住店我就告诉你。
可是我不需要住店。
妇女想了想,说,好吧,你不住店我也告诉你,就是有一个人,天天举着你的名字来接你的,可是天天都接不到,今天没来,所以他们就把他的牌子举起来骗人了。
刘长平真是奇怪了,有人来接我,他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妇女说,他是一个老人,老男人。
旁边的人立刻纠正说,你搞错了,哪里老,是个年轻人,最多有二十几岁。
妇女哪里服气,说,你才搞错了,你根本就没看清楚。
又有另一个人说,你们都搞错了,不是男的,是个女的,有点青年妇女的样子,也有点中年妇女的样子。
再一个人说,明明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四十来岁吧。
刘长平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咦,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呢,你们商量好了来蒙我呢?
他们说,我要蒙你干什么,你又不住店。
你又不要一日游。
你也不要去足疗店。
你连一张地图也不买,我们拿你没怎么样的。
那为什么你们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难道没有事实真相的吗?
他们说,这有什么稀罕,你真是大惊小怪,现在来车站接人的,什么情况都有,有冒充儿子的, 有装孙子的。
快递公司的业务扩大了,不仅递货,连人也代递代接。
别说是人,妖精也照递的。
呵呵。
嘻嘻。
他们一直在七嘴八舌,有情有调,反正这趟车的旅客已经散光了,下一趟车还没有到来,眼下没有生意,瞎聊聊也有趣的,有一个人开导刘长平说,也许有好几个人都是来接你的呢。
是呀,也说不定他们都是代别人来接你的。
刘长平仍然是不可思议的,那别人又是谁呢?
他们都笑了,这个要问你自己了,我又不是刘长平。
然后他们几个又齐声说,是呀,我们又不是刘长平。
一直被所有人忽视的小孩子又说话了,我是刘长平。
但是没人理睬他。
后来又有一趟火车到站了,大家走开了,迎过去了,只是小孩子一直没有走开,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刘长平面前,刘长平看到一只火柴盒,盒子上的图案是一台绿色的拖拉机。
孩子拉着刘长平的衣袖说,我接到你了,我们回去吧。
孩子拿出一个手机,打通了电话,孩子高兴地说,爸爸,火车没有晚点,我接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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