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何总是“吃饱了撑的”

2016-09-27 07:56郑也夫
廉政瞭望 2016年9期
关键词:祖坟费力肚子

郑也夫

在 北方,特别是北京,常可以听到一句虽非恶毒辱骂却颇含贬义和谴责的话——“撑的!”寥寥两字,神情毕露。其实“撑的”是简语,其全称表达式是“吃饱了撑的”。

概言之,“撑的”把一种或轻或重的谴责加在各种背离常规的行为之上。深究这一词汇的字面意思和其实际意味间的关系,我们领悟到“食”,具体说“饱与饥”,对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审美方式的深刻影响。

一个吃不饱饭的民族形成了一个简单却坚定的逻辑:行为与肚子的状况关系密切。“撑的”的责备意味表达出这个民族行为判定上的倾向性,它认为每个社会成员首先该管好自己的肚子,少做常规之外的事,少管闲事。而见到一个成员的行为逸出正常轨道,他根据自己肚子的半饱状况,首先想到遵循常规省力,非常举动费力,这家伙何以有精力做费力的举动呢?一定吃多了,难怪。

据说很多边远地区的农民过去吃不饱饭,农闲时每日只喝两碗稀粥,喝毕,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以节省消耗。这样的饥民如果见到邻居蹦蹦跳跳起来,一定会惊呼:“他们撑的了?!”

中国的俗文化和小传统,只有放在长期的、经常吃不饱的背景下,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吃不饱是一种常态,偶尔吃饱反而成了变态,因此有“饱暖生淫欲”这样的话。仿佛吃饱了就一定要生事的。但不管逻辑上如何,俗语是历史经验的结晶,它自有其道理在,且一再被证实着。

中国人一旦吃饱了,就自有其独特的珍惜方式,不是居安思危、励精图治,而是大肆挥霍、今朝有酒今朝醉。每每经济刚一复苏,便是传统的消费文化勃然兴起:吃喝嫖赌、修祖坟以及鲁迅所说的中国男人的三件玩具“鸦片烟、麻将牌、姨太太”。

从今天众多的暴发户身上我们不是看到了“撑的”、“饱暖生淫欲”和恶性消费的复活吗?中国的历史总是在一乱一治、一盛一衰、长期吃不饱一时撑得慌、“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中循环。

该怎样突破这一循环?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出路在于一种新型价值观的建立。这个价值观就是为了明天的利益牺牲今天的享乐,勤奋工作、节俭消费,积累财富投入再生产。“明天”是不能预计和谋划的,所剩下的便只有“今天”了,以致今天的大肆享乐笼罩着“末日之感”,在畸形中进行,注定是短暂的,盛筵难再。

我们应该意识到一个吃饱了的人同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是大不一样的。前者确乎有更多的精力和热情需要发泄。如果我们创造不出一种新型的消费文化,就势必回归到吃喝嫖赌、修祖坟、纳妾这样的文化中去。那种建立在饥饿基础上的价值观和审美意识应当扭转。“发泄”不该被视为一种可憎恶的生理和心理现象,而应该被看作是人的正常性质,所需努力的是为之寻求健康的方式。

所谓“玩物丧志”曾经是善意的道德箴言,但它显然是与“饥饿文化”相适应的。“玩物丧志”的告诫有助于一个人在原始的生存竞争中获胜,而在今天大多数人“撑了”的时候,要为游戏正名,把更多的人吸引到健康的游戏中来。席勒说:“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因而玩得健康化、高雅化正是文明再造的组成部分。

我们才刚刚吃饱,正有待建设起自己丰富的娱乐文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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