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国学研究所的研究员贺望川,是个奇人,奇在记性惊人忘性也惊人,所以他有个字号:忘川。
从外表看,他压根儿不像个做学问且有大名声的角色。五十多岁,蓄光头,不留髭须,人又瘦,病病歪歪的样子,与寒岩槁木的老衲无异。他一生就没穿过西装,只喜穿立领、缀布扣子的对襟衫、褂、袄。这种款式的服饰,百货商场难得有卖,多是去小街的老裁缝店定制。
他家的小庭院里,花树间有一块长方形的立石,如床榻。夏天,院门紧闭,他爱躺在石头上面,敞开肚腹晒太阳,闭目养神。妻子说:“你这是干什么?”他瓮声瓮气地说:“晒书。”
他的肚腹里确实“藏”了不少书,读书博而专,主攻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典籍研究,旁及历代先贤对典籍的校勘、注释、解说。《论语》《孟子》《庄子》《老子》《荀子》《韩非子》……他可以闭目诵读。你问某书某段话该如何正确评断,他会滔滔不绝地先说出自秦汉到清代名流的观点,末了才说:“敝人的见解是——”
这是什么记性?简直就是一部活电脑。
可他的忘性也令人匪夷莫思。出门忘记带钥匙;别人问他的手机号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不得不问妻子和同事;有时夜里回家,他找不到这条小巷,只好老是问人该怎么走。妻子取笑他:“你这是什么记性?别哪一天把自己弄丢了。”
他说:“我只记我该记的事,其余的就拜托你了。”
一星期前,贺望川请一位老朋友到离家不远的一家“百鱼斋”吃中饭。这里的菜品皆与鱼有关,他点了爆炒鱼皮、酸辣鱼杂、红烧鲤鱼块、松鼠桂鱼、油焖火焙鱼、鱼汤炖小白菜。各道菜都可口,两人尽兴喝了一斤“茅台”酒。该结账了,共一千八百元。贺望川一摸口袋,忘记带钱夹了。友人也和他一样,出来得匆忙,除了记得带香烟、打火机,别的都没带。
贺望川对服务员说:“对不起。我让我的朋友留下做人质。这个人质可得好好侍候,他是湘楚大学的大教授。我家离此不远,我快去快回。”
回到家里,取了钱,贺望川正要出门,忽听有人喊:“贺教授在家吗?有快递。”
妻子说:“你盼望的小谢来了。”
“肯定是北京寄来的快递,我的学生们出版了几本新书,说三天会到,果然到了。”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笑容可掬地走进了客厅。
“谢定山小友,星期天你也没休息?”
“因为有你的快递,我知道你想先睹为快,就赶快送来了。”
“快坐下,先喝茶。”
小谢是顺丰快递公司的送货员,专送文化街这条线路。贺望川购书量大,又有各地的友人、学生寄赠书籍、资料,所以每隔几日,小谢就要上门来送货。一送就送了两年,彼此变得相当熟稔。
贺望川用剪刀剪开塑料包装袋,取出几本书来,爱不释手地翻了一遍。说:“我的学生都成气候了,‘新松恨不高千尺,太好了。小谢,每次都辛苦你,令我铭记在心啊。”
“贺教授,你客气了,我干的就是这个活。说真的,能为你们这些大学者送快递,是我的荣幸。可惜家里条件差,我只读了高中,就从偏远的山区到城里来打工,可我从心里敬重你们,我爹我爷爷也是。我一回家,他们就问学者是什么样子,说了些什么话,我都一一告诉他们。”
贺望川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就说,这些读书人不多一只眼睛不多一个鼻子,和大家没什么不同。”
“可他们不信,尤其是爷爷,我要他进城来看看,可他早已瘫在床上了,没法来。”
“什么时候你领我去,让他看看我——一个似僧似俗的人。”
“那会让爷爷乐翻天的,我就代爷爷先谢谢您了。”
小谢作古正经站起来,向贺望川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们正说着话,留在饭店里的友人领着服务员,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你真是个‘忘川无疑!把我丢在饭店,也不拿钱去赎。我家住得远,要不我会领着服务员去取钱,免得又登你的门。”
贺望川这才猛醒过来,赶忙向友人谢罪,然后付款给服务员,再另加一百元小费。
……
一眨眼,就过去了一个月。
盛夏,炎天暑地。
来贺家送快递的,忽然换了另外一个姓马的小伙子。
贺望川很奇怪,问:“小谢呢?”
小马说:“他爷爷病重,恐怕熬不了几天了,小谢请假回老家去了,由我暂时代替他。”
“他老家在哪儿?”
“是本市管辖的株洲县朱亭镇大龙山村,坐汽车去要大半天。”
“你有小谢的手机号码吗?”
“有。”
贺望川赶快用笔把地址和手机号码记下来。
小马问:“贺教授记这些做什么?”
“我答应过小谢,要去看望他爷爷,这个事我忘不了。君子不能言而无信,我明天就去,让儿子开车送我去。”他转过脸问妻子,“你愿意去吗?”
妻子说:“有道是夫唱妇随,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