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郦千明
钱穆执教燕园纪事
文郦千明
钱穆在北京大学的课堂上
有位作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对苏州中学国文教员钱穆来说,因著名学者顾颉刚的鼎力推荐,于36岁的壮年之时受聘到北平燕京大学任教,无疑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此后,他抓住难得的机会,依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在教学和研究著术方面齐头并进,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不仅在名师云集的北平学林站稳了脚跟,而且声誉日隆,成为公认的一代通儒。
1930年6月,正在苏州中学当国文教员的钱穆,收到燕京大学教授顾颉刚的一封来信,说已与学校当局接洽,决定下学期聘其为国文系讲师,询问是否愿意屈就。钱穆立即回信,表示不忘顾先生“君似不宜长在中学中教国文,宜去大学中教历史”的建议,非常愿意去燕大工作。不久,钱穆如愿收到燕大的聘书,可见校方办事效率极高。
离开苏州前夕,耆绅张一麟闻讯,特地向钱穆介绍认识苏州籍燕京大学教师潘昌祜,认为两人有同乡之谊,即将成为同事,身处异地,可以相互照料。潘氏是苏州的名门望族,书香之家。潘昌祜进士出身,早年留学日本,攻读法律专业,曾在北洋政府中做过法官,退休后进入燕京大学教法律。钱穆与潘昌祜虽然素昧平生,但意气相投,一见如故,很快结为忘年交。当时潘昌祜正在老家探亲,两人相约暑假后同行,前去燕大报到。
9月初,钱穆与潘昌祜收拾行囊,离开苏州北上。他们原本打算乘沪宁路火车,经南京轮渡,再沿津浦线直达北平,路上只需一二天时间。但好事多磨,因连日阴雨,津浦路沿线许多地方成为水乡泽国,火车全线停运。无奈只好改走水路,由上海乘海轮至天津,再转汽车到北平,路上就走了10来天。不过,海轮比较平稳舒适,两人又能互相照顾,谈天说笑,旅途并不感到寂寞。
初抵北平,钱穆就被这座千年古城所深深吸引,宽敞的马路、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来北往的各式车辆,以及古朴庄严的传统建筑,让他目不暇接,异常兴奋。坐落在西郊的燕京大学,人称“燕园”,占地九百余亩,绿树掩映,屋舍华丽。校门上高悬着蔡元培先生题写的“燕京大学”匾额,气势非凡。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踏进大学的校门,心中充满着好奇和忐忑。
之前,钱穆一直在中小学教书,日子倒也平静幸福。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两年前的夏秋之交,钱家突然遭遇变故,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婴儿相继离世。年近不惑的兄长钱挚归家为其料理丧事,又因劳伤过度病故。钱穆欲哭无泪,“百日之内,哭骨肉之痛者三焉。椎心碎骨,几无人趣”(钱穆《师友杂忆》)。次年,他在苏州续娶张一贯女士,总算结束了单身生活,遂将母亲接到苏州同住。此次应聘到燕大,考虑到经济尚不宽裕,北方和南方的生活习惯差异较大,他与家人反复商量,决定先由他一人北上就职,待一切安顿好后,再迎母亲和妻子团聚。
学校安排他住单身公寓,就在圆明园西侧的朗润园,出学校后门,向北通过一座石桥便到。那里闹中取静,出入方便。园内小丘连绵起伏,处处古木参天,亭台楼阁临水照影,环境幽静,让他非常满意。学校有教师食堂,采用分餐制,可根据每人口味,各取所需,择桌而食。他是新教员,秉性不善交际,开始鲜有熟人,于是每次遇到潘昌祜,必同桌进食,边吃边聊,度过一天中难得的快乐时光。潘昌祜久居北平,极爱读书,熟知北平的历史和掌故,遇到同样热爱传统文化的钱穆,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见面必海阔天空地闲聊,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潘昌祜还擅长讲故事,一件古物的来历、一桩名人轶事,甚至一个民间传说,经其绘声绘色的描述,往往变得生动有趣、扣人心弦。钱穆常常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课余之暇,钱穆喜欢外出旅游,或徜徉在大自然中,沐浴阳光,放松身心;或走访遗址古迹,考察历史文化,增长见识。他和潘昌祜常常结伴出行,曾遍游京中名胜,长城、故宫、天坛、颐和园、恭王府、琉璃厂等地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尤其是燕大附近的颐和园,他们更是其中的常客。他们一起在万寿山远眺夕阳,昆明湖操桨荡舟,佛香阁执香拜佛,湖边长廊观看彩画。钱穆最爱去万寿山后山参观,那里有光绪年间重修的谐趣园,旧名惠山园,据说是摹仿无锡寄畅园兴建的园中园。每次到访,钱穆都要驻足细细观察,斑驳的青砖玄瓦总能勾起他对江南故乡的怀念之情。
有一次,钱穆、潘昌祜和另一名湖南籍同事相约同游京西名胜妙峰山。听潘昌祜说,妙峰山不仅奇峰林立,风景极佳,而且寺庙众多,自明代起就有庙会,游人如织。钱穆很感兴趣,事先特地跑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发现清代《燕京岁时记》中果然有这方面的记载。书中说:“妙峰山每属四月,自初一开庙半月,香火极盛,人烟幅辏,车马喧闹,夜间灯火之繁灿如列宿,香火实可甲于天下矣。”进一步查阅文档,他还发现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所曾于1925年专门派人调查妙峰山庙会,收集大量鲜为人知的史料,并出版发行《妙峰山进香专号》,开创了我国民俗学田野调查的先河。了解这些历史后,他对这座北方名山越发感兴趣了。
青年钱穆
那天,三人从山脚拾级而上,全程共分八段,每段约八里长,沿途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庙宇和亭台楼阁。中段有一建筑群落,绿树环绕,走近发现是十多所寺庙依次而排列,有灵感宫、地藏殿、月老殿,观音殿等。进入东南部的喜神殿,供奉着梨园界的祖师唐明皇李隆基,大堂上悬挂一副对联:“寄予此中人但使有缘常见我,坐观天下事须知作戏要逢场”。钱穆从殿前石碑刻文中得知,此殿最早建于明代,以后屡毁屡建。1920年5月,北京梨园界为重修此殿,在吉祥戏院进行为期两天的募捐义演,名角杨小楼、余叔岩、程砚秋、尚小云、筱翠花等悉数登场,万人空巷,轰动全城。修缮后的喜神殿新设李隆基雕塑,以纪念梨园行敬业敬祖的传统。
到达山顶,天色已暗,四周群峰环绕,妙峰山如在盆底,蔚为壮观。遥望山道,灯火闪烁,像游龙蜿蜒伸展,香客正源源而来。潘昌祜又介绍说,五六年前,京剧大师周信芳、曲艺圣手刘宝全等带头捐款,用于修建进山道路两旁的梨园行茶棚,并添设山道间的汽灯,以方便香客夜晚行走。
晚饭后,三人休息片刻,即执灯火继续赶路。抵妙峰山,已是深夜,无处投宿。附近有座道观,他们前去求助,一名年轻道士问明来意,把他们请进一处小屋,权且休息一晚。室内有供奉周文王的神座,另有两张旧桌。潘昌祜年龄最大,遂将两桌拼在一起,充作他的临时床铺。钱穆和湖南籍同事分居神座两侧空地,和衣而睡。刚躺下不久,忽听得人声嘈杂,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进来十多位拜神求子的香客,一字儿跪在神像前空地上,磕头如捣蒜。此后,来客仍络绎不绝,照例依次磕头求神,“一如其向余而拜,竟终夜不得眠”(钱穆《师友杂忆》)。第二天清晨,三人胡乱吃过早餐,匆匆寻原路下山。钱穆惊奇地发现,年过花甲的潘昌祜竟“精神旺健如常”,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
甫抵学校,钱穆照理便去拜访好友顾颉刚,受到主人一家的热情接待,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顾宅位于燕园东门外成府蒋家胡同,主人夫妇和两个女儿同住。在钱穆眼里,这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和谐之家。女主人殷履安勤勉能干、贤淑谦和,不仅将家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对丈夫前妻留下的两个女儿视如己出,使丈夫无后顾之忧,能全身心投入到学术研究之中。
当时,顾颉刚担任燕大国学研究所导师兼学术会议委员,又任历史系教授,主讲“中国上古史研究”。他的研究领域广泛而深入,从《尧典》《皋陶谟》《禹贡》的著作时代到三皇五帝的系统问题,每年差不多要撰写几十万字的学术论文。因为工作繁忙,一般都是钱穆前去拜访,他很少回访。
不过,顾颉刚对刚来报到的钱穆非常关心,当天便陪他去谒见校长吴雷川,以便接洽校中事务。浙江杭县(今杭州市)人吴雷川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因为燕大是教会大学,办学经费操控在外国人手中,中方校长并不具有实权。吴校长得知客人的来意后,和年轻的钱穆握手致意,然后简单介绍学校的历史和现状,勉励钱穆尽力为学校服务。客人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不久,钱穆的论文《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发表于顾颉刚主编的《燕京学报》,受到北平学界的关注。有位欧洲汉学家直接写信给钱穆,表示非常推崇,说读了此文,才知中国学术问题需由中国人自加论定,非外国人能做成的。有一天,顾颉刚来访,说时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胡适曾当众提起过钱穆。有人问起先秦诸子方面的问题,胡适说:“以后这样的问题不必问我,直接去燕大问钱穆好了。”顾颉刚拿出老师胡适的信,内容系与顾氏讨论老子年代问题,其中也谈到钱穆的论文。顾颉刚对他说:“君与适之相识,此来已逾半年,闻尚未谋面。今星期日,盼能同进城一与相晤。”于是,他随顾颉刚、郭绍虞第一次踏进胡适的家门,时间是1931年3月22日。
此前,他和胡适就老子的年代问题通过几封信,各抒己见,互不认同。胡适沿袭清人的看法,认为老子年代早到春秋晚期,略早于孔子。而钱穆则认定老子晚到战国,且晚于孔子。那天,两人又为这个问题争论起来,辩论地点从书房转到院中石凳上,倔强的钱穆依然没有让步,而胡适作为学界领袖,自然也不肯轻易低头,结果谁也没有说服谁。顾颉刚坐在一旁任凭双方争论不休,一言未发,因为一方是自己非常赏识的青年才俊,一方是素来尊敬的师长,两头都不好劝,索性保持沉默。临别时,胡适还是颇有风度地对钱穆说:“今天刚好无人来,才有我们半天的谈话时间。以后君来,最好不要是星期天,乃是我公开见客的日子,学生来的也多。君务必另择别的时间来,乃可有畅谈之缘。”不过,住在北平八年,这是钱穆唯一一次登门拜访胡适。
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和胡适有意请顾颉刚去该校做专任教授,说好月薪450元,每周上课6小时。燕京大学闻讯,竭力挽留顾氏,并答应给其加薪,另外设法再给他1600元津贴。后来,这笔津贴他没有支取,而是作为奖学金,奖励给成绩优异的学生。顾颉刚是个颇重情义的人,对于燕大的盛情相待,非常感动。加上他与在北大兼课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向来不和,为避免不必要的纷争,一门心思从事自己喜爱的学术研究,遂婉辞北大的邀约,决定继续留在燕大工作。不过,他心里过意不去,又写信给胡适,推荐钱穆代替自己去北大任教。信中诚挚地说:“我想,他(指钱穆——笔者注)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为我所能教之功课他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我们虽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对我补偏救弊。故北大如请他,则较请我为好,以我有流弊而他无流弊也。他所作《诸子系年》已完稿,洋洋三十万言,实近年一大著作,过数日当请他奉览。”
青年顾颉刚
顾颉刚向胡适推荐的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初稿完成于他在苏州中学时。到燕大后,依靠学校丰富的文献资源,钱穆又花半年时间精心修改充实,并特制通表,使该书更加翔实可靠。顾颉刚又向清华大学推荐,希望这部书稿能列入“清华丛书”计划,得以付梓出版。由于种种原因,审查没有获得通过。当时负责审查的冯友兰主张此书当改变体裁,以方便他人阅读。另一位审查者陈寅恪则大加赞赏,曾私下告诉友人,自王静安(王国维)后未见此等著作矣!
顾颉刚不仅对钱穆关爱有加,对钱穆的侄子钱伟长也尽力相助。由于长兄钱挚英年早逝,钱穆便理所当然地担当起培养侄子钱伟长的重任。早在苏州中学时,钱穆就将侄子接到学校就读,以便就近照顾。1931年9月17日,钱伟长考入清华大学,他的历史和国文成绩很好,而物理和数学因为以前没有好好学过,考得一塌糊涂。其时钱穆正在苏州探亲,他便去找早已熟识的顾颉刚伯伯,说自己想学历史,尤其是中国古代史,顾颉刚表示很赞同。本来定于三天后选专业,不料九一八事变发生,使钱伟长一夜之间改变了想法,认为要救国必须学科学,因此想进清华物理系攻读物理学。当时清华物理系实力最强,大家都想进去,竞争很激烈。待钱穆返回北平后,钱伟长便向叔父提出自己的想法,却被当场拒绝。钱穆认为钱家人一贯搞历史,侄子从小喜欢历史和文学,还是学历史比较好。
钱伟长见自己无法说服叔父,便转而请顾伯伯出面,劝叔父改变主意。顾颉刚听后,满口答应,对钱穆说:“我们国家首先要站起来;站不起来受人欺,就因科学落后。青年人有志向学科学,我们应该支持。”钱穆听后,不再表示反对。家庭一关通过了,还有学校这一关。因钱伟长物理只考了18分,清华物理系主任吴有训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时,历史系对他却很感兴趣,系主任陈寅恪到处打听这名历史满分的考生为何不来报到。最后,陈氏处由钱穆去做工作,而吴氏处由顾颉刚负责说通。顾颉刚对吴有训说:“一个青年有选择志向的权利,他愿意为国家、为民族学科学;尽管有困难,但他愿意学,坚持要学,他就能克服困难。他清楚自己的条件,比别人学得晚,是很吃亏的。但他有坚定的志向,我们对年轻人的志向只能引导,不能堵。”与此同时,钱伟长自己也三番五次找吴有训请求,一个星期后,吴教授终于答应他试读一年,一年后数理化每科成绩均能达到70分以上,方可转为正式生。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年的努力,钱伟长达到了这个要求,从此走上科学研究的道路,并最终成为闻名中外的物理学家。
几十年后,钱伟长在纪念顾颉刚诞辰100周年大会上动情地说:“我与顾先生的关系是很深的,今天我之所以能从事科学工作,顾先生是帮了很大忙的。”此乃肺腑之言。
钱穆所在的国文系,人才济济,汇集了沈士远、郑振铎、郭绍虞、马幼渔、张尔田、冰心和容庚等一大批名教授。那时,国文课没有统一教材,讲课内容和方式完全由教员自定,选择的自由度较大。于是,教员在讲课中各显其才、风格多样,深受学生欢迎。钱穆教大学一二年级国文,上课内容往往不预先通知,常常拿一本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进课堂,让同学当场申请讲授篇目。这样学生上课前就会预测新课内容,猜中者沾沾自喜,增添了听讲的兴趣。
有一次,钱穆给学生布置作文,题目为《燕京大学赋》,请大家课后撰写。班内有一名叫李素英的女生,平时就擅长作文,深受老师的喜爱。钱穆批改学生作文,习惯将佳句妙语用红圈标出,以示鼓励。那次李素英又获全班第一名,作文本上照例布满了红圈,非常高兴。钱穆不仅将她的文章作为范文,在课堂上公开朗读,逐段点评,而且把它贴在墙报上,供大家学习和欣赏。一时李素英名扬燕大清华,被同学称为“才女”。大学毕业后,她考入清华研究院,改名李素。
1940年6月,摄于苏州。前排左起钱舒秀、钱穆、钱伟长;后排左起胡嘉生、华燮和
钱穆经常戴一副宽边眼镜,穿一袭灰色布袍,颇具儒者风度。每天上课前,他往往提前到达教师休息室,坐在一边等待上课铃声响起。他讲课不看讲义,内容全凭记忆,滔滔不绝,妙语连珠。李素在《燕京旧梦》中回忆说:“宾四老师精研国学,又是一位渊博多才,著作等身的好老师,采用旧式教授法,最高兴讲书,往往庄谐并作,精彩百出,时有妙语,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宾(四)师是恂恂儒者,步履安详,四平八稳,从容自在,跟他终年穿着的宽袍博袖出奇地相称。他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在课堂里讲起书来,总是兴致勃勃的,声调柔和,态度闲适,左手执书本,右手握粉笔,一边讲,一边从讲台的这端踱到那端,周而复始。他讲到得意处突然止步,含笑面对众徒,眼光四射,仿佛有飞星闪烁,音符跳跃。那神情似乎显示他期待诸生加入他所了解的境界,分享他的悦乐。他并不太严肃,更不是孔家店里的偶像那样道貌岸然,而是和蔼可亲,谈吐风趣,颇富幽默感,常有轻松的妙语、警语,使听众不禁失声大笑。所以宾师上课时总是气氛热烈,兴味盎然,没有人会打瞌睡的。而且他确是一位擅长诱导和鼓励学生的好老师。”
学生的喜爱并没能让钱穆满意,学校的西化管理模式常常使他无所适从。
以前在中小学教国文,批改学生试卷,并没有统一的评分标准。钱穆认为成绩应分优劣,但不必过于计较分数,评分的目的是为鼓励和督促学生。他批试卷一般给优秀者80分,极少超过85分;全班较差的给50分至60分,不及格者补考一次就能通过。他在燕大教两班国文课,对学生严格而不失爱心,月末考试照例有几名学生不及格。一次,学生向他报告说新生月考不及格,按学校规定将被勒令退学。他非常诧异,觉得同学们不远千里来北平上学,只读一个月就因考试不理想被剥夺其读书权利,这显然很不合理。于是,他亲自赶到办公室,要求索回学生试卷,准备更改分数。负责管理考务的人断然拒绝,说本校无此先例。他解释说:“我是今年新来的老师,不知道学校有这样的规定,否则新生月考不可能判不及格的。”对方反驳道:“君不知学校规定,所批分数乃更见公正无私。”他据理力争:“我批分数全赖我个人的尺度,学校怎能按个人的尺度评判学生。我心里很不安,今天必须取回另行批改。”双方僵持良久,结果同意向上级汇报,再作决定。后来,学校作出让步,允许他重批分数,班里的学生才全部及格,无一人退学。事情虽然妥善解决了,但钱穆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感到自己在学校颇像不受主人待见的宾客,始终找不到归属感。他私下对友人抱怨道:“教大学有时感到不如教中学,教中学又有时不如教小学。”
上课之余,每天回到宿舍,钱穆必泡一杯浓茶,边喝茶边伏案看书,撰写文稿。除继续花大量精力修改、充实《先秦诸子系年》《国学概论》等几部旧著外,还应顾颉刚之约,将旧作《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略加增删,发表于《燕京学报》第8期。他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思想线索”的论证方法,开篇就写道:“大凡一学说之兴起,必有其思想之中心。此中心思想者,对其最近较前有力之思想,或为承受而阐发,或为反抗而排击,必有历史上之迹象可求。《老子》一书,开宗明义,其所论者,曰道曰名。今即此二字,就其思想之系统而探其前后递嬗转变之线索,亦未始不足以考察其成书之年代。”他紧紧抓住“道”与“名”是《老子》书中最主要的思想范畴,探求这两大观念的由来以及承前启后递嬗的线索,考证《老子》为晚出之书。
期间,他又完成长文《周官著作时代考》和《周初地理考》。《周官著作时代考》对《周官》制作年代及与古文经学的关系作了详细考证,指陈了后代经师关于周礼的种种失误。作者认为,不仅经学中有门户,即使经学本身也是一门户,“苟锢蔽于此门户之内,则不仅将无由见此门户之外,并亦将不知其门户之所在,与夫其门户之所由立矣。故知虽为征实之学,仍贵乎学者之能脱樊笼而翔寥廓也”。
作为民国初年设立的教会大学,燕京大学带有浓厚的西方文化色彩,让习惯于中国传统教育和文化氛围的钱穆备感不适,常发无奈之叹。根据国民政府教育部规定,燕大校长一职由中国人担任,但校务则主要由美国人司徒雷登主持。
一天晚上,司徒雷登设家宴款待新来的老师,当问起大家对学校的印象时,钱穆直率地说:“当初听说燕大是中国教会大学中最中国化的,私下非常仰慕。待来到燕大,却发现百闻不如一见,远非传闻中的样子。进入校门即见M楼、S楼,让人分不清是教学楼还是办公楼,所谓中国化表现在哪里呢?我认为教学楼和办公楼还是以中文命名为宜。”言毕,满座鸦雀无声,主人也只好尴尬地笑笑,无言以对。
大概觉得钱穆言之有理,不久学校召开校务会议,决定改M楼为穆楼,S楼为适楼,其他建筑也一律改为中国名称。有同事了解内情后,曾私下对钱穆说:“君提出此建议,所以用君之名名一楼,与胡适名分占一楼,这是君的极大荣誉啊!”钱穆一笑置之。
燕园有一处湖泊,景色优美,宛如一块温润的碧玉镶嵌在校园中心,湖畔垂柳袅娜,曲径通幽,湖中一岛一鱼一石舫,匠心独具,像一处圣地,远离浮华与喧嚣,有一种宁静漫馨之美。然而这样的圣地如何命名却难倒了许多人,当时燕大的教授们提出种种参考名称,都不能让人满意。最后,钱穆一锤定音:“既然没有合适的名称,就叫它‘未名湖’如何?”众皆称善,拍手通过。解放后,燕京大学并入北大,“未名湖”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成为北大“一塔一湖”的标志性建筑。
钱穆对燕大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也不以为善。有一天,南开大学哲学系教授冯柳漪来访,谈起燕大的楼宇,冯教授说:“燕大建筑都仿中国宫殿样式,楼角四面翘起,屋脊高耸,望去巍然屹立,在世界建筑中是一大特色。但中国宫殿基座往往高居地上,这才相配。如今燕大建筑殿基与地面持平,像人峨冠高帽,但两足只穿薄底鞋,不伦不类。”钱穆深有同感,遂将对方引为知音。
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钱穆将燕大与毗邻的清华大学进行比较,认为清华校园虽然洋楼矗立,但一水一木均是自然胜于人工,有幽茜深邃之致,仿佛为一中国园林。而燕大校园建筑虽然都仿照中国宫殿样式,楼角高翘,屋脊耸立,望之巍然,可校内的一砖一石和一花一树,却井然有序,无自然之美,俨然是一座外国公园。不仅如此,在燕大校园内,路旁的电灯有月光即灭,无月光始亮,也体现出西方企业的节约精神。他最终得出这一结论:“即就此两校园言,中国人虽尽力刻意模仿西方,而终不掩其中国情调。西方人虽亦刻意模仿中国,而仍亦涵有西方之色彩。余每漫步两校之校园,终自叹其文不灭质,双方各有其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之限止。”
在日常生活中,钱穆也遇到不少烦心事。燕大每次发通知都用英文,甚至包括教职工每月应缴的水电费单据,令从来没有接触过英文的他大伤脑筋。每次收到单据,他都放置一边。过了一年,学校派人来问,每月的水电收费通知收到没有。他说收到了。来人又问,那为何不按月缴纳呢?他答道:“我是学校聘请的一名国文教师,不必要识英文。何以在中国办学校必发英文通知呢?”来人十分生气,称其只是收费的,其他事一概不管。他最后交了水电费,可心中总感到不舒服。
钱穆向往的是古代书院式的教学模式,讲究尊师重教,师生和睦相处。学校像一个大家庭,成员之间应互相帮助、亲密无间、气氛融洽。可他每次到燕大上课,国文系办公室总是空无一人,连喝水都要自带水壶不可,更不要说准备教学用具。诸如此类,让他很不满意,终于使他决心离开这所大学。
钱伟长(左)与叔父钱穆
1931年夏,学期即将结束时,钱穆跑到顾颉刚家里,告诉他自己在燕大过得并不称心,准备下学期辞去教职。顾颉刚听后,知道他去意已决,并没有加以挽留,也不询问原因,只是说:“此下北大清华当来争聘,君且归,到时再自决定可也。”
当时,钱穆还不太明白为何“北大清华当来争聘”,待暑假里北大给发来聘书,才恍然大悟,猜想顾颉刚事先已与北大接洽,推荐他去任教。对好友一再出手相助的义举,他心里非常感激。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