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偷了懒,是他帮你照顾了这家人,你别怪他。
1
我终于敢再踏上那片土地,在父亲的墓前唠叨唠叨那个男人的事情,是在五年之后的四月天里。
牙髓针在口腔中一点点退去,很疼很痛,连咧嘴都奢侈。
结束后,一个人站在候诊大厅里静默地看着医生们进进出出,这群脚步匆忙的人,或师或友。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消毒水气味,1500个日夜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下午。看着坐在椅子上等待的患者身边陪着三三两两的家人,久违的孤独的感觉一点点漫上脊背。
突然便很想听听母亲的声音,温软又亲切。
打了数遍都是关机,心中急躁,犹豫着拨通了那个号码。
等待的声音只响了一声,电话便被接起。浓重的乡音隔着大半个中国传过来。
“喂,是冉冉吗?”他唤着我的乳名,没有丝毫的生疏和别扭,“是不是又忙呢?你好吗?很久没有往家打电话了!”
一连串的询问,听着有点责备的语气,我莫名其妙心头一暖,“嗯,我很好。叔叔,我终于把那颗牙拔掉啦!真的好疼啊!”
“嘿嘿,拔掉好,不然都吃不下东西,饿瘦了咋办。”他憨憨笑着。
我也笑了:“都这么胖了,不是正好可以减肥嘛!”
“哪里胖了!你这孩子,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我和你妈都不在你身边,你学习用功,工作努力,连给我们打电话都是边爬楼边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还在那边唠叨着,声音很大,路过的实习医生同学好奇地看看我。我指指手机,解释着:“是家里的电话。”
他的声音戛然止住,怯怯问我:“是不是又要忙啦?”
“不忙,叔叔,今天我听您讲。”我走出候诊厅,坐在病房楼前的一颗桃树下。四月的桃花开的正盛,风轻轻一吹,便落了满肩。
甜腻的香气萦绕鼻尖,时光仿佛又回到2011年,我第一次看见他的那年春天。
2
大家都说他是老实人,老实人在父亲走后一年来到我家。
那天他穿了一身很旧的黑衣长裤,个子不高,整个人看起来又黑又瘦,手里拎了两大兜的零食和水果,大概算作带我和弟弟的见面礼。我和弟弟有些不礼貌地打量着他,他的头在抬起落下间摇摆,局促不安地站在客厅里。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单位的同事给介绍的,人还不错,爱干活,挺老实的。
我再次瞟了一眼这男人,又看了看美丽端庄的母亲。父亲和母亲之间没有爱情,他们的结合,不过是双方家庭的各自需要而已。他们的婚姻之所以会维持二十几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时代道德绑架的结果。但不可否认的是,父亲一直都在承担着一个为夫为父应有的责任和义务。
镇子上的人好像总喜欢以窥探别人的生活为乐,他走后的一年中,再加以杜撰变成街角巷口为人乐道的绯闻轶事。尤其对于经济独立又漂亮的女人而言,故事的情节便更加曲折离奇。母亲独自上班下班,听到有人那不怀好意的猜测,一直当作没听见。但小镇上,各种传言因为一个失去丈夫女人的沉默而更加激烈。
清明节那天,我和弟弟去祭拜父亲。满山的桃花开得很艳,我们跪在父亲的墓碑前祈祷,求父亲让母亲可以找到一个真心爱她,待她好的人,弥补她从未有过爱情的遗憾,也堵住这悠悠之口,让母亲不再一个人偷偷落泪。
父亲显然是听见了吧,可是这个人,他配的上母亲吗?他可以担得起这个家庭吗?为了我们,为了生活,可怜的母亲再一次做了这么不得已的选择。
我轻轻叹口气,喉咙涩涩干干的,一句祝福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走过去轻轻抱了抱母亲,告诉她我支持她做的任何决定,只要是她觉得可以的,我都可以接受。
于是老实人和母亲在一起了。他没有孩子,甚至都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的老家是在隔壁镇子上一个很偏远的村子里。和母亲登记后,他便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他主动承包下家里最脏最重的活计,并且托曾经一起打工的工友在西盟买了几头牛,又回老家把碎玉米的机器用驴车运过来。每天四点钟顶着星星起床,开始一天的劳累和奔波。我和弟弟六点半爬起来,他看着我们洗漱好了,才会把锅里的饭菜端出来,四口人围在一起吃。
半年后,家里的母牛生了小牛,小牛被他养成了大牛,又生了小牛。偶尔他忙农活赶不回来住在奶奶家,母亲又在学校上班,我和弟弟对着他加工好的面,饲料,草料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一遍遍给他打电话确认应用的分量,手忙脚乱地伺候完小家伙们,再把牛粪金属清走,两个人互相闻了闻,立马跑去冲澡,叫嚷着又脏又臭真不是人干的活。
但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厌倦的那个下午,是他数年如一日重复的枯燥与苦累。
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男人在六年前就离开了。而他,不过是写在母亲户口页上配偶一栏的名字而已。我和弟弟尊敬他,就只是因为他刚好填补了这个家庭的空缺。
3
大学的几年间,我很少打给他。每隔两天给母亲打一个电话,只有在找不到母亲时才会拨通他的手机。他每次都接得很快,好像手机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从不更改的一句:“嗯,等一下,我去找你妈。”然后急切的呼唤声和小跑的脚步声一齐传来:“快快,冉冉来电话了!”
曾经对弟弟抱怨:叔叔好像并不怎么关心我,他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弟弟脸色一沉:你错了,每次叔叔把电话递给妈妈的时候,都会和妈妈挤在一起听。
我愣住。眼前突兀地浮现出一张开心笑着的脸,老实人的头和母亲的头紧紧靠在一起,试图从电话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努力拼凑出我人生的全貌,来弥补他在我人生中缺席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突然想起,五年前,我大学离家的前一个月,母亲手术还未出院。他把母亲托给大妈照顾,坚持要去送我。火车上碰见几个同校的同学,他买了很多零食分给大家,他不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一心读书。反而拜托和我一般大的孩子要迁就一下这个刚刚离家的小姑娘:她脾气倔,但是不坏。有啥说啥,你们不要和她计较。她要是惹毛了你们,你们就放假到叔叔家玩,我给大家做好吃的。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车窗玻璃投射到他黝黑粗糙的脸上,我看见他笑得像个孩子,仿佛上大学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他右手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左手拎着我的书包走在八月的烈阳下,我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我试图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书包,他回头对我笑笑:“没事,不累。”
他的话就是这样少,我不好再坚持,有点尴尬地杵在了原地。他也跟着停下,“一定要好好努力学习,将来和琪琪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咱们一家四口人可不能分开。”
我鼻子有点酸,笑他:“那如果我将来结婚了呢?”
他脸上的荣光一下就消失了,“我们没想拖累你们,只想远远地看着,这样我和你妈才会放心。你也不要担心你妈,家里有我,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是我18岁的那年夏天,听到的最好听的,也是最负责任的承诺。
4
我抬起头,在阳光中眯着眼看他,第一次发现,我居然已经比他高了。没日没夜的操劳,让他看起来比两年前更加瘦小。我不忍再看他眼中那份不舍的关切,扭过头去,假意在看这充满新奇的校园,心中突然无比庆幸,自己报了一所离家只有八小时路程的大学。至少能够在每年十一的假期回家忙上几天。
当我坐在田埂上小憩,麦收时节,满目都是金灿灿的明黄。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和城市里的阴霾天壤之别。我在土地上躺平身体,贪婪地呼吸着乡间清润的空气。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油然而生。
然后我看着他很认真地把松针码成四四方方的两跺,用柳条紧紧捆住。我跑过去帮忙,他不许,只说:“你歇着,歇着,车还没有装满,我弄点松针回去,烧火用。”
略略陡峭的山坡上,两个人无法共挑一个担子。我只好让开,看他一个人把它挑下山去。细长的担子压在他瘦小的脊背上,随着他的脚步忽上忽下地弹跳着。我默默掏出手机,在他身后拍了一张照片。快到车厢时,他放下担子,想把松跺抱在怀里,但他胳膊短,只能够到三分之一的地方。然后他微微下蹲,又奋力挺直身体,身子向前一扑,松堆便滚到了车厢中。惯性使然,他把自己也一同扔了进去,头扎进厚实的松跺里。那样子,有点滑稽和好笑。
母亲在阴凉的车厢里走出来,扶着他爬出,将他头发上沾着的松针一个个拔掉。
他的呼吸粗重,却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有些得意地向母亲炫耀:“这回背的是不是比上次多?”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然后递给他毛巾和水壶。
他端着水壶,咕嘟咕嘟大口喝着,喉结随着声音上下滚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身上还穿着第一次来我家时穿的那身黑衬衣黑长裤,两年过去了,它已经被洗得褪了色,袖扣和裤腿都被磨破了,看起来更旧了,和脚下土地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土地能这么让人安心。
5
清明时节,归家的游子很多,我没有买到火车票,左询右问才淘来一个商务车的号码,司机要了平时二倍的车费。当晚,汽车在距离小镇还有20公里的高速路口爆胎,不多时外面下起雨来。车上的人陆陆续续地被家人接走。我回来的事情没有告诉他们,等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和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司机。荒郊野外,打车很难,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车里,思虑再三,给家里去了电话。
半小时后,叔叔开着农用车来接我,他蜷缩在驾驶位上,把伞递给我,自己披一件很薄的塑料,在哗哗的雨声中对我喊:“你坐着,你回家你妈可高兴呢,非要来。我怕她淋了雨感冒,拦下了。伞你拿着,我没手撑伞,披着塑料方便。”
农用车发出嘈杂的突突声在冰凉的雨水中缓慢前移,叔叔把自己蒙在塑料布里面,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冰冷的雨水顺着塑料滑落,打在他的眼睛上,他举起左臂想要擦擦脸,风婆子便趁虚而入,掀开了塑料布的另一角。
我打着伞哆哆嗦嗦的坐在他旁边,伸出手去,替他把吹起的塑料压下来。
离开家乡的这几年,没有归宿的恐惧感如影随形。我终日把自己埋于繁重的课业和工作中,试图用时间上的紧凑来弥补内心的空虚。让自己淹没所谓的对理想的追求和奋进里,逼迫自己不再想关于张先生的任何事情,故事最后,既没有和自己所爱的在一起,也弄丢了爱自己的人。
雨下的大了,终于也打在我的脸上,我的面庞早已湿润,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从来没有叫过他爸爸,但是那一刻,他是和爸爸一样亲的人。
6
第二天,我去山上祭拜父亲。已是叔叔到来的五年后,我终于有勇气和父亲聊一聊。
刚刚下过雨的山路,满是泥土的芬芳。还未走近,便远远地看见,山上的桃花开了,夹在青山翠柏间,绵延数里的几抹粉色,分外清雅。
我满了一杯酒,放在父亲墓前的小桌上,盘腿坐下,像父亲在世时父女俩聊天的样子:
不难过是假的,想你是真的。明前清茶不足欢喉,带了你最爱的二锅头,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照片上的父亲不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心爱的女儿。
我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在喉中蔓延开来,剧烈呛咳了几声,眼泪便流了下来。我抱住父亲的墓碑,开始和他絮絮叨叨讲起他走后的这些年,叔叔照顾母亲,养育我和弟弟的辛劳,也讲起自己在外地求学的孤单和辛苦,和张先生带给我七年如一日的思念与委屈。
从日出到日落,扫墓的人来来走走,最后只剩下我们父女。弟弟跑上来接我回家,一米八五的男生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我揉揉麻木的双腿,轻轻对父亲讲了句:
爸,你偷了懒,是他帮你照顾了这家人,你别怪他。
父亲还是笑着,我忍不住又唠叨了一句:虽然他不够有钱也不够圆滑,但是你也要感谢人家,保佑他和妈妈好好的。
还有我们,也会对他好,因为,他也是我们的家人。弟弟补了一句。
我一直都记得,那天的夕阳很美,我推开院子的小门,母亲扎着围裙在擀面条,扬起的面粉在光线中起起伏伏。牛儿已经被赶回圈里去,老实人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一下一下很认真地砸着核桃,他用竹签把残留的核仁小心地剜出,盛在右手边的小碟里。然后他拍拍身上的碎果壳,端着小碟给母亲送去。
母亲把他们丢在嘴里细细嚼着,老实人蹲下去在灶台里添了两把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柴火燃烧发出很好听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和弟弟站在门口,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把手搭在我的肩头,轻轻唤了句:姐。
我抬头看他,两个人一起笑了,笑着笑着就留下泪来……
(摘自凤凰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