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性写作》主要同仁作品展示
世宾、黄礼孩、龙扬志作为“东荡子诗歌奖”评委2015年在惠州合影。
光从上面下来
要相信这大地——疼和爱
像肉体一样盛开,绵绵不绝
要相信光,光从上面下来
从我们体内最柔软的地方
尊严地发放出来
大地盛放着万物——高处和低处
盛放着绵绵不绝的疼和爱
盛放着黑暗散发出来的光
——光从上面下来,一尘不染
那么远,又那么近
一点点,却笼罩着世界
光从上面下来,一尘不染
光把大地化成了光源
倘若它一心发光
一具黑棺材被八个人抬在路口
八双大手挪开棺盖
八双眼睛紧紧盯着快要落气的喉咙
我快要死了。一边死我一边说话
路口朝三个方向,我选择死亡
其余的通向河流和森林
我曾如此眷恋,可从未抵达
来到路口,我只依恋棺材和八双大脚
它们将替我把余生的路途走完
我快要死了,一边死我一边说话
有一个东西我仍然深信
它从不围绕任何星体转来转去
倘若它一心发光
死后我又如何怀疑
一个失去声带的人会停止歌唱
他却独来独往
没有人看见他和谁拥抱,把酒言欢
也不见他发号施令,给你盛大的承诺
待你辽阔,一片欢呼,把各路嘉宾迎接
他却独来独往,总在筵席散尽才大驾光临
其实,我一直想写下睡熟的你
其实,我一直想写下睡熟的你。
人世,何以温柔地重新认识?
词语无非池鱼,大小韵致,垂钓舌尖痴愚。
但那少年,多么厌烦喉间噪声。
鱼钩果真如寂静般笔直,
修眉联娟的池塘,哪来罗唣的神、兽、人?
“舍间波纹,蹁跹无端庄生。”
她命令云的水晶盘,盯住天狼星的梦醒——
奔雷的、满身怒汗的建筑工人。
梦见青鱼、转身又沉沉睡去的摄影师。
但她,一心想挥去浸出额头的阴影,
一滴无人称。一束锥形光线。
在你的鱼肉之白,和我的墨迹之黑中间,
星夜兼程与寂静,正比赛射箭!
中靶之前,一束苦艾被潮湿舌尖温柔替换。
其实,是熟睡的你,写下这一诗篇。
玛丽娜在深夜写诗
在孤独中入睡,在寂寞中醒来
上帝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玛丽娜
你从贫穷中汲取,你歌唱
让已经断送掉的一切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把暗红的碳火藏在心里
像一轮对夜色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渊已没有别的。
没有魔法师,没有与大海谈心的人
亲爱的,一百年以后依然如此
篝火已经冷却。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快乐
“人太多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为此我悄悄流泪,在深夜送上问候。
除此之外,只有又甘甜又刺痛的漆黑的柏树
只有耀眼的刀尖,那宁静而奔腾的光。
闲 愁
浓雾深锁,站台像架旧钢琴
春天在收获它最后的一勺雪
天空裸露着阴阜般的云
铁丝上挂着滴水的内衣
太阳像一颗刚砍下的头颅
一滴血在白纸上慢慢氤开
浓荫,俨茶,在深睡中度夏
一种颓废的美已多日不见
这美岁月曾奉劝我不必速死
我在窗内想哭,想想还是算了
闲愁如此清贫,哀怨乱穿衣
不会活的人也不配享有死期
羞 愧
我羞愧是因为分辨不出
二月和三月,泪水掉进酒杯的味道
是因为我每天吃神赐的米和蔬菜
却不如一棵香蜂草更有用
苍鹭斜斜地插进水面
天空长满银刺,幻觉将我和生活分开
羞愧啊!面对古老黑暗的国土
我本该像杜鹃一样啼血……
再有一年,我就活过了曼德尔施塔姆
却没有获得那蓬勃的力量!
清明节
死去的亲人吃橘红糕、糖塌饼、猪头肉
最老的一位颤颤巍巍,拄着桑木拐杖
最小的一个全身沾满油菜花粉
年轻人喝着醇香的米酒
死去的亲人在忙碌,赶着死去的鸡鸭牛羊
进进出出,将一道又一道门槛踏破
他们爱着这阴天,这湿漉
将被褥和樟木箱晾晒雨中
他们只是礼貌的客人,享用祭品、香烛
在面目全非的祖宅,略显拘谨老派
死去的亲人在努力,几乎流出了汗水
他们有火花一闪的念头:渴望从虚无中
夺回被取消的容貌、声音、个性……
无论如何,这是愉快的一天
聚集一堂,酒足饭饱,坟头也修葺一新
墓园的松柏和万年青已望眼欲穿
天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返回
带着一些贬值的纸钱、几个怯生生的新亡人
神秘的梦
当雨遗弃街道,恋上暮色空荡的房间
轮船上的汽笛自海上悠然传来
仿佛教堂诗班的素歌唱颂
安抚躁动和不安的心;它冥冥中引领
我们进入湿润的睡眠:神秘而缄默
那些熟悉的树木、花朵和草地
像愈行愈远的岸,弄不清航行的方向
在光阴不居的半山无声无息
在挥霍殆尽之前,所有的寻找
全是徒劳。孤独相继成熟、腐烂
将自己的核埋进土里,就再也不能
离开。如在遥远的异地刀耕火种
如在梦里,并不能把深渊
永远隔断,它神秘地被月亮填满
遇见彩虹
彩虹跨过小教堂,天空含着蓝色的百合
雨水和大风冲刷的生活如一场痛快的恋爱
蓝宝石穿过阳光,水气弥漫在荩草
蜜蜂心有灵犀 ,小小的翅膀是火烧的酒浆
所有的眼睛获得活泼的盼望,奇妙的一刻
站在一场不朽的天色里,每一个人都在召唤彩虹
凝神谛听内心光的声响,光在上面,光在下面
光在里面燃烧,彻底的缤纷,彻底的纯洁,彻底的虚无
每一个人都珍藏一道彩虹,好在乏味的日子取出来温习
丛林故事
风在吹。河面上涌起白雾,天空充满鱼鳞似的细云
我空旷如原野,体内生长着一个原始森林
一株青草像是另一株青草的复制品
而绽放不同颜色和香味的花
很多草本植物的果实都被忽略
而那是大自然的核心。一具日晷是时光的捕兽夹
而月亮不是,它甚至抓不住自己的脸
它目睹着草木枯荣而不自知
从日晷到沙漏,从沙漏到挂钟
越来越精密和准确,而时光像敏捷的小鹿
毫不费劲地溜走。一场雨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一场雨是每一场雨的标本
每一场雨都像是另一场雨的梦幻
像液体的时光,恍惚,忧伤
被一阵风吹乱。幽暗的林莽中
还有老虎吗?一只老虎带着躯体里的动物园
来到我的面前。一只老虎携带着
所有已逝老虎的魂灵。只有一只老虎了
它步履蹒跚地走着。它身上
携带着的那些囚禁老虎的铁栅栏
已变成血肉和皮毛。一只小鸟
是树木的最后一片叶子。当它振翅飞离
天空显得愈加空旷。而林中最大的橡树
被严酷的冬天削去细枝末节
一些小树,在它的体内或四周沉没
青草占据着山坡,羊低头吃草
羊善良而惊恐,它眼神中掠过的一朵云变成了狼
在四周静谧的夏日午后
丛林中正在进行着看不见的杀戮
一只白蚁将一株巨木蛀空并雕镂成宫殿
一个士兵像一根纱线织入了战争的地毯
而被猛禽再度撕裂。鸟在鸣叫
它悲伤的叫声跟废墟上的花朵相称
我注视那个在云端上耸立的巨人
他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他是最大的虚空。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眷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野葵花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头颅。
打她身边走过的人会突然
回来。天色已近黄昏,
她的脸,随夕阳化为
金色的烟尘,
连同整个无边无际的夏天。
穿越谁?穿越荞麦花的天边?
为忧伤所掩盖的旧事,我
替谁又死了一次?
不真实的野葵花。不真实的
歌声。
扎疼我胸膛的秋风的毒刺。
穷人啃骨头舞
我的洞察力,已经衰微
想象力和表现力,也已经不能
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
多年来,我极尽谦卑之能事
委身尘土,与草木称兄道弟
但谁都知道,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
一个骄傲的人,并没有真正地
压弯自己的骨头,向下献出
所有的慈悲,更没有抽出自己的骨头
让穷人啃一啃。那天,路过匹河乡
是他们,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
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命令我
撕碎通往天堂的车票,坐在
暴怒的怒江边,看他们在一块
广场一样巨大的石头上,跳起了
《穷人啃骨头舞》。他们拼命争夺着
一根骨头,追逐、斗殴、结仇
谁都想张开口,啃一啃那根骨头
都想竖起骨头,抱着骨头往上爬
有人被赶出了石头广场,有人
从骨头上摔下来,落入了怒江
最后,又宽又高的石头广场之上
就剩下一根谁也没有啃到的骨头……
他们没有谢幕,我一个人
爬上石头广场,拿起那根骨头道具
发现上面布满了他们争夺时
留下的血丝。在我的眼里
他们洞察到了穷得无底洞的底
并住在了那里。他们想象到了一根
无肉之骨的髓,但却难以获取
当他们表现出了穷人啃骨头时的
贪婪、执着和狰狞,他们
又免不了生出一条江的无奈与阴沉
——那一夜,我们接着喝酒
说起舞蹈,其中一人脱口而出
“跳舞时,如果真让我尝一口骨髓
我愿意去死!”身边的怒江
大发慈悲,一直响着
骨头与骨头,彼此撞击的声音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