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执
找到回家的路
●郑执
我手心有块疤,不大。两岁半时,爸做了一件很个性的事:他自己打铁——光着膀子,手握锤子,脚下不停踩鼓风机的踏板,吹的铁块忽明忽暗。他一扭头功夫,我伸手一把抓,手被烧红的铁烫得嗞嗞冒烟。原来不是铁,是一块银。我爸打了一对耳环,送给我妈。
爸妈结婚时,婚宴只有一桌,嫁妆就一对耳环,我妈还弄丢了一只。有一天,爸发现家里的挂钟上有层质地极好的包银,突发奇想,撬下来熔成块,亲手打。他打的那对耳环,就是俩大圆圈,我妈戴了整整20年。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老楼的套间,37平方米,6楼。有时候,我玩得太晚,上楼前,会先朝6楼的窗户大喊两声“妈”。见我妈探出头来摆手,我才敢冲进黑漆的楼道,一进去就能听到渺远的回音:到几楼啦?二楼!现在到几楼啦?四楼!四楼上五楼的转弯处,台阶上已可见光。
过了几年,我爸去南方闯荡,再回家已是两年后。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妈,没人知道他被朋友骗光了钱。我只记得出租车停到家门口,我跟我妈下楼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她。我妈只说了一句:“还能找到家就行。”
我爸自幼混社会,光身上的伤口就缝了上百针。后来,他做生意失败,家里的积蓄全被骗光,但这个家并未因此崩坏,我妈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一切平静地度过了。只是我妈的耳环一直没换过。
我到青春期后,跟爸的话更少了,除了周末要生活费,平日住校连个电话也不打。转眼大三,他被查出癌症晚期,只剩两个月。我办了休学回家,专心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他在医院的头一个月,我们昼夜不停地说话,多过之前20年的总和。后一个月,他时睡时醒,身体也无法再自由行动,总对我说:“我要回家。这里的墙太白了,我不喜欢。”
他在家过了最后一个春节。年初三,他陷入昏迷,无意识地呼喊,频率最高的一句是:“放我回家。”年初五晚上,他平静地走了。
送葬时,万事由我妈的老友安排。火化前,我问:“为什么他总嚷着回家?”老友说:“想家。”我问:“以后再搬家,不会迷路吗?”老友说:“留件最熟悉的东西给他,就能找到。”
大家都沉默了。20年,最熟悉的还能剩什么。我妈静静地摘下耳朵上那对大圆圈,交到我手上。我把两只耳环放进他的两只手掌,攥紧。一个人推他进了火化间,谁都没看到我哭。
多年来,每一次不知该去哪里,我都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栋楼。楼道太黑了,我不敢上去,就在楼道口坐下,好像听见回音:到几楼啦?
去年有一天,我收到一笔稿费,心想买点什么带回去呢?买对耳环吧。
(东方摘自《意林·原创版》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