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荔钠:李安欣赏她的春梦,她却找不到下一部电影的投资

2016-09-14 01:36一梦
齐鲁周刊 2016年28期
关键词:春梦老头纪录片

一梦

她曾是贾樟柯《站台》中的女二号,她也曾作为舞蹈演员出演多部戏剧作品。她还是中国第一位独立纪录片女导演,1999年拍摄了国内首部DV影像作品《老头》,成为新一代纪录片作者阵营的代表人物。

她就是杨荔钠。贾樟柯被她的《老头》震撼,李安欣赏她的《春梦》,她为了拍摄独立电影,放弃了自己的舞蹈事业。可如今,她却找不到下一部电影的投资。

《老头》:我很怀念那个时候的我自己

《老头》,一部中国独立纪录片的神作。

这部纪录片的镜头对准了北京城里一群见天扎堆聊天的老头,他们大多为工厂奉献终生,而今只有嘲弄岁月的残酷,从中得到一些宽慰。这些老头中有单身生活的老人,在出院后对医院的条件破口大骂,但又会为方便其他老人活动而拾掇出一片空地;也有相濡以沫的老两口,一个为另一个遭受的不平待遇而愤懑,但最终在沉下来的日子中平静了。冬天过后,终于有老人真的离开了人世,老头们念叨着失去的朋友,继续他们的聊天……

上世纪九十年代,年轻生涩的杨荔钠在租住的房子旁,经常会看到一些晒太阳的老头。“有一天我在来来回回搬家的时候,看到在蓝天底下,有一串儿老人坐在那儿。这个景象特别漂亮,我想这么好看的景象应该让更多人看到。”

有个朋友告诉她,你就用电视的方法告诉大家吧。这个想法启发了当时的杨荔钠,作为一个曾经的舞蹈及话剧演员,她决定用镜头来记录生活。“所以我做这部片子的初衷是因为这个画面吸引我,我才想把它做成影像。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我很不喜欢我演员的身份,而做纪录片工作让我可以完全地表达我自己。这两个原因就是我做这部片子的最初动机。”

对于杨荔钠来说,她举起摄像机的那一刻,压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拍这个影片的时候我不知道它是纪录片,但我肯定知道它不是故事片。拍这些素材时,我也不知道怎么用,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片子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那时候的杨荔钠还是总政话剧团的一名演员, “我喜欢跳舞,但我跳舞的环境让我很厌恶,”她说,“在那里我们跳舞的方式非常生硬,在舞台上的台词不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会说的——我感觉已经成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我觉得很累,然后沉浸在一种叛逆精神里。”

可是,跟这些老人在一起,带给她很多不一样的感受,“那些老人的对话很有意思,他们会谈论有没有坐过飞机、飞机上有没有窗子,这些老人特有的语言非常吸引我。”

当她慢慢深入拍摄以后,她才发现——“老年人也有那么困难的时刻”。“那一场戏——冬天的夜晚老两口在家里吃力地脱裤子那一段,那时候我住在他们家里面,他们在一边洗脸,我那一刻泪流满面。这是我创作的时候同时跟着他们进入的那一刻。还有最后老人在病床死去的镜头,虽然我很想拍,但是那个时候那种情况我怎么能拿起我的摄像机呢?但是他的家人们鼓励我说:杨子,你要是想拍就拍吧。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是因为跟他们之间建立了信任的基础。”

对她而言,整个创作的过程很累,有时候杨荔钠甚至会感到很绝望。“刚开始拍这部片子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他们会死。我拍了七个老人,选了三个作为主要人物。在我已经记录了好几个老人去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死亡就在我身边。我现在才有些明白生老病死之间真正的关系,但当时我很年轻,只有25岁,对生老病死没有那么深刻的理解。”

当然,也有收获的地方,“我跟这些老人在一起,我看到他们的生老病死的时候,那两年所有的经验对我今天的生活而言,都具有很大的影响,但是我现在拍的影像已经失去、再也找不回这部片子里很单纯的东西了。这是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份感受。现在我的影像绝对已经不是这样的了,所以我很怀念那个时候的我自己。”

《春梦》:女性在中国的地位恰恰到了一个考验的时机

这部手法生涩但却内涵深刻的纪录片《老头》,后来获得了1999年日本山形纪录片电影节亚洲新浪潮优秀奖,2000年巴黎真实电影节评委会奖,2001年德国莱比锡纪录片电影节金奖和观众奖。

此后,杨荔钠的纪录片在国际电影节得过多项大奖,她将摄影机从公共空间进入私人空间,从历史和社会进入个人叙事,既先锋、实验,兼具理性与感性。

《家庭录像带》里,杨荔钠把摄影机对准了自己的家人,这部杰出的纪录片在国内的放映不超过三次。《老安》则把镜头对准了那些跳广场舞的中老年人群体,他们的生活与我们所想象的完全不同。此外杨荔钠还有纪录片《野草》《一起跳舞》《庙》等。

在这期间,杨荔钠又出演了贾樟柯闻名国际的长篇故事片《站台》中的主要角色。“我发现纪录片创作是真实世界创作的艺术,所以我也发现我找错了事业的起点。”她描述了她转向纪录片导演以及她在贾樟柯现实主义大作中的角色:“这是我为什么离开舞蹈事业的原因。我出演贾樟柯的电影也是因为我知道我可以通过它了解到真实的人和世界。”

而2013年入围了台湾电影金马奖的《春梦》,是她拍摄的第一部剧情片,也是她看到的真实的人和世界,她瞄准了女性张扬的情欲,坦露私密的渴求。“时代的焦虑与不安,女性面临处境与困境,性的禁忌与宗教的日常渗透等。如果说电影的属性包括自由,我确定我做到了。”

《春梦》中的方蕾是中产阶级家庭主妇,但她常感到焦虑不安。老公不在时,她靠自慰解决性需求。有一天,她的梦中出现了一个男人,在梦中与那男人有了性爱,这改变了方蕾的生活,她变得充满活力。很多时候,她觉得梦中人才是自己老公,她对梦中人的依恋达到失控且不能自已的地步……

她试图用电影《春梦》揭示在中国无论是主流电影还是独立电影都很少触及的城市中产阶层的弊病:前者多将女性角色物化,女性通常在爱情电影或喜剧中扮演恋爱或者失恋的女人。而在后者中,女性往往是被卷入社会变迁、市场经济席卷国家洪流漩涡中的孤单个体。女性的生理欲望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边缘化。

再者,由女性电影工作者创作的女性生活经历的好电影一直很少,杨荔钠说, “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父权的社会里——我们有女人制作的关于女性的电影,但这不是重点。”她说,“所以,当我有机会时要拍一部从头到尾都是由女性的视角审视她自己的电影。”

“我觉得中国女人有强烈的和丰富的感情,但通常我们只能了解到生活在过去的女人的情感,”她补充说, “但是当代女性在想什么呢?生活在现代世界,她们内心在渴求着什么?在我的身边,故事无处不在,现在我有机会来表达出她们的思想,情感,甚至性。”

杨荔钠说,对于中国的媒体把现代女性的生活描绘成一种通过物质获得满足和解放的状态,她深感沮丧。在她看来,女性在中国的地位恰恰到了一个考验的时机,“我们也许再也不用裹脚,但我们的灵魂和精神仍然被严重打压,”她说。“数据显示,年轻女性将她们的希望建立在有物质基础的婚姻上:他必须有车,或房子,或其他一些什么。这是商业世界在消费女性。”

这一尝试也得到了著名导演李安的认可,台湾金马奖颁奖典礼上,女二号薛红以高票却落选最佳女配角后,李安还专门上前拥抱了杨荔钠和薛红。

中国独立影片如今最大的困境是能在多大程度上充分表达自我

早在2012年,美国《纽约时报》就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独立影像的生与死》的文章。文中称在中国独立影像活动屡次遭遇挫折的背景下,如何吸引和鼓励创造性已经不是这类活动首要考虑的问题,“生与死”成为第一道门槛。文章认为,“中国独立影片如今最大的困境是能在多大程度上充分表达自我。”

文章称,“技术发展让普通人也能拿DV拍电影,会有更多人参与到这个领域里来;相关部门对话语权的限制终将逐渐放开,草根越来越敢表达自我。”但“新旧问题在一起,不能很快解决。”

曾经拍摄过《十七岁的单车》《青红》《左右》的第六代导演王小帅,传说曾押着房子上片场,这样感叹过中国独立电影市场:“法国人到现在还尊重艺术家,中国提艺术就死!艺术电影其实是有观众群体的,但我们找不到。中国有3亿城市观影人口,只要300万对一个艺术片就足矣,但我们没有地方去容纳小众市场。曾经有人跟我提在商业院线分几十个厅给艺术电影,这不合理,放在那里一样还是没人看。艺术片需要政府支持,建立专门的艺术院线。”

而事实上,《春梦》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它的亚洲首发,则在香港国际电影节期间完成。这是一个奇怪的“回归”——因为尽管这部电影的资金、取景、演员与工作人员都来自中国大陆,《春梦》在二月的鹿特丹国际电影节上却被称为一部香港电影。

在鹿特丹好莱坞记者会上被问及此事,40岁的导演杨荔钠笑着说:“这只是为了保护这部电影,因为在中国大陆这部片子的剧本、摄制和最终上映都是没有办法通过审查的。”

在杨荔钠看来,独立电影,特别是独立纪录片,见证了中国真实的社会变化。“有时这很困难,因为在中国这里没有一片很好生长的土壤,这就是为什么独立电影导演必须非常主动”。

除了不能过审外,《春梦》的拍摄资金是一位好朋友无偿资助的,杨荔钠坦言,“没有他的支持就没有这部处女作。”而女二号薛红,则是杨荔钠的闺蜜,进组的时候是自己收拾了两箱子服装报到,顺便因为剧组条件太过艰苦,她坦言连着三晚都没睡个好觉。

这部作品曾经参展阿姆斯特丹国际电影节、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香港国际电影节、墨尔本国际电影节,饰演女二号的薛红获得金马第50届最佳女配角提名,但出品三年,国内没做过放映。

“没有龙标,当然是我的选择。”杨荔钠说。

应该这么说,独立电影的生存艰难的现状,并没有因为杨荔钠曾经取得的成功而变得温和。2016年,杨荔钠完成了她的第二部剧情长片的剧本《前妻》,描写了一个中国男人与他的四任前妻复杂混乱的婚姻生活,但却一直不曾找到投资。

杨荔钠对此说,“我还希望有一天电影只是电影,不会有独立电影,地下电影,主流电影,等等。如果它们被分类了,它们就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它们的社会功能,让我们一起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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