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我们成为什么人,主要是在心理上变成的、行动上做成的,不是头脑思考成的。头脑的思维,如果没有驱动行动,并产生相应的心理结果,一个人不可能有所改变。
美国社会学家库利曾经把人类生命的历史比喻为一条河流,以及沿着这条河流的公路—其中,河流是种族和遗传,公路是社会和文化。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具体到个人的人生呢?我发现也有三条路线图。
一条是人在地理空间中的移动,比如在湖南的一个乡下出生,到了北京读大学,然后在上海工作,当然一个人也可能一辈子都待在他出生的地方,比如德国哲学家康德。
第二条,是在存在上,我们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比如小时候我们天真烂漫,长大后慢慢变成了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或者变成了一个恶棍。当然,也有人变成了固执的人,有人一直自卑,有人懦弱保守,有人刚愎自用……在这条河流中,我们有着一个个故事,头脑、心理、人格、身体都在变化之中。
第三条,是我们在社会阶层位置上的移动。有的人从一个放牛娃,通过努力变成了一个官员,或是变成了一个企业家,他们在阶层上都实现了向上的攀爬。当然也有人一直停留在他出身的阶层里,比如父辈是工人,一个人仍然是工人。
在这三条路线图中,最能说明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的是第二条。第一条只是他人生之路的社会-地理空间的痕迹,第三条则只是他的社会身份。
我们是怎么变成这种人,而不是那种人呢?
在这篇文章里,我想阐述我自己对心理分析的一个重大发现,用它来解释跟心理有关的无数问题。
先问一个问题。如果我说,“我有权利选择过自己的生活,你侵犯我的权利,这是不对的”,这句话是否讲逻辑?
它的推理过程是这样的:
(1)、人有选择过自己生活的权利;
(2)、这个权利是正当的;
(3)、你侵犯我的权利,这是不对的。
显然,很讲逻辑。
又比如,有人自杀,我们劝他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下去吗?”这也很符合逻辑—符合头脑中推理用的形式逻辑。
我再费点功夫,把这个推理展开:
(1)、死是最可怕的,比活着可怕;
(2)、你死都不怕;
(3)、因此你不应该怕活下去。
我们在说这句话时,很自信地认为,这个逻辑他不可能拒绝。因为这个逻辑代表了一种理性,而理性构成了对一个人真正的说服。
但现实却是: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除非他确实不想死,只是头脑发热一下或一时想不开(因此需要我们给他一个不死的理由),否则他是听不进去的。
为什么这样?
因为除了头脑在思维,我们也用心理思维。除了头脑的逻辑,在我们身上还存在另一套相差非常大的逻辑。它就是心理逻辑。
我们对想自杀的人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下去吗?”,只对在自杀时,内心里其实盼望有人来阻止自己,给自己一个不死的理由的人有用,对真想死的人没用。之所以有用,是因为他正需要我们在头脑上说服他!而之所以没用,是因为他已经关闭了头脑上的逻辑,完全按心理去思维。我们说服的是他的头脑,而不是心理,当然没用。
他心理的逻辑,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这样的:
(1)、我在心理上活不下去了;
(2)、心理上活不下去是最痛苦的,比死还痛苦;
(3)、因此我可以用死来解除这种心理上活不下去的痛苦。
看到没有?头脑的逻辑,预设了死是最可怕的,活着遇到的任何事情,都没死可怕。这个逻辑,在头脑上是真的成立的,它很理性。
可是它在心理上不成立。对于心理来说,让它活不下去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东西,跟这种东西比,死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死可以成为解脱的一种手段。
比如在过去,一个极为看重名声的妇女,可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去死,就是这个逻辑。
面对这样一个妇女,我们用“死都不怕还怕活?”去劝说她放弃自杀,只能让人呵呵。用“你这是在逃避!”挨了一点边了,这是在采用说服心理的方式,她一定有所触动,因为激起了她的心理生存。她为了维护心理生存,肯定会表明自己不是在逃避,但并不妨碍自杀。正确的方式是迎合甚至强化她的心理逻辑,但把这个逻辑拐向另一个方向,比如对她说:“你好好活着给他们看,才最能证明你的清白!死了,你就洗不清了”。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清楚自己和别人经常用心理去思维,但很奇怪,大家好像并不认为这背后有一套心理逻辑。比如,有一个人因为自卑,心理很敏感,你明明说的话只是在描述“贫富差距”现状,他却认为你是在鄙视他。这个时候,你往往会觉得他不可理喻,而没有想到,在他的心理上,真是有一套作出这种反应的逻辑,而且在心理上是可以得到理解的。
你觉得他“不可理喻”,是因为你认为他在头脑的理解上有问题,但他并不是扛着头脑来理解。
不仅我们,哲学家们也是把情感、心理、精神之类的东西,划入了“非理性”的领域—凡是不能通过逻辑、理性把握的东西好像都是非理性的,虽然“非理性”并不一定就是坏东西。这是一种很省事的方式,但这么干其实并不能让我们知道“非理性”的规律是什么。
准确地说,要理解人类跟“心理”有关的那个世界,是心理学家们要干的事情。
自现代心理学确立了它的学科地位以来,各个流派的心理学家干了太多的事情。但有一件,他们没有干:心理的现象(无论是不是无意识的)有逻辑吗?是在某种秩序和规律下可以理解的吗?如果是,心理逻辑是什么?
这个东西,不是靠实验就能解决的,也不仅仅靠临床。它还需要借助于哲学思辨。
从现在“主流”心理学的玩法,就知道它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个问题。
这些心理学打着“科学”的旗号,走向了三个方向。
一个方向是“实验”。就是好像某个心理原理,要通过“实验”(尽管很多实验已经失真)才能揭示出来,于是,无论是鸡汤大师们,还是小资白领们,在描述鸡汤正能量时都要引述一个个“心理实验”的故事。它的方法论错误是仿照“科学研究”来研究人类心理,但可惜人类的心理现象和自然、生理现象是不同的范畴。这个哲学上的“范畴错误”,精神分析大师荣格已经批评过了,他是这样说的:
“实验心理学几乎完全无助于理解人类心理。要了解人类心理,就应当抛弃精确实验,收起学术腔调,告别自己的研究课题,转而用自己的人类心理体验世界。在牢狱、精神病院、医院的恐怖中,在沉闷的乡村酒馆中,在妓院与赌场中,在高雅沙龙中,在股票交易所中,在社会党人集会中,在教堂中,在信仰复兴运动者集会中,在狂热宗教流派中—借助于爱与恨、借助于对每一种自身内在激情的体验—人类心理的探索者能够收获更多的知识,远胜于厚厚的书本。从此,他学会如何使用有关人类心灵的真正知识,来医治病人。”
荣格已经说得非常犀利,我没什么补充的了。
第二个方向是“还原论”。本来,对人类心理世界的探索,是要解释心理现象和行为的,但“主流”心理学却把它还原成了各种生理、生物现象。比如,把爱情、友情之类,都解释为多巴胺的分泌,解释为基因、神经效应。这就非常搞笑了,跟当年把心理现象解释为“本能”一样(比如,如果人贪婪,就解释人有贪婪的本能,人有爱,就解释为有爱的本能)。在方法论上,直接就是出老千的行为,把对A的研究,还原成了对B的研究,其实不过是试图以取消问题的方式来解答问题。但既然都把心理现象这样去解释,还要心理学干嘛?生物学、物理-化学、生理学、基因科学之类的学科直接可以代替它了。
这是一种无能。对此,当然是有明白人的。曾经当过国际心理科学联合会副会长、中国心理学会理事长的张侃曾经说到,“一些人仍然对于通过思辨-实践验证-再思辨-再验证-总结出普适理论的研究方法视为寒蝉,这使得我们对高级心理过程的认识,特别是对人的社会性和本性的认识严重滞后。众多因为人的行为而导致的社会问题陷入无从回答的窘地。”
插一句,张老师在这里所说的“高级心理过程”的一个重要内容,正是本文打算要揭示的心理逻辑—尽管篇幅所限我只能抛出大概的思想。
另外,虽然一些“心理学家”没有能力去回答各种“因人的行为而导致的社会问题”,但他们也创造出了很多“症状”来干这件事。比如,如果一个人在开车时容易发怒,他们就说这个人有“路怒症”了。用“路怒症”这样的“症状描述”于是包打了对人的行为的解释。
这就是我要说的“主流”心理学的第三个方向:把人的行为的心理原因、心理过程,偷换为“症状”的描述。心理学家们在没有能力去解释心理原因、心理过程的情况下,有一个虽然很偷懒但很管用的招数,就是尽可能去创造出一些“症状”和对“症状”的描述,套到人的行为上去,作为对行为的解释。
这同样是出老千,但跟第一、第二个方向一样,都冠以了“科学”的名义,而且以“知识”的pose表现出来,还是挺能吓唬人的。
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是一个人学习“心理学”,最多是学习心理学家所创造出来的那些“知识”碎片,以对“心理学”知识碎片的了解来代替对人类心理的了解。但这些“知识”碎片离人类心理的奥秘还有十万八千里。于是,即使学了很久,大脑对于类的心理规律,还是混沌一片。
但心理是有规律,是有逻辑的。
经济学有一个“理性的经济人假设”。心理分析是否需要一个这样的假设?我认为不需要,它是自明的。正如在前面关于“自杀”的例子中所看到的,人的心理有一个绝对的逻辑原点,一个“阿基米德点”,那就是:
人在心理上一定要生存下去,或生存得更好!正如人在生理上,要生,不要死。
有时候,心理上要生存的这种力量,大于生理上要生存的力量。所以,一个人才不会怕死,他才会以自杀的方式来解脱痛苦。
这个逻辑原点决定了:没有谁生下来,就是想在心理上玩完的,无论他是正常人还是疯子。想在生理上活不下去可以理解,但想在心理上活不下去,根本无法想象。
在这个逻辑原点的基础上,借助于很多心理内容,还有心理机制,才有了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心理现象和人的行为。但它们都完全可以解释,而且并不复杂。
而心理生存(或生存得更好)+ 心理内容+心理机制,就构成了心理现象在演绎时的逻辑,即心理逻辑。
下面我再列举三个现象:
A、有一天,大张在街上看到了10年前的一个同学,心中非常惊喜,赶快跑过去拍他肩膀。但在他回头看时,大张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B、小李被某省人骗了一次,心里非常不爽。后来,一见到说是某省的人,就有一种提防和厌恶;
C、阿王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大街上,目睹到了人类不平等的一幕:有人光鲜毫丽,满脸傲慢;有人衣衫褴褛,形容悲凄。长大后,他变成了一个有强烈平等主义倾向的人。
在这三个例子中,借以进行推理的,都不是头脑中的理性逻辑,而是或主要是心理逻辑。
A的思维是所谓的“形象思维”,根据“人长得很像”来思维,渗透进了形象、情感。它在头脑上当然是不符合逻辑的,人长得像不等于是。但在心理上,却是很符合逻辑的。在这里想说一下,“形象思维”基本是心理逻辑,而“抽象思维”基本是头脑的理性逻辑。
B的思维是一种“属性思维”,他具有那个属性,我具有那个属性,他给你造成了伤害,而他有那个属性,我也有那个属性,于是我也很可恶了。这在头脑上难以理解,心理上同样是符合逻辑的。
C是最典型的心理逻辑,它涉及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我们成为什么人,主要是在心理上变成的、行动上做成的,不是头脑思考成的。头脑的思维,如果没有驱动行动,并产生相应的心理结果,一个人不可能有所改变。换句话说,我们变成什么人,要么是心理逻辑演绎成的,要么是头脑驱动行动并产生心理结果变成的。
因此,搞清楚心理逻辑,相当相当的重要。一个人的行为、心理事件、心理问题,还有社会事件、人生的秘密,可以借由它的原理和分析框架揭开。
在以后的文章中,我想来干这些事情。但在这里,暂时让我们看一下它的一些特点。
我们经常发现有这样的现象,比如奴隶一旦成为奴隶主,会比奴隶主更狠,多年的媳妇一旦熬成婆,又会以比较厉害的手段来对付新媳妇。但有的人,即使原来被人欺负过,改变命运后,也不会去欺负弱者。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
我们假设有两个人,一个叫欧阳,一个叫令狐,他们在职场中,都曾经受到施虐狂上司的一些伤害,而在后来,他们都升职加薪成管理层了,但欧阳从来不去对新员工施虐,令狐却喜欢这样干。两个曾经有相同处境的人,为什么分别变成了这样?
梳理一下他们简单的心理逻辑就明白了(原本可以展开去讲一些心理原理的,但怕太琐碎了,因此省略)。
在一开始,欧阳和令狐的心理逻辑都是一样的:
(1)、我被上司施虐过;
(2)、我体验过这种痛苦和耻辱;
(3)、我无力反抗,因为我要考虑饭碗。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所体验到的痛苦和耻辱,属于自然情感,认为不对,也是基本的价值观,而无力反抗,这是现实。
但在接下来的心理逻辑的演绎中,差别就出来了,他们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欧阳的心理逻辑是这样继续演绎的:
(4)、但不管怎样,无论施虐多么让我感觉痛苦,我也认为对弱者施虐是不合理的,一个人不能这样做;
(5)、我需要努力奋斗,去改变自己的现状。
所以,当欧阳变成了管理层后,他没有去施虐新员工。他一直在坚持真实的自我,所作所为都是在向过去的真实自我致敬。
但令狐的心理逻辑则是这样的:
(4)、对施虐的屈服、忍受让我痛苦,为了解除这种痛苦,我只能认为,这是现实,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强者总是要吃掉弱者的;
(5)、我需要努力奋斗,去改变自己的现状。
看到没有?在(4)中,欧阳和令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一个用人格来担当痛苦,绝不放弃自己的价值观,另一个,则没有用人格来担当自己的痛苦,改变了自己的价值观。用心理分析的话说,一个还在坚持真自我,体验自然情感,另一个则放弃真自我,用假自我来玩了心理保护。对待自我和世界的态度,使他们哪怕有一些相同的经历,也会变成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