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雕
今年春节,尤利邀请我去她家看看,说是村里搞新农村建设,她家的房子下半年就要拆了。这房子是尤利出生那年盖的,十岁生日那天她第一次一个人睡,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小房间。
跟十几年前我来玩的时候相比,村里少了很多人家,显得非常冷清,尤利家的房子也不似记忆中那么光鲜,略显颓败。我们走上二楼,尤利掏出一串钥匙,有两个样式差不多,她不确定哪个是自己房门的,只好皱着眉头任选一个试试,当听到门后锁钮弹出的声音时,我隐约看到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舒心的微笑。
这里的时间好像还停留在尤利上初中的时候,书桌、柜子、床的位置都没有变,只是上面除了报纸和报纸上的灰尘之外,什么都没有。尤利打开衣柜,里面全是初中、小学时穿过的衣服,八成新的校服笔挺地挂着,眯着眼的流氓兔大公仔安静地坐在衣柜的一角。
尤利的宝贝都藏在书桌的几个抽屉里,各式各样的生日卡片、节日贺卡、明信片,成沓的笔友来信,一个男同学送的心形石头和巨型圣诞卡片,同学录、毕业照,一本集邮册。尤利指着四缺一的君子兰邮票,笑着说:“以前很傻,买邮票只管图案好不好看,不管是不是凑成一套。”
我抽开了一个没上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复读机和一串海螺风铃,尤利说那是姐姐和姐夫送的。尤利拉开了书柜下层的门,里面整整齐齐地摞着小学以来的课本,她一直没舍得把它们当废纸卖掉。她摩挲着那些用蓝色、红色圆珠笔写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对我说:“当时写得多用力啊,这么厚的纸都被我弄得凹凸不平。”这些东西她没法带走,她不知道把它们带去哪里,她说等拆房子的那天再说吧,该扔的扔。其实她带不走的何止这些,关于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的记忆——跟爸妈吵架之后的委屈与伤心,偷穿姐姐裙子的兴奋与紧张,跟死党聊喜欢的男生时的激动与羞涩——早晚会像这房子一样倒塌、消失。
尤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嫁到县里的姐姐让尤利周末去她家学习,不要浪费时间回老家了。虽然是亲姐姐家,妈妈也住在这里照顾小外甥女,但尤利总觉得是寄人篱下,只有放长假回老家住的时候,她才有真正回家的感觉。
上大学之后,尤利回老家的次数更少了,家里的设施也渐渐不能满足她的需求,以前过年的时候她还会在家里住,后来就连大年三十的晚上,尤利都去姐姐家过夜了。她记得,2014年1月30日,第一个不在自己家里睡的除夕夜,那晚的烟花爆竹响得异常烦人。
尤利说她最喜欢也最不喜欢的书是《奥德赛》,她嫉妒被雅典娜偏爱的奥德修斯,他在大海上漂泊了十年但最终还是踏上故土,与亲人团聚,再次躺在了他亲手制造的橄榄树床上,回归了物质与精神的家园。十年,从上高中至今,尤利觉得自己也漂泊了十年,但她却无家可归,没有一张可以舒舒服服躺下的床。
尤利拿着款式一样的另一个钥匙开了另一间房,她说这间朝南的大间是爸妈预留给她的婚房,但还没装修房子就要拆了,甚至整个村子都不见了。尤利说她小时候曾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在这间屋子里死去,可是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一生只在一个屋子里住呢,那该是种怎样的人生?
尤利今年6月硕士毕业,她会在工作的城市租房住,但是她一直在等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房间,能够好好休息的房间,能给她安全感的房间。
尤利还是回她姐姐家,我们一起离开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老屋,轻声说:“那是我遥远而亲切的伊塔卡,但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默默地拍拍她的肩膀。(李宏摘自《中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