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我喜欢古典文学,喜欢它的美感。
《三国演义》里,语言艺术上最绝的莫过于“骂死王朗”,一段气势如虹的现场教训,酣畅淋漓,诸葛先生简直就是在唱歌嘛。同样令人击节赞叹的还有“舌战群儒”,除了言辞犀利、雄辩滔滔,里面还趁机贯彻了很多儒家伦理原则,有君有父。
历代文章,都有把意境写得极美的。在经典当中最美的当然是《诗经》,写对美女的单相思,“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爱情的意境莫过于此。在《论语》中,孔子的弟子曾点也是个有情怀的“文青”,他说自己的志向,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短短27个字,却有大片的美感。
至于历代散文,当然更是各尽妍美了。有时写景,有时写情,有时写人生心得,有时则阐述“闻道有先后”这样的道理。墓志铭也是散文的重要形式,一个人死去,一篇好文章出现,经常写得坟头生花。
对文字的艺术化使用,让多少人名动天下。
如王勃,在滕王阁上,别人饮酒他写文章,写一句别人就抄一句拿去读,读得满座雅士心潮起落,几乎心脏病发作。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句,人们惊讶得几乎掉下巴。
还有苦吟诗人贾岛,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呢?纠结犹豫,十分痛苦。他写了一首诗形容自己对诗的沉迷:“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例证不胜枚举。“文青”时代的我,也对这样的文字痴心热爱,对传统文化十分自豪。
年纪渐长,我就在想,一生苦学,只给后人留下一些美丽的文字,有什么用处?我们的古典文学除此之外还能干些什么?唐宋八大家,大多是国家栋梁之材,留下的文字最有益的,也就是柳宗元对民生艰难的呼吁、韩文公对师生关系的厘清,还有一些对高洁人品的自矜、对庙堂江湖的爱厌,等等,此外便都是美丽的意境了。“意境”能顶什么用?
这次去北京采访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陈伟,他说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只有人生哲学,没有政治哲学。这样的言论我不觉得奇怪,而且也在相当程度上认同。很明显,我们几千年来根本找不到一本有严谨体系、有理性的方法论的哲学思想著作,而在西方,在比孔子更早的古希腊前期,这类著作就已经汗牛充栋了。
然而为何如此呢?
我想一定有语言的原因,我们的文字是不适合用于理性表达的,因为它总是语意模糊。一本《论语》,只是些零散的对话,后世不知道有多少种注释。到今天,“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中的“小人”,“无友不如己者”中的“无”,到底是什么意思,都还在争论。一位知名学者把“小人”解释成“小孩子”,曾引得一片哗然。
古文的意境之所以那么美,美得登峰造极,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语意的不确切。就像人们去黄山,一定要有雾,雾一散就觉得差很远。古文里就到处是雾。
文字是日常生活必需的表意符号,而无法清晰表意的文字,许多事情也就无法确定下来。反映到社会生活当中,就是规则不明晰,人和人相处需要互相揣摩,办事干活常常要彼此试探,偶有明确的规则,也不敢相信,还要另想门路疏通。西方经济学最怕这种情况,因为这样做的社会交易成本非常高。陈伟说,我们的社会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就是社会资源贫乏,人与人的信任稀缺,这严重阻碍了现代活动的开展,到今天依然如此,这是受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影响的结果。
今天我们当何其庆幸,因为曾有新文化运动。
一位我十分尊敬的教授十分厌恶儒家在后世发展中不断确立的一些教条,这些教条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违背人性,人们根本做不到,却又要整个社会奉为圭臬。“结果就是虚伪,从上到下一塌糊涂的虚伪。做不到,又不能说改教条,那就造假,这在今天依旧贻害不浅。”
回到“舌战群儒”的场景。在一个枭雄并起、诡计横行、杀戮随心的时代里,一堆斯文君子坐在一起讲道理,讲的还是明明谁都不当回事的教条。说话最真实的是薛综,他说的就是“谁有权势跟谁混”的现实道理,被诸葛亮骂得最厉害。
定下一些人人做得到而且必须做到的规则公之于众,然后大家依照行事,越轨的就要受到惩罚,这是西方人喜欢的做法。我们对此向来不喜欢,我们是对“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些潜规则津津乐道。所以,如今那些真正有担当的人文知识分子,在社会建设上所做的事情大多是想实现这两者之间的扭转。
我同样遇到一些对传统文化,特别是对传统伦理推崇备至的知识分子,从人格上、社会理想上一样很可敬,他们是另一种理想主义者。今天“销售”传统文化的很多,也有一些坚定的流派,而体现于市场上,不过是“孩子练口语,学者卖鸡汤”,反而令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