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雷
巫神信仰在缅甸的流行程度超过85%。缅甸民间反抗外来投资者的示威活动,就经常通过巫师表演的降灾、厌胜和谶纬来鼓动人。然而,相关中文资料却甚少。
缅甸,因为它骤然的“民主”转身和地缘政治影响,特别是“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女士8月中下旬的访华,中国的知识界近期对它的讨论增加了。
在社会科学领域,一切有关对象国的认知深化都需要现场知识和人际互动,尤其是针对研究对象的多主题、多主体互动。因此,我继去年20多天的缅甸近海考察之后,再于8月进入缅甸,围绕它的丛林政治和民间宗教文化进行考察。
一般来说,中国人游历缅甸的常规线路是:蒲甘王朝旧址、密支那、曼德勒老王宫、仰光的大金塔和殖民城市旧貌、波芭山、茵莱湖等。这些景物贯穿的是一个历史祖荫和宗教庇佑之下,由后殖民和后军政府时期的半封闭农业景观所烘托的社会形象。
我此行考察的重点,却是“上缅甸”曼德勒近郊的知名宗教活动“多昂布恩巫神节”(Taungbyon Nat Festival)。有关这个节日和地点,中文资料讨论甚少,但节日中的狂欢因素、跨阶层互动、娱神和贿神、变性人和异装癖人士的大量出现,都可以让我们看到缅甸社会的另一复杂侧面。
因为地面交通的混乱和年久失修,从曼德勒市区前往缅甸民间巫神信仰的圣地“多昂布恩”,要经过曼德勒山山脚的“三藏经”碑文寺庙,再通过低等级的乡村公路,进入临时建筑混搭的巫师经堂和农贸市场混合区域。节日期间,沿路的募捐者和流民乞丐至少有两千人。
这个直接车程仅45分钟的旅程(近30公里),在朝神期间会变成5~6个小时。由于前往这里的人太多,凌晨三点就开始堵车,许多早晨五点出发的朝神者到中午才能慢慢靠近多昂布恩。
缅甸巫师的典型装扮。钱、财富、健康和平安,是这些巫师身上常见的符号。
如果参加过藏族转山、穆斯林朝圣、希腊神山朝圣的人会发现,缅甸的这种朝神之路充满了日常的苦难和艰辛,同时因为垃圾遍地和污水横流,它减弱了旅程本身的“神圣性”感受。即使进入多昂布恩的施法主殿,在它举行仪式期间,各种塑料垃圾、烟头、芭蕉祭品、鲜花残枝、椰子祭品也充斥着庙宇四周。在里面扮演祀奉巫神的人,通常70%以上是各种变性人、异装癖、同性恋人群—当然他们都化装成神的情人和姬侣。
在朝神的整个路途中,都有人不断往路边的乞丐和募捐者中间撒钱,甚至在朝神主殿中,一个重要的仪式就是把众人供奉给神和神座的鲜花和钱,撒回给狂喜中的朝神者。不断有布施的人站在主殿高处,向狂叫和乱舞的人群撒下大把新钱。
这些文字描述,容易让人觉得这个朝神的集会是乡村级别的庙会和“贱民”狂欢。事实上,有关这个节日为数不多的中文报道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讨论,多半是以嘲笑和揶揄的口吻,讽刺缅甸的落后、愚昧、迷信。但是,我认为这种观点太表浅,甚至谬错。
首先,缅甸的巫神信仰在全国的流行和普及程度超过85%—这个数字在多本宗教类图书和报道中均被提及,甚至不信仰巫神的人,也对这个信仰系统保持敬畏。缅甸人普遍相信,佛教是关于来世,现世的主宰则是巫神;许多缅甸佛塔都有巫神的牌位,村落中供奉巫神的神龛也很常见。
缅语中巫神(Nat)一词的来源解释多样,常见说法是来自印度语Natha,意思是土地神、救世主和保护神。它是一种基于泛灵崇拜和土地崇拜的原始信仰,认为山林、水泽、岩石都有巫神居住,而最具神力的巫神,往往是死于非命的“再造”巫神。
这些巫神通常是因为冤枉和生前过错,而被国王或其他官方权威杀死的人。其中主要供奉的内圈巫神有37名(被国王之外的权威杀死的,成为外圈的37巫神)。用中国的历史经验来说,这种巫神信仰像是把比干、袁崇焕、方孝孺这些忠臣,或是因“一眚而掩大德”被王室杀戮的干将如韩信、徐达,聚拢在一起成为神祗,重新接受民众的供奉。有意思的是,这些巫神会重新从王室获得“阴封”,并直接获得神的身份。
这些巫神的主神,是居住在波芭山的女妖Mae Wunna,她曾为王室采集和提供鲜花,又因此被描述为食花女妖。她的两个儿子,因为奉旨建造佛塔玩乐过度,同时在修塔时缺失了两块顶砖(至今的多昂布恩主殿,仍然缺了两块顶砖),被蒲甘王朝的开国国王阿奴律陀(他于1044年~1078年统治缅甸,并从印度引入上座部佛教)以玩忽职守罪名杀害,死后变成巫神,开始兴妖作法;国王感到不安,封他们为巫神—两兄弟的巫名叫Min Gyi和Min Lay,字面意义是大王和小王,俗称两兄弟神。波芭山因为供奉了37尊巫神的缘故,也被称为缅甸版本的“奥林匹斯神山”。
巫神节期间,整个多昂布恩变成了大型的农贸市场和各种日用杂货集市,同时37尊巫神被不同的人供奉起来。有些供奉之所成为固定建筑,甚至有些家族从祖辈开始就一直侍奉某一位或几位巫神。大部分的巫神神龛是临时搭建的巫神“摊位”,里面仅容四五人,吃喝拉撒和供奉仪式都在这个狭小空间进行。这个活动一直持续近8天。
与一般的神圣空间想象不同,这些神龛的附近污水横流,垃圾密布,各种声浪和音乐轰鸣作响,汗水、尿液、污物围绕着整个多昂布恩。但是,作为“外国人”我们不能低估这些巫神信仰的严肃性、文化传承性、原始创造性。这里面的巫神供奉系统和民间娱神系统,是具有重大文化意义的“活化石”。它的各种仪式、装扮、人物举动乃至信息流动,对我们理解缅甸民间社会的“报”、“仇”、“互惠”、“交易”、“礼物”、“功劳”、“福气”等很有帮助。
因为缅甸研究助手亨凯的帮助,我得以进入几个巫神坛场采访巫师和神龛主人,同时与几位同性恋巫师聊天。他们多半有着自己的世俗职业,在这个巫神节日,他们自愿花钱来巫神神坛跳舞和作法,每“表演”一次他们要给神龛主人2~3万缅币。
钱、财富、健康和平安,是这些巫师身上常见的符号。他们经常把各种大面额的钞票当作装饰,甚至直接用几十张钞票做一块头巾和披肩,并不断接受信众的供奉,只是这些钱并不是给某个具体的神龛主人和巫师—所有的财富流动和供奉表面上都是指向巫神,而神龛主人、巫师都是媒介,是巫神的眼睛、鼻子、舌头、手指。他们的中介工作将信众的各种世俗欲望达成,然后再以市场交易的形式补偿回来。
尽管缅甸是个“正常社会”,也就是说缅甸的同性恋和异装癖在日常生活中是边缘化的和受歧视的,但在巫神节期间,因为他们与巫神的关系(通过充当巫师或灵媒),这些边缘人群间接获得一些社会尊重和生存空間。信徒对他们进行供奉和“贿赂”,希望他们能作为中介,从巫神那里带来各种欲望和需求的满足。
在供奉两兄弟神的主殿,巫师于巨大声乐伴奏下开始跳舞,整个主殿热得几乎令人窒息。即便如此,男女老少都在这里神灵附身般起舞,有时排成舞蹈纵队,身体紧贴着在主殿里绕圈,还会把鲜花捧到神像前,沾一些神气后带回家供奉;此外,还要往神龛献上芭蕉和椰子组合的祭品,以及适当的侍奉钱。
西方的研究者通常把这些同性恋巫师看成一种文化奇客(Queer),但是当地的学者多认为,这些转换性别的人可以视为一种双身附体,由其充当的巫师可以具有更大的通灵性和法力。
这些性别畸变的巫师起到的中介作用,除了联系所谓的巫神,其实还指向王权、政府;巫师的在场,使得缅甸民间与官方,社区与神界,族群和外部势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协商和制衡。例如,在缅甸民间反抗外来投资者的示威活动中,就经常通过巫师表演的降灾、厌胜(指制胜所厌恶对象)和谶纬来鼓动人。
缅甸人相信巫神的另一原因,与当地人的魂灵观念有关。缅甸人称呼灵魂为Leip-bya,它更像是中国观念中的蝴蝶似的神灵—“庄周梦蝶式”。由于认为人在睡眠、生病时,这些灵魂会游走飞舞,有时会被巫神吃掉,缅甸人会让巫师和巫医来贿赂巫神,给它最好的食物,希望它把这些魂灵吐出来,好让魂灵和正在生病的人合体;如果巫神拒绝,病人就会死去。
历史、王室、殖民者,这些已经“死去”的主体,有时候也会以巫神的形态回到缅甸社会。例如在缅甸,“星期五”是个晦气的日子,而且缅甸的许多禁忌日和印度文化的传入有关。出身婆罗门的星象学家,在曼德勒和仰光很普遍,他们通常被叫作poonah。
同性恋这种巫师群体的出现,容易被民众认知为现代现象,并直接给他们贴上一个“奇诡”的标签,但是研究者应该透过这些表象,看到这些人群背后的传统巫术、巫神信仰的本质。
围绕缅甸民间底层社会和“非正常”现象的研究,往往能解释重要的文化差异。就以缅甸的巫神信仰和巫师群体为例,相关研究对赴缅的中国人有如下启示:
其一,缅甸的文化基础有大部分传承自印度,例如缅甸人的宇宙观从印度教和佛教那里继承了一个基本框架,即“须弥山”是宇宙中心,围绕它存在7重群山4座大陆。如果不理解印度,就不能从根本上理解缅甸。这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是一项苦功,目前尚未真正开展起来。
其二,缅甸的巫神信仰存在一个历史的复活和王权的“异身”在场。缅甸军政府时期的要员都非常相信巫神,甚至认为自己是巫神的转世。围绕军政府时期的政治治理、内比都迁都设计,以及与昂山素季民主派的斗争,多次出现了与巫神有关的现象。也就是说,巫神并非源自民间乡野的信仰,它涉及高级政治和成体系化的政治。
从这个意义上,缅甸退职总统吴登盛的去发、短暂出家、建立基金会等政治桥段,也还有某种许愿、还愿的身体控制技术在里面—如果说,自己的肉身是受委托来治理国家,这种眷顾除了民意之外,还有神的庇护,甚至是巫神的不搅扰。在运势“极阴”时,让身体短暂出窍,寄寓他所,是高级的还政于民技术。在昂山素季最初被释放、声势如日中天之时,缅甸军政府甚至号召过政治高层人员着女性服饰,来“欺骗”神灵:缅甸已经被“女性统治”了。
其三,巫神信仰中有一种“报”、“哀荣”和“时间正义”的观念。尽管属于13世纪的历史往事,民间仍然非常虔诚地将那时候的政治信仰、族群斗争、家族荣光、文化抗衡等要素传承下来,并通过连续不断的节日和侍奉,来稳固缅甸社会的传统和原始结构。
中国人尽管很早就进入缅甸,但在巫神信仰方面,对缅甸的理解仍十分表面化,以为就是一个简单的民间信仰。其实,围绕着巫神的中介、娱神、贿赂神、敬畏权威、利益分享、交易流动、礼物循环、报往酬来的观念,都是在缅甸的中国人即使不服气,也要去理解和遵守的缅甸精神秩序,否则自己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观念在向缅甸传播时,会不断遇到与巫神有关的阻击、诅咒和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