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歆耕
其实,让我们回溯一下,读一读龚自珍在嘉庆十九年(1814年)23岁时写就的一组著名的政论文章《明良论》(四篇),就可以得出结论,龚自珍批判的剑头已经明确地指向最高统治者了。《明良论》的篇名典出《尚书·益稷》中“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即论明君与良臣。
从这些精彩的政论中可看到,龚自珍的一大思想贡献是对清王朝扼杀人才的官僚制度进行了深度解剖和抨击。要感受这一点,还是要从解读具体的篇章入手。这是《明良论三》:
敷奏而明试,吾闻之乎唐、虞;书贤而计廉,吾闻之乎成周。累日以为劳,计岁以为阶,前史谓之停年之格。吾不知其始萌芽何帝之世,大都三代以后可知也。
借古讽今应该不是今人的发明,古代那些批评时政的文人,为了躲避文禁,也都得借用此种手法。夏、商、周是经常被颂扬的对象,至于这三个朝代是不是十分完美并不重要,颂扬它们为的是讥刺现实,同时又避免让当朝圣上及那些“摇尾”官僚们抓到把柄。龚自珍在这里也是先从古圣贤说起:听取臣子报告自己履行职能的情况,考核他们的政绩,我听说从唐尧虞舜时代就开始这么做了;而记下贤能的人,以及考查臣子是否廉明公正,我听说周代就这样做了。至于以年限和资格来做升官的依据,我不知道此种做法起始于哪个朝代,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做法是在夏、商、周之后才有的。
现在的情况是怎样的呢?作者接下来说:
今之士进身之日,或年二十至四十不等,依中计之,以三十为断。翰林至荣之选也,然自庶吉士至尚书,大抵须三十年或三十五年,至大学士又十年而弱。非翰林出身,例不得至大学士。而凡满洲、汉人之仕宦者,大抵由其始宦之日,凡三十五年而至一品,极速亦三十年。贤智者终不得越,而愚不肖者亦得以驯而到。此今日用人论资格之大略也。
夫自三十进身,以至于为宰辅、为一品大臣,其齿发固已老矣,精神固已惫矣,虽有耆寿之德,老成之典型,亦足以示新进;然而因阅历而审顾,因审顾而退葸,因退葸而尸玩,仕久而恋其籍,年高而顾其子孙,倮然终日,不肯自请去。或有故而去矣,而英奇未尽之士,亦卒不得起而相代。此办事者所以日不足之根原也。
龚自珍在这里描绘了一幅所处年代清王朝的升官图。一位想进入此仕途的年轻人,从30岁开始从底层一级一级台阶往上爬,如果还算顺利,爬到相当于宰辅的一品大臣位置,大概要35年。等到可以有参政话语权时,其人已垂垂老矣。虽然看起来,此等高官似乎阅历很丰富,就算德高望重吧,但这样的人在官场经过多年的煎熬,已经精疲力衰了。他们谨小慎微,左顾右盼,成日担心自己有任何出格言论而把官位丢了,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寄望他们会有什么作为?这就造成庸碌之人占据高位,有才学想做事的年轻人却难有出头之日。于是造成各个阶层想做事能做事的人越来越少。
城东谚曰:“新官忙碌石呆子,旧官快活石狮子。”盖言夫资格未深之人,虽勤苦甚至,岂能冀甄拔?而具形相向坐者数百年,莫如柱外石狮子,论资当最高也。如是而欲勇往者知劝,玩恋者知惩,中材绝侥幸之心,智勇苏束缚之怨,岂不难矣!至于建大猷,白大事,则宜乎更绝无人也。其资浅者曰:我积俸以俟时,安静以守格,虽有迟疾,苟过中寿,亦冀终得尚书、侍郎。奈何资格未至,哓哓然以自丧其官为?其资深者曰:我既积俸以俟之,安静以守之,久久而危致乎是。奈何忘其积累之苦,而哓哓然以自负其岁月为?其始也,犹稍稍感慨激昂,思自表现;一限以资格,此士大夫所以尽奄然而无有生气者也。当今之弊,亦或出于此,此不可不为变通者也。
这里说的是论资升官带来的恶果。其文大意是——
正如民间流行的俗谚所说:“年轻的官员忙碌得就跟石碾子似的不停地转,而那些老官僚就如同城门口的石狮子,坐在那里静默养神。”但是那些勤苦的新官,并不因为他们辛苦忙碌就会得到破格提升和重用。要论资历,大概谁也比不过那些石狮子,它们的历史大概总有数百年了吧?这样一种官场生态,要让那些有才干想做事之人得到激励,让那些玩忽职守之人受到惩戒,让那些平庸之人杜绝不劳而升官的欲望,只有鬼才相信。在这样一种官场生态下,也别指望有敢于为国家利益建言献策的有雄才大略的人出现。年轻人想,我就这么一天天熬下去,总有媳妇熬成婆的时候,干吗要多言多语,一不小心反而影响自己的前程?而那些老官僚的心理是,我已经熬出头了,现在安享我的官位带来的种种既得利益就可以了,何必要多操心,没准儿弄得上司、皇上不开心,反而把官位弄丢了。这样一种普遍不思进取的心态,造成各个官僚阶层死气沉沉,只有混日子的人,而无慷慨激昂朝气蓬勃为国家操劳之人。今天很多社会弊病就出在这里,这就是不变革不行的原因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