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力
今年6月30日开始的大雨,刷新了很多武汉人对城市内涝的认知。
30岁的武汉市民丁丽告诉《凤凰周刊》:“武汉每到夏天几乎都会或多或少地发生内涝,但今年大雨持续时间之长,下雨期间城市积水范围之广,都是印象里之最。”丁丽说,下雨的那几天,她和朋友合伙经营的一家超市只能停业,“虽然地铁还通着,但根本到不了地铁站,打车也是难于上青天。”
公开信息显示,6月30日至7月6日,武汉市降水量达到580毫米,而该市年平均降水量为1316毫米。短短一周,降下全年平均降水量的44%,超过了1998年连续六天降雨538毫米的纪录,创下该市有气象记录以来的历史极值。
历史空前的降水导致武汉全城变成一片泽国,整个城市的公共服务几乎瘫痪,很多居民的生活、工作不得不陷入停顿状态。
降水过后,武汉主城区大多数地方在较短时间内恢复了交通,但该市南部地区仍有大量积水。即便所有泵站24小时不间断将积水抽往长江,但7月12日新一轮降雨来临之前,南部的渍水点仍未彻底消除,数以万计的市民的生活仍未彻底恢复正常。
大雨之后反思这场罕见城市内涝,一方面应该客观承认降水量空前的“天灾”因素;但另一方面也应该正视近年来城市发展中的“人祸”问题:武汉号称“百湖之城”,因江而兴,因湖而美,历史上拥有湖泊数量上百个,而今所剩早已不满百,诸多天然湖泊因城市扩建被填埋,就此从地图上生生抹去。失去了天然湖泊的调节功能,城市排水系统兴建又不得力,大雨来袭,城市当然只能一片汪洋。
权衡“湖”与“城”的利益纠葛,其实早就是摆在武汉当政者面前的难题。是为“城”牺牲“湖”,还是“城”与“湖”相互依存相互成就?此次世纪罕见的强降水考验后,武汉乃至湖北官方或将有新的考量。面对滚滚长江和所剩不多的湖泊,武汉是该做出取舍的时候了。
大雨袭城
2016年7月7日,雨后的武汉天色放晴,骄阳当空,不过天气并不很热。武汉大学附近的街道上,车辆往来穿梭,沿街店面生意忙碌。如果不注意聆听当地人口中交谈的内容,只看这繁荣的街景,很难想象得到这座华中龙头城市刚刚经历了一场世纪豪雨的洗礼,大片城区交通沦陷,电力供应中断,连武汉火车站也曾被浸泡在水中,车站内外滞留了大量旅客。整座城市,暴雨如注,白昼如夜,千万市民一度陷在焦虑和恐慌之中。此刻,人们已从恐慌中抽身出来,谈论起大雨期间的各种故事,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丁丽家住武汉北部的青山区,她和朋友开的店面在武汉大学附近。6月30日,她收到了武汉市政府发的大雨预警短信。“武汉下雨很多,我们都没太当回事。”丁丽说,就在6月1日,武汉也曾下过一次大雨,部分地区发生了内涝,开启了“看海”模式。“武汉湿热,下下大雨,冲冲暑气,市民还觉得很好。”丁丽回忆,6月初的“看海”,大家并没太当回事,甚至觉得挺好玩。
但这次的降雨,越来越与上一次大雨显出差异。“上一次强降水只有一天,但是这次,到了晚上,完全没有停的意思。”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街面上的积水越来越多,丁丽上班也越来越不方便,但她和其他很多市民心里还是觉得,应该很快会停了吧。大雨的耐心超出了市民的预期,雨整整下了一个星期。
下雨期间,武汉市地铁中南路站等三个站点因为积水甩站。越来越多的小区停电、断水。“站在高处,看着外边黑漆漆的天空和楼群,低头看看远处空荡荡的街道上雨水夹杂着黄泥流淌,真有种末日之城的感觉。”丁丽回忆说。
交通中断、电力中断,逼停了武汉大量工商业企业。联想公司在武汉的生产基地地处城南地带,地势低洼,也是传统的积水点。这次大雨中,联想及周边住宅大量停电,不得不停产。众多在建市政工程也不得不停工。
车辆因发动机浸水抛锚已经屡见不鲜,财产受损、生活不便相对而言已不是最悲惨的事了,因为一些更不幸的人面对的是灭顶之灾。武汉当地媒体报道称,7月2日上午,在江夏区藏龙岛一电子公司附近,一面两米多高的围墙突然垮塌,靠近围墙行走的8人瞬间被全部埋住,导致8人全部死亡。这8人均为武汉光迅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年轻工人,年纪最小的仅有21岁。
截至《凤凰周刊》发稿,此次暴雨内涝灾害对武汉市造成的损失及伤亡情况的详细统计,官方尚未正式公布。
渍水难除
7月3日,武汉官方媒体《长江日报》发布消息称,光谷和南湖片区渍水严重。该片区的排水主要依靠汤逊湖水系,该水系包含汤逊湖、南湖、野芷湖等湖泊,并由南湖连通港、巡司河、青菱河连接各湖泊和长江。由于该水系汇水面积大、流程长,加之本轮降雨时间长、雨量大,水系现状抽排能力和湖泊调蓄能力已严重超负荷,因此形成区域性渍水。武汉防汛办研判称,以7月2日的降水量计,渍水完全退去需要24小时。
但让防汛部门未能料及的是,大雨还要连下几天。官方信息显示,降水高峰时期,全武汉产生了162个渍水点,排水级别不断提高。大雨在7月6日下午停止后,武汉官方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将渍水点数量降低到11处,目前,大多数集中在城市南部的南湖和汤逊湖区域。电力供应也在逐步恢复,但是仍然有不少小区因为电力设施遭水浸泡而停电。
7月7日,《凤凰周刊》记者在汤逊湖地区探访时看到,武大园路与滨湖路交叉口仍有大量积水,底盘低的小轿车无法通过,只能折返。在光谷大道和武大园三路交叉口,积水范围更大。该路口出现新型过路方式:“铲渡”。一辆铲车将铲斗放下,行人站上铲斗,然后拉至一条街道上临时搭建的浮桥上。一位在附近上班的人士告诉《凤凰周刊》,这条浮桥在很短的时间内搭建完成,政府效率很高。在积水严重地区搭建浮桥方便行人过马路的方法,也很快复制到汤逊湖其他区域。
与南湖仅一路之隔的南湖雅园小区,渍水情形严重得多,由于气温较高,夹杂大量生活垃圾的积水已散发出阵阵恶臭。7月8日中午,《凤凰周刊》记者在附近采访时看到,小区内的灌木的球冠被淹没了一半,积水有半米多深。部分留守的居民划着小船外出。一位市民称,小区居民绝大多数都转移走了,有的投亲靠友,有的被政府部门安置到养老院或者学校里将就几天。“没想到积水这么久。”该市民说。
正将一辆越野车往外推的几个年轻人告诉《凤凰周刊》,小区里积水已有数日,虽然政府方面一直在说正全力抽排,但积水退得仍不明显。“这车本以为没事,没想到跑来一看还是浸水了,也打不着火了,这不,叫来一辆拖车准备拖走维修。”
附近的洪山区政府院内也是一片“水乡泽国”,南边的一条小路直接在路口设置了警示牌,禁止车辆通行。但仍有部分胆大的车辆冒险涉水,结果在路口熄火趴窝。
南部地区的停电现象也比其他区域严重。7月7日晚间,大量车流为避水涌往光谷一路,但车辆到达光谷一路附近后产生严重拥堵。后经了解,拥堵原因是城市之光小区居民抗议停电,将该区域南北向重要通道光谷一路全部阻断。眼看疏通无望,大量司机无奈地折返,另往他途。原来,该小区24-27栋楼的地下车库涌入大量雨水,车库内积水与地面近乎持平,需要抽走8万立方米积水后才能维修。7月9日,该小区终于恢复供电。
此外,从光谷通往武昌理工学院方向的公交车直到10日中午仍在停运状态。该区域内一处号称每栋售价超过8000万元的别墅区也被浸泡在水中。
被转移到安置点内的居民生活也得到了保障。官方报道显示,在武汉洪山区通惠社区养老院,51岁的板桥社区居民陈宝莲说:“我们一天三餐免费,居住的每个房间都有独立卫生间,空调、热水器、衣柜等生活设施配备齐全。安置点知道我们中老年人喜欢跳广场舞,还辟出专门的场地,并增添设施!”陈宝莲特意强调,他们晚上已能正常跳舞。
公开信息显示,2011年夏天,武汉市也曾因暴雨引发城市内涝,当时即有网友调侃“到武汉去看海!”此事对武汉城市形象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事后,武汉官方追究了渍水责任,武汉市水务局一副局长被免职,局长被处以行政警告处分。当年年底,该局长亦被免职。外界无不以为,武汉市将就此认真对城市内涝问责。但不久之后,市民发现,被免职的局长尚未解除行政警告处分,却出任了市政府要职。截至《凤凰周刊》发稿,武汉市近年再未对渍水责任进行过追究,前述原水务局长目前仍在武汉市政府担任要职。
消失的“水袋子”
强降水后,整个城市也表现出了多个不同的侧面。有的地方退水很快,雨停水走,看不出什么痕迹,但是像南湖和汤逊湖片区,则积水多日难退,居民生活大受影响。
湖北经济学院法学院院长、湖北省水事研究中心副主任邱秋注意到了本轮强降水导致的内涝与2013年的不同。她告诉《凤凰周刊》,2013年时,武汉内涝严重的地方在武昌等老城区,但是今年内涝重点转向了南部新城区。“这说明2013年时政府立下的‘军令状起到了正面作用,老城区的排水设施得到了优化,排水效率提升了。”但她话锋一转,“新城区被淹,一方面原因是南部地区地势低洼,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在排水设施未能做好准备的前提下,南部地区城市扩张速度太快,超过了现阶段环境的承载能力。
邱秋告诉《凤凰周刊》,武汉的地势特点导致长江水量在汛期会高位运行,经常超过武汉市湖泊高度。最新的数据显示,武昌、洪山、江夏、东湖高新四个城区共计420平方公里区域的生活排水,全部流入汤逊湖水系11个湖泊,而目前长江水位要比汤逊湖水位高出约6米。湖水不能自然流入长江,给泵站抽水带来很大压力。
邱秋称,湖泊是武汉的“水袋子”,本身具备较大的调蓄洪水能力,但是建国以来填湖造地势头凶猛,大量湖泊被建成工厂和住宅区,导致调蓄能力下降。
对于武汉市湖泊减少的面积,华中科技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卢新海与曾中平博士发表于2008年《湖泊科学》上的一篇论文称,在相关技术支持下,提取武汉市1991年、1995年、2000年、2002年的湖泊水域面积信息,引入湖泊萎缩强度等测度指标,从时空两方面对主城区湖泊水域变化和26个主要湖泊的发展演化特征进行了系统地分析,结果表明,从1991年到2002年,武汉市主城区湖泊水域面积急剧减少,达38.67平方公里,占武汉市主城区湖泊总面积的四分之一。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地质大学地球科学学院教授李长安多年来关注武汉的洪涝预防。大雨期间,李教授也时刻关注着武汉这座城市各项动态。他认为,一味指责政府排涝不力和将原因归咎于大雨“百年不遇”,都不客观。武汉市的外洪内涝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
李长安表示,与城市内涝同等重要,一些小型河流堤坝和湖堤等未能得到有效加固。武汉市新洲区举水河出现溃坝,政府转移大量人员,造成很大损失。“20多年前我下乡做田野调查时看到,一些小河流附近的村落会在冬季农闲时节组织青壮劳力加固堤坝,但是现在青年人全都跑出了农村,政府的注意力则在大江大河上,农村地区的小河流堤坝无人关注。这值得警惕。”李长安表示。
李长安向《凤凰周刊》表示,武汉市区面积,2006年比1986年翻了一倍,现在又比2006年大了很多,城市不断加大,地面近乎全部硬化,一下雨,因为水泥或者沥青地面不能有效渗漏雨水,雨水会迅速汇聚到排水系统,给排水系统造成较大压力。而同时,武汉市排水渠道却没有变化,只有长江和湖泊。长江无法改变,那么,只能更多地增加城市湖泊的库容来接纳降水。
为此,李长安建议说,大雨并非突如其来,气象部门基本上可以做到准确预报,在大雨之前,排水部门可以考虑提前将南湖、汤逊湖湖水抽到长江,让南湖、汤逊湖的水位保持低位,提前腾出较大库容来接纳新的降水。
在媒体指责武汉在2002年出台《武汉市湖泊保护条例》之后仍然多有填湖之举后,武汉市水务局曾公开回应称,出台该条例后再无填湖。对此,李长安告诉《凤凰周刊》,水务局此前亦曾有过这种说法。“有一次,我当着市委书记的面反驳水务局,说2002年后湖泊没少纯属睁眼说瞎话。与水务局所言恰恰相反,新时期以来,武汉市填湖最猖獗的阶段就是2002年《武汉市湖泊保护条例》实施以后,具体在2005到2008年这一段最严重,这也是武汉市房地产发展突飞猛进的几年。”李长安认为,武汉市近年来填湖缺乏章法和规划,导致原本互相连通的各大湖区互相割裂,互相独立,甚至造成部分湖泊只进水不出水,水体不更新,造成污染。而不连通的直接后果,就是排水不畅,所以要继续加大各大湖区的连通工程,确保水体更新和排水。
李长安称,全球变暖下的厄尔尼诺现象意味着,以后极端天气有可能出现得更加频繁乃至成为新常态,提高预警刻不容缓。而长江的堤防,在武汉市青山区的长江堤坝竟然出现了管涌现象,是一个值得警惕的信号,此前说耗费数百亿巨资的长江大坝是“水上长城”,这种说法如今看来未免太过乐观。这也提醒武汉市政府,虽然拥有一线江景的临江地块地价飞升,但是对此类地块的开发建设规模还是要慎之又慎,防止大兴土木扰动大坝基础。
对政府在治理城市内涝上的作为,武汉市“百湖之友清洁发展环境”组织总干事张承建表示不乐观:“早在2013年,政府就立下军令状要在2016年解决内涝,结果怎么样?开始说投资130个亿,最后又出来说只花了40个亿。为什么只花40个亿呢?”张承建称,国外在城市内涝的治理上已有很好的模式,就是引入外部智力、外部资本,而不是政府关起门来自己搞,政府需要更新观念,开门治水。
沙湖居民的抗争
“一座湖泊是城市的一双秀目,一窝笑靥,一只美脐。”湖北作家刘醒龙曾如此赞美城市湖泊。眼看着“百湖之城”的名号逐渐暗淡,武汉一些居民不惜通过自己花钱打官司的途径来讨还湖泊。
以沙湖为例,该湖是武汉内环最大的湖泊,有水域面积约4000亩。但是,由于身处核心地段,也在时刻面临商业力量的蚕食。
沙湖周边的“梦湖水岸”小区业主沈先生告诉《凤凰周刊》,他们和附近湖北大学等高校很关注沙湖被填的情形。2009年,小区居民发现,沙湖清淤工程中清理出大量淤泥,这本身是好事,但这些臭味熏天的淤泥并未拉走,而是就近堆放在湖边不管了,占据了多达两万多平方米的水面。此后,居民们更进一步发现,当地政府准备用这淤泥当路基,在湖边修建宽达20米的道路。爱湖心切的居民们认为,一旦道路修好,违法填占湖面的行为将更难以纠正。为此,居民们与政府部门多次交涉,协商无果后于2015年将武汉市水务局告上法庭,要求水务局清退淤泥,还湖于民。今年3月,武汉市江岸区法院作出行政判决,判决水务局败诉,清除淤泥。这也是武汉市民首次拿起法律武器向政府部门“讨湖”成功的案例,一时间被媒体广为报道。
曾参与状告水务局讨湖的沈先生告诉《凤凰周刊》,去年7月当地电视台曾录制《沙湖居民向水务局讨湖》的纪录片,但是片子制作完毕却被各种原因阻挠不得播放。不过,这次暴雨内涝灾害后,该片子于7月11日晚间在当地电视台顺利播出,沙湖居民一片沸腾。
《武汉地理信息蓝皮书》披露,上世纪80年代以来,武汉市的湖泊面积减少了228.9余平方公里,仅近10年来,武汉市中心城区湖泊面积就由原来的9万余亩减少为目前的8万余亩。这其中经合法审批填湖占53.3%,非法填湖占46.7%。
武汉市水务局湖泊保护处周承甫曾对媒体表示,湖泊保护部门每年都要处理少则十几起,多则数十起填湖事件。到目前为止,有关填湖的举报仍然是老百姓反映的湖泊问题中最多的。
此前,早在2001年时,武汉有关部门曾组织过一次对西湖、北湖、鲩子湖等11个湖泊填占情况的调查,结果发现被填占的湖面,大部分经过了规划审批。对此,武汉市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杨秀丽愤怒地表示:“很多填湖事件是‘官填,是拿着领导的‘条子、部门的批文‘合法填占的!”
非法填湖比例之大,触目惊心,但值得玩味的是,无人为此担责。
沈先生告诉《凤凰周刊》,当年他们为政府填湖头疼不已时,却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2014年,武汉市准备在王家墩中央商务区开挖武汉市最大的人工湖:梦泽湖。据悉,该湖于今年已经基本建成,成为了王家墩片区的重要景观。
“一边填湖,一边挖湖,这是折腾什么呢?”沈先生表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