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蛱蝶

潘瑶菁

她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有什么凶险或幸运在等着她们。然而她们都记得那个山洞的暗，那片蛱蝶的亮。

早春三月，气温起伏数次后渐暖。明亮日光里，能看到大地腾起如释重负般的雾气。学校后面有片荒林，到处是杂乱无章的树，没有被刻意照料，却长得更为恣意。林子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终于等来了第一个访客。

穿橘红线衫的女孩蹲下来，盯着开了满地的蓝色小花看，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朵。四片花瓣是如此匀称，每一片都像是小小的深蓝的湖。她不期然想起好友陈小蝶老是念叨的话：“婆婆纳什么时候开，春天就什么时候来。”

“沈午阳！亏你来得比我早，都不知道三角函数生崽啦？”背后传来陈小蝶的声音。

午阳站起身，跺跺有点麻木的脚：“在哪儿？赶紧带我去看看！”

午阳欢欣地跟在陈小蝶身后，远远地看着乱石丛里那只瘸了一条腿的白猫。她俩给它取了个幽默形象的名字——三角（脚）函数。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猫，依偎在三角函数怀里，另外一只在脚步不稳地学走路，时刻都要摔倒的样子。

小蝶拦住想要靠近的午阳：“母猫护崽，它可不管你喂过多少根火腿肠。走，上我家吃饭去！”

明天才上课，午阳早早赶来，就是为了看看流浪的母猫。这一路颠簸，她确实饿了，便跟着小蝶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经过校门时，她俩一眼就看到了电子屏幕上的大字：距离高考还有99天。

那块电子屏伫立得久了，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那些鲜红的数字是这样神奇的一种存在——三位数尚显得遥不可及，毕业班的同学就像不知危险将至的小兽，在那张红眼黑脸下匆匆往来。一跳到两位数，肃杀的气氛便紧跟着来了，甚至有了恐吓的意味。

午阳想，还能在这个校园的日子，竟连一百天都不到了。

午阳三年来一直住校，每逢周五就早早回家，周一才赶来，所以之前并没有去过小蝶家。她知道小蝶的父亲是某镇的萤石矿工人，小蝶给过她一把挑拣来的小块萤石，绿莹莹的，棱角分明。小蝶的母亲在县城一家椅子厂里做工，他们住在厂区的宿舍楼。

经过酒坛累累的酒厂，车间繁多的伞厂，机器轰鸣的钢管厂，终于到了椅子厂。这个世界有多少人，人的一生能坐坏多少把椅子，椅子厂是不考虑这些的，它只负责把一个个零件生产出来，再经由一只只人手组装。宿舍就在厂房后的四层小楼里，建造者当初就不甚用心，如今小楼上了年纪，更是墙面斑驳，摇摇欲坠。

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地上了楼，楼道采光不好，楼梯窄而陡，白天还是昏暗。二楼狭长的通道，摆满了各家的煤气瓶和灶台，没有独立厨房，连卫生间也是共用的。每家只是一个单间，中间大多摆着一张折叠桌，角落里塞满了物件。

小蝶家的桌子上已摆好了菜。“妈，爸呢？”小蝶拉午阳坐在她床上，自己帮忙盛饭。小蝶母亲的工作服还没有换下，系着围裙。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便朝那里扬了下头。小蝶父亲拿着一大瓶可乐出现，含笑招呼午阳，高大身躯更显楼层低矮。

他吃完饭就走了，要等下周休假方能回来。天色暗下来，两个女孩子第一次一起睡，兴奋极了，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方方正正一片皓白。

“我们一定会一起考上那所大学。”一个说。

“学校就在海边，想想就高兴得不得了。” 另一个也开始神往。

小蝶先睡着了，午阳听着她均匀的呼吸，不禁幻想出一片大海，潮水涌来，像是阵阵温柔的叹息。

小蝶一连数日没来上学，就像人间蒸发。午阳按捺不住去办公室问，班主任看看这个忧形于色的女孩，递给她一张报纸。南山镇某萤石矿发生透水事故，井下作业人员霍某、陈某、丁某遇难。那么强壮勤恳的一位父亲，在纸面上只缩成了两个小号的宋体字。

原来，那个小镇叫南山。

午阳已经不认识回来后的小蝶了。她沉默不语，在课上睡觉，任作业堆得山高。也瘦了一圈，本来衣服都是人家送的，穿上已然很大，现在更是像道袍。午阳生怕一阵风来，小蝶就能骑上白鹭飞走，荒林里是有白鹭的呀。

正是自修课，午阳到处找她不到，终于在荒林里发现她一个人坐在石上，把午饭的肉排留给三角函数和三只小猫。午阳走近，把几天来桌上积下的一叠试卷递给她。陈小蝶瞥了眼，伸手拿过，统统撕个粉碎。这一小片地，像是冬天走了又回来，落了一场雪。

“你说，我们写得满满的这些卷子，包括下个月那几张，最终会在哪里？那些为此死掉的树，是不是值得？”女孩声音干涩。

午阳答不上来。她们还不经世事，很多事情不能往深处想，一细想就中了魇。

“小蝶，我们去南山吧。”午阳坚定地说。

逃课这件事，简直就像跑进了另一个时空。两个女孩子大白天从后墙翻出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一直到坐上车才有真实感。

南山镇地处偏僻，几十年来没什么变化，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滞不前。短短的一条街上，两边商铺竟还是木排门，百货店里卖着多年前流行的鞋和文具，药店里的药怕是快过期的存货。老太在街边扇着煤炉煨汤，抬头看看两个女孩从眼前走过，又低下头去摇动蒲扇。

萤石矿在南山脚下，大门上写着老套的“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今日休息，连门房都出去闲聊了，只有几个小孩守着门口的一堆沙，吸溜着鼻涕在玩。大卡车百无聊赖地停在大堆萤石旁，小推车闲置在铁轨上，塔楼也无人驻守。就像所有的人，同时离开了这个废弃的矿厂。

沿着铁轨往尽头走，就到了挖矿的山谷。洞口有个小土龛，塑了土地公和土地婆，香炉里积了厚厚的香灰。小蝶的父亲是不是也在这里燃过香？午阳正想着，转身看见小蝶呆立在一块公告板前。板上方挂了许多木制工作牌，下面是各个竖井和分派的不同任务，挂上木牌便一目了然。

大概是管事的人忘记摘下，小蝶爸爸的木牌还在上面，似乎在静静等待下一次下井。

山洞无比阴凉，甚至看得见水汽，似乎隐藏着这座山的所有秘密。小蝶摘下父亲的工作牌，走了进去。越深入越黑暗，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午阳有些害怕，拉住了小蝶的手。在这里，黑暗如此强大，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终于摸到了铁栏杆，证明里面就是竖井。小蝶突然挣脱了午阳，用力把木牌扔向井中。午阳在惊惧中，听到一声微弱的敲击壁沿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沉寂。身边的小蝶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好似会有怪兽马上要从竖井中爬出来。

午阳快步跟了出去，看到小蝶愕然站在洞口。

山谷里不知何时来了许多蝴蝶。有长长尾突的玉带凤蝶，双翅铺满金粉的老豹蛱蝶，黑底白点的白斑眼蝶……小蝶不知道山谷冬暖夏凉，本就是蝴蝶的聚集地。她只觉得这是爸爸的神迹。他在告诉她：这座山吞没了他，但也孕育了别的生命。山本身是没有善恶的，好比命运。

小蝶再也支撑不住，蹲下来抱着膝盖，号啕大哭。午阳半跪着拢住她，把她融化在温暖的怀抱里。

毕业典礼结束，两个女孩还在座位上。四周有微弱的声响，仿佛是歌舞喧嚣后的回声。

午阳掏出书包里的语文课本，“我听说，有人喜欢用书占卜，翻到哪一页，指到哪一句话，就是预兆。”她闭上眼，用拇指捻着书，骤然翻开来。指尖点到的是文章题目，老舍的《想北平》。

“难道你要去北京读大学了？那我也要一起去。”小蝶接过书。

她翻到的是一句诗：“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看来你是要去找你的橡树了。”午阳羞她。小蝶红了脸，用手捂着仰身靠在椅背上。

她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有什么凶险或幸运在等着她们。然而她们都记得那个山洞的暗，那片蛱蝶的亮。

熟悉的铃声响起，两人站起身，一同走出空旷的礼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