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看到红霞远远地骑车过来,就觉得她像是从修道院里下班回来的一样。
20世纪80年代的乡下,如果一个女人30岁了还不嫁人,她在村子里就有些无法立足的自卑感。见了人说话,也觉矮了三分。若是碰上谁家结婚生子办喜宴,她一般也是不参加的,好像身上有些晦气,怕一落座,人家宴席上的喜气就给吹散了。哪怕村子里再丑的女人,遇到这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觉得自己漂亮了几分,再怎么说,自己是有了老公的女人,而不是像这老姑娘一样,还没尝过男人女人间不可言传的快乐事呢。当然,也有可能,人家是顶着老处女的名义,却未必还是守身如玉的处女。就像,大家都传说红霞已经不再是大姑娘了一样。
村里人都喜欢听小道消息,而不愿去追究是真是假。关于红霞的故事,每个人说起来,都能有一大堆。好像红霞的前半生,不属于她自己,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整个村子的注视之下,她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就注定了一辈子要接受村人的窥视和指点。
我从母亲那里听到最多的,是红霞相亲的故事。红霞十几岁的时候,就在镇上的纺织厂工作了。据说几年后她就混成了类似领班之类的小领导,半年挣的钱比哥哥们在地里辛苦劳作一年还多。女人们嫉妒红霞,但同时又不屑一顾道: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还不都给了娘家哥哥们,等到自己出嫁的时候,一分也捞不着;当然,人家红霞也可能一辈子都不出嫁,守着傻哥哥过一辈子,否则,为啥每次相亲,她都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难不成,是心里有了人?
红霞心里有谁,女人们八卦出来很多的版本,其中最为可靠的,大约是一个已经去部队里当兵的男人。那男人是红霞镇上认识的,比红霞小两岁半,但听说并不嫌弃红霞,在他未入伍之前,常常在纺织厂门口等红霞下班,当然,有时候两个人只是打个招呼,红霞便低着头骑自行车离开了。有时候红霞会抬头看那男人一眼,但也只是假装看风景一样地看看,便红了脸。不过这样一眼一眼地看多了,那男人就紧跟着追到了我们村子里,据说是他一个人上门提的亲,连父母都没告诉。这有些不合情理,善良点的说男人是为了省一笔媒人钱,嘴上不肯积德的便刻薄红霞跟男人上了床,又没有打动未来的公婆,所以只能赖着男人自己上门求亲了。
不管别人怎么嚼舌头,红霞也只能听从父母之命。那男人据说长的像模像样,周正得很,否则,不会那么顺利地就入了伍,而且还是去省城的富贵命。那一阵大家都传言红霞快成军官老婆了,有人还讪讪地在大街上向下班回来的红霞示好,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来家里歇歇,喝一杯水。女人们也有点怕,万一红霞成了军官老婆,哪天不高兴,借那男人的势力,在村子里欺压她们,那可怎么好?跟红霞家关系不好的男人们也忧心忡忡,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红霞变成了金凤凰,掉头咬他们一口可怎么办?倒是红霞自己,好像还是过去素朴的模样,穿着灰色调的的确良褂子,每天从村子尽头慢慢骑车驶进人们的视野,并和路边上扯八卦的女人们一一打个招呼,而后便笑着将自行车拐个弯,进了自己家门,将所有的江湖传闻,都不动声色地丢在了大街上。
但红霞越是这样,大家越是心慌。那一阵还有人专门跑到乡镇上去,打听军人的下落。回来后听说军人家里的确有权有势,老姑娘红霞嫁过去,算是攀了高枝。亲戚里面有多事的,想着要攀附红霞未来的男人这高富帅,纷纷到红霞家里去做说客,让她爹妈赶紧将这老了没人要的姑娘嫁出去,趁着有这么好的女婿主动上门,即便是彩礼打个折也要答应下来。红霞爹妈大约也动了心,想着下次男人再来,就一定好酒好饭地招待人家,将这门亲事给尽快定下来,也好让红霞安了心。
可惜,男人很快就被招去了部队,临别前据说给红霞留信,让她嫁个好人家,不要等他,因为他不知这一去,究竟何时回来,或者还会不会回来。红霞不信男人不回来,执拗要等,这一等,就是两年过去,终于有好事者,从省城辗转打听来消息,男人在那边看上了一个领导的女儿,几乎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这一段有始无终的爱情故事结束以后,红霞就又成为村里无人问津的老姑娘。每天看她骑车从横穿村子的大道上,上班下班,来来去去,总觉得她孤独极了。但红霞生来的好脾气,即便是历经此事,脸上也始终是堆着笑的,好像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爱情,有没有人娶她,已经分家另过的哥哥弟弟们会不会嫌弃她,都无所谓,她守着爹妈,还有一个每天只会编席子的傻哥哥,安安静静地过这一辈子,就可以了。
但是红霞想要安静,别人却偏不给她。每天闲聊,母亲总会跟别的老娘们,呱呱地谈论红霞的终身大事,好像红霞是我们家里的一分子,需要她老人家担着心一样。我听得心烦,姐姐更是厌倦,因为姐姐那个时候,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尽管她才十六岁,但是提媒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比我们家的母鸡下蛋还勤。姐姐那时为了给家里挣钱,也在镇上一家工厂上班。有时,姐姐贪玩,下班后晚回来一会儿,母亲就对她破口大骂,好像自己家的姑娘出去卖笑了一样丢人。母亲骂人总是捎带着红霞,不过我想村里大多数女人们,教训自己家女儿,大约都像母亲一样口无遮拦地一会儿讽刺红霞,一会儿夸赞红霞。总之,一切言语都视情况而定。
母亲骂姐姐说:那么大了,也不知道害臊,天天在外面疯,没个女孩子的正经样子!你看人家红霞,都三十好几了,还每天正儿八经地上班下班,没见人家想男人了就不回家!母亲又换着词骂姐姐说:你就天天跟着不学好吧你!指不定哪天你也成了红霞,被全村人笑话不守妇道!那么大个人,天天在厂子门口晃晃悠悠勾引男人,结果呢,男人没勾引到,人家玩完她跑省城娶了官家的姑娘了,就她这老得一脸褶子的样子,还想成军官老婆,做她的千秋大梦去吧!
姐姐就低头听着,眼泪哗哗流出来。母亲掐她胳膊一下:还哭,流那么多尿汁子给谁看?!姐姐疼得想叫出声来,却硬生生忍着,将眼泪给憋了回去。她怕父亲拿了鸡毛掸子过来,照头打下来,让她脑壳上红肿一块,连门也出不去了。所以姐姐心里被母亲骂得恨不能立刻离家出走,再不回来,却怕得迅速收敛了被父亲描述为哭丧似的脸,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打扫起房间来。我站在一旁,觉得自己非常多余,可是又不知道该走到哪儿去,就只能这样看着姐姐背对着我,用悄无声息的温顺,获取父母的同情。
我那时跟姐姐关系并不是太好,因为总是要穿姐姐的剩衣服,而且姐姐年长我几岁,便觉得跟我不在同一个层次上,不乐意与我玩耍。所以每次她回家晚了,挨了父母的打骂,我总是站在角落里,偷偷地注视着这一场战争,却什么也不说。我既不会朝父母求情,也不会帮着父母咒骂姐姐,我只是以一种平日里姐姐对我的有距离的冷淡,不管不问,好像我在这个家里,是一个隐形的存在,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我,什么人也都不会将我想起。
无疑,我是那时家里最安全最不需要想起的孩子。尚未到青春期,对男女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每日只懂得吃饭睡觉,上课下课。而姐姐不同,16岁的她,开始爱美,偷偷去镇上拍艺术照。照片上的她,涂脂抹粉,稚嫩的笑容里,有了一点像红霞那样成熟的味道。当然,红霞是老气横秋的老处女一样的脸,而姐姐则是人人都想采摘一口的桃子一样诱人的红。
我不知道姐姐是否会常常在镇上下班的时候,遇到红霞。她们一个是纺织厂女工,一个是地毯厂,肯定会在下班的人群里,瞥见彼此的身影吧。即便是装作不认识,可是红霞那么有名,一定会有人指给姐姐看:喏,那是你们村子里,总嫁不出去的那个老处女吧?听说还曾经想高攀军人呢,结果被人家给一脚踹了。至于姐姐,那么年轻,长得还算是好看,又是同一个村子里的,红霞一定会注意到姐姐青春活泼的样子,或许,她会嫉妒姐姐,嫉妒姐姐还有好几年的时光,自由地浪费,或者可以好好地挑一挑上门相亲的男人们;而红霞却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挑去拣了,她只能任人家挑拣,而且,即便是这样挑拣的男人,也越来越少了,有谁会愿意娶一个不知道还能不能生一大群儿女的老姑娘呢?
反正姐姐很神秘地跟红霞一样,在工厂门口,遇到了一个向她微笑致意的男人。那男人究竟长什么样子,除了姐姐和她的闺蜜,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其实我先于父母,发现了姐姐恋爱的蛛丝马迹。她爱拍时髦的婚纱照,喜欢去逛百货大楼,在衣服和布料柜台前,流连忘返。姐姐每天早晨去上班的时候,都会对着镜子将头发梳了又梳,还抹头油,让头发看上去湿漉漉的。我曾经偷偷将那头油在自己头发上也抹了一些,不知是抹多了,还是那头油货太真,一个星期头发都湿得跟淋了雨一样,而且擦也擦不干的样子。姐姐头发长,她将两条大辫子梳得油光水亮的,又很爱干净地几乎每隔两天就将衣服洗上一遍,以致于父亲最后烦了,经过院子里的绳条时,一生气,将姐姐的衣服全扯下来,给扔到了院墙外面去。外面路过的鸡鸭们不知情,纷纷跑上去拉了一泡屎。姐姐哭得厉害,但也只是红肿着眼睛,等到父亲出门了,才敢将衣服收拾回来,又洗了一次,拿到我们两个人的卧室里,悄悄阴干了。
但没等我做内奸,将姐姐的种种迹象汇报给父母,姐姐的事情,就被多嘴的村人给捅出来,并很快传到了父母耳朵里。
我依然记得姐姐被父母提审的那一个夜晚,我还在睡梦之中,就被父母压低了的吼叫给惊醒了。母亲几乎是粗鲁地将姐姐从被窝里给拽了起来,姐姐穿着白色的小背心,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听父亲骂道:真不要脸,你才多大,就跟着男人回家!母亲紧跟着审问姐姐:你老实点说,到底跟着那男人回过家几次?!姐姐的脸,在昏黄的灯下,是涨红的。我假装睡着了,却心里紧张得要命,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年代,被敌人给抓住了,要交代自己知道的机密一样。姐姐起初还坚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过,慢慢地,她被父母的愤怒给吓住了,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出曾经跟男人回过一次家的事实。
这一真相,让母亲发疯了似的,劈头给了姐姐一个巴掌。紧跟着,母亲继续追问:到底,做不要脸的事了没?我不知道什么事才算是“不要脸”,只是感觉那一定是不好的,是和红霞一样遭村人唾骂的,是要嫁不出去的,或者让人知道了,再也没法在村子里见人的事。我紧张地等待着姐姐吐出真相,却又怕知道真相,我不想在自己的家里,出现另外一个红霞。尽管,我跟姐姐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喜欢那时因为能够挣钱而常在我面前骄傲显摆的她。
姐姐最终在挨了父亲的几个巴掌之后,依然咬着牙,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过。那时天已经灰蒙蒙地亮起来了,在过去的时候,姐姐即将起床,打扮一个小时,而后骑车去镇上上班了。但是,那天之后,姐姐再也没有去过镇上。她的所有的遥远的梦想,与初恋的爱人,都留在了象征着玫瑰色梦幻未来的镇上。那个时候,我也以为镇上距离村子,是那么地遥远又神秘,遥远到我得考上初中以后,才能走到那里,神秘到镇上买来的一切,哪怕是一袋化肥或者一包玉米种子,都有了美好的颜色。
我因此羡慕红霞,她有开明的父母,不管红霞被人指点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不曾让她离开镇上。当然,他们也无法让红霞丢掉工作,因为,她的傻子哥哥需要她的养活,需要她挣钱买药,而她贪婪的哥哥嫂嫂们,也常常向她讨钱,她只要一天不嫁出这个村子,那么她就依然属于家族里的每一个人,要为了他们,无怨无悔地付出和奉献。
红霞是在快40岁的时候,离开村子的。当然,是以出嫁的正当的名义。也不知是谁“多事”,终于想起了被遗忘在村子里的红霞,为她谋得了一个婆家。听说,红霞的婆家很远,在自行车都很难抵达的山村。大约,这也是红霞为何很少再回到村子里的一个原因吧。我当然宁愿相信她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不愿意回来的,这样,她就会过得幸福一些,而不是总是纠缠于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她因为相亲和仅存的一次爱情,而被村人们带来的心灵上的伤害。
但即便如此,母亲一提及红霞,依然将她当成我和姐姐的一个范本。母亲是这样说的:知道我们村里的老姑娘红霞吧?人家嫁出去了,还一心一意地向着家里的哥哥弟弟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连油也吃不起,却攒钱给哥哥盖了一栋好房子,又供哥哥家的孩子们读书到大城市里去;女孩子啊,就得像红霞这样,嫁得再远,也还是娘家的人。
我和姐姐看看文弱到大概需要我和她出钱出力扶持一生的弟弟,笑笑,什么也没说。那时,我们都已经成家立业,离开了村子。关于红霞,和与红霞有关的恩怨,姐姐都已经忘记,我也记忆模糊。好像,所有与爱情有关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在古老的村子里,从未发生过一样。
作者简介:安宁(本名王苹),“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人。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25部。代表作品:《试婚》《聊斋五十狐》《笑浮生》《无理想生活》《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第11届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排名第八),同时有繁体版图书在台湾等地发行。外语学士,文学硕士,电影学博士。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