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玮
那场“不可思议”的大迁徙给后人留下许多回味、考证的“谜团”,作为那段历史的见证人,她的所见所闻为我们对那段历史的“阅读”提供了佐证
5岁送情报,9岁参加红军,11岁随红四方面军长征,在别的孩童还懵懂无知的年龄,她已踏上了革命的道路。她曾任红四方面军红四军政治部宣传员、红四军政治部宣传队分队长等。
“同志们,加劲走,赶快穿过大风口。莫歇劲,莫逗留,‘三不准’要求记心头……”当年在寒冷的风口上,王新兰打着小竹板,向路过的部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烂熟的顺口溜。那段历史越来越远,亲历者越来越少。在北京育群胡同一个幽静的四合院里,居住着一位九死一生的传奇女性,她就是开国上将萧华的夫人、兰州军区联勤部原副政委王新兰。采访中,老人讲述了80多年前“跑”长征的细节,以及自己的人生片断。
6岁的红色情报员
“哥哥当红军,弟弟要同行。莫说我年纪小,当个通讯兵……”当年红军打下四川宣汉城时,一个小女孩一脸稚气,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第一次看见穿着军装、腰上别着盒子枪的女兵,十分羡慕。看到女兵们向群众领唱这些革命歌谣的场面,小女孩十分激动:“女兵好威武、好漂亮,我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该多好。”
当年这个小女孩就是王新兰,叔叔王维舟是个地下党员,在家乡创办了一所新式学校——宏文小学。5岁那年,父亲送王新兰到这里读书。在这里,王新兰不仅读书习字,还接受了最初的革命启蒙。6岁那年,父亲去世。
当时,王维舟秘密发动群众,建立了川东游击军,领导了著名的川东起义。于是,军阀刘存厚把王维舟视为眼中钉,悬赏捉拿他。国民党的搜捕给地下党和游击队的联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正当我方一筹莫展之际,小新兰的身影闯入了大家的视线:如果一个5岁的小女孩送情报,那谁会对她产生怀疑?只是不知她有没有这个胆量。没想到,王新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送信要穿过村后一片阴森森的密林,小新兰一边摸索前行一边提防蛇虫,常吓出一身冷汗。然而和这比起来,更惊险的是碰到敌人。一次她走到林边,迎头碰上驻在本村的一个国民党连长。王新兰急中生智先开口说道:“长官,摸到这里做啥子?”“烦得很,打只野鸭吃吃。”“刚才听见说今晚伙上有卤大肠。”她投其所好。果然,连长眼睛一亮:“真的?”“哪个骗你。”连长一脸高兴,正要走,又回头问:“你上哪儿去?”小新兰强作镇定地说:“猫跑了,我来找找。”等连长走远了,她踩了踩鞋窝里的密信,赶紧撒开小腿跑进了密林……
回想起当时的险境,王新兰显出一丝孩子般的狡诘与得意:“那可是我第一次撒谎哟,也不晓得怎么那么像。”就是这封信促成了一次战斗的胜利,缴获了敌人十几支枪。
王维舟离开那个阁楼后,王新兰的两个哥哥也跟着他走了。他们奔波在宣汉、开江、梁山一带的广大农村,发动群众。沉寂了几个月的川东大地又沸腾起来了。他们走过的地方,红红火火地建立起了农民协会、妇女会和游击队。这时,王新兰心里明白,这些都和小阁楼上那些秘密活动有关。
年龄最小的红军战士
1932年底,为配合从鄂豫皖根据地撤出的红四方面军入川,川东游击军加紧了对敌斗争,努力扩大游击根据地。到1933年10月,在红四方面军发动的宣(汉)达(县)战役中,王维舟配合红军主力前后夹击军阀刘存厚,使其溃不成军。
11月2日,在宣汉县城西门操场隆重举行庆祝大会。庆祝大会上,川东游击军正式改编为红四方面军第三十三军,任命王维舟为军长。大会盛况空前,大街小巷被挤得水泄不通。几十年后的今日,王新兰忆及那天盛况还十分高兴。她说:“那天,姐姐心国带着我,半夜就起了床。我们一人举着一面小旗,跟在队伍里,向会场走去。离宣汉城还有好几里路,就听到了从那里传来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一进城,就被满眼的标语、红旗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包围了。”
此前,王新兰还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人聚会,十分兴奋。她远远地看见站在操场土台子上的叔叔王维舟第一次穿上了正规的军装,刮了脸,显得很精神。
几天后,王新兰的姐姐王心国也参加了红军,被分配到红四方面军宣传委员会。看到姐姐戴上了缀着红五星的八角帽,王新兰又高兴又羡慕,整天蹦蹦跳跳地跟着姐姐她们后面,一会儿跟着学歌谣,一会儿帮着刷标语。
王新兰也找队伍上的人要求当红军,队伍上的人说她太小不行。王新兰又到另一个征兵点去问,还是不行。于是,王新兰闷闷不乐。姐姐知道她的心思,答应她到了12岁,一定能帮她当上兵,因为红四军有一个12岁的宣传员。这时,王新兰认真地对姐姐说,那我谎报年龄,就说是12岁。姐姐说,“你长得那么小,说12岁哪个相信?”王新兰照了照镜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此时,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决定,宣达一线的红军和地方机关撤至川陕苏区的中心地域通(江)南(江)巴(中)一带。姐姐担心母亲和妹妹,专门从红四军赶回家,将母亲托付给村苏维埃主席,让她随苏维埃一起转移。母亲走后,家里只剩下王新兰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于是,王新兰一头扎进姐姐怀里哭了起来,说一定要跟着她去当红军。姐姐没有办法,只好带着王新兰一起来到了红四军军部。
姐姐把王新兰领到红四军政治部主任徐立清跟前,说她的妹妹要参军。徐立清笑着打量了一下这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女孩:剪裁合身的小旗袍,透着生气的短头发,白里透红的圆脸蛋,可爱极了。不过,他还是叹了口气:“孩子,你太小了——个头还没有步枪高,还是找个亲戚家避一段时间吧。”一听,王新兰眼泪扑簌簌地流。
忽然,王新兰停下哭泣,大着嗓门说:“你别把我看小了,我什么都能干!”徐立清见她率真的样子,哈哈大笑:“哦?什么都能干?那就说说你能干些什么。”
“好!”听首长话有松口,王新兰的劲头更足了:“我会写字,会跳舞,会吹奏,还会唱歌!”说着她还用手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让徐立清看。这时,姐姐王心国也在旁边帮腔:“首长,你就收下我妹妹吧!你别看她年龄小,可她已经为党工作好几年了。”她如数家珍般把王新兰几年来为党传递情报的事讲给徐立清。
徐立清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嗯,不错,不错。”专心听完,徐立清转而对王新兰说:“小妹妹,不是红军不要你,只是你的年龄太小了……”一听又没希望了,王新兰发起了小孩脾气:“小?小怎么了?哪个天生会打仗,还不是一点点学起来的。我虽然年龄小,可学东西还快呢!”
在一旁的王心国替妹妹求情说:“白匪来了,和红军沾边的都得杀,留下来不是等着让白匪杀吗?就让她跟着红军走吧,我晓得她太小,没办法,能活下来就活,活不下来就……”王心国说着,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小是小,却懂事,不会给队伍添麻烦的。”
徐立清想了一阵,击一下掌,说:“你,红军收下了!”王新兰破涕为笑,兴奋得跳了起来。这一年,王新兰9岁。如今,王新兰还庆幸当年红军接收了她。很快,王新兰被分到红四军宣传委员会,和姐姐住在一起。王新兰回忆说:“穿上专门为我做的一套小军装,戴上红五星八角帽,别提心里多高兴。”
后来,红四军成立宣传队,王新兰就成了一名小宣传员,“天天跟着老同志学识简谱、吹笛子、吹箫、打洋鼓”,成了宣传队里的多面手,经常参演自编的戏剧或舞蹈,给部队鼓劲。
一天,王新兰返回宿舍没有看见姐姐,就四处找,却在床板上发现了一个字迹清秀的纸条:“小妹,组织调我到省委工作,来不及和你告别,以后就靠你自己管理自己了。”拿着小纸条,王新兰哭了起来。
原来,中共四川省委要在红四军里找一个文化程度高的人,给省委书记兼保卫局长周纯全当秘书,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王新兰的姐姐王心国。王新兰没有想到,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姐姐,再也没有见到同样在红军队伍里的哥哥及六姐夫。让王新兰痛心的是,4位亲人不是牺牲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张国焘“肃反”的祭坛上。
1934年秋,红四军开到了四川北部的苍旺坝。一天,有人捎信给王新兰说,你的母亲就在附近,病得很厉害。王新兰心急火燎地赶了30多里路,在一间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见到了病危的母亲。一见面,母女俩哭成一团。母亲抚摸着女儿说:“心兰,陪妈几天吧。”王新兰只是哭,不说话——部队行踪不定,她来时领导交待过必须当天返回。王新兰无法开口把这话告诉已经病危的母亲。
晚年,王新兰对子女回忆说:“离开妈妈、走出那间破房子的时候,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怕妈妈在绝望的目光中再也迈不动脚步。”这次,王新兰心里清楚,这次相见是她们母女的永诀。
挑战死神的威胁
1935年春,红四方面军西渡嘉陵江,开始长征。这年3月30日晚,在望不到头的队伍里,不到11岁的“红军娃”王新兰迈着稚嫩的小腿,被宣传队的大姐姐们搀扶着,登上了渡江的木船。
王新兰不知道这条船会把自己帶到哪里去,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跟着这支队伍走,因为除了这支队伍,她什么也没有了。说到对长征的感觉,王新兰说:“最深的感觉就是走路,没完没了的走路,整天整天地走,整夜整夜地走。”
部队打仗时,王新兰她们就和群众一起抢救伤员,有时一天要抬几百个伤员。王新兰年纪小,抬不动重伤员,就扶着轻伤员走。长征路上,爱讲笑话的王新兰所到之处,总有许多笑声。可是过江半个多月,有人发现听不到她的笑声了。原来,王新兰染上了重伤寒,吃不下饭,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这时,还清醒的王新兰不断地提醒自己,无论如何,千万不能掉队——在这种时候掉队,等着自己的只有死亡。
一天早晨,王新兰挣扎着刚走十来里地,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地。战友们用树枝扎了担架抬着她继续往前走。部队走到川西时,她已牙关紧闭,不省人事了。没过多久,头发眉毛全都脱落了。宣传队的一位大姐抱着一线希望,天天把饭嚼烂,掰开她的嘴,一点点喂她。渐渐地,王新兰又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宣传队抬着重病的王新兰行军,行动十分艰难,特别是有敌人尾追的时候。一天,在一个村子宿营,有人建议给房东一些大洋,把王新兰留下来。红四军政治部主任洪学智得知后,赶忙来到宣传队,说:“这孩子表演技术不错,一台好的演出对部队是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他给宣传队下了一道命令:“再难也要把她带上,谁把她丢了,我找谁算账!”
王新兰躺在担架上,被战友们抬着走了个把月。渐渐地,王新兰开始进食了,脸色也好了起来,部队到达理番时,她已能勉强坐起来了。死神最终与王新兰擦肩而过。
王新兰能下地以后,又拄根棍子,拖着红肿的双腿,紧紧地跟着队伍,走那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路。王新兰人小腿短,别人走一步,她得走两步,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掉队,千万不能掉队!”就这样,王新兰跟着队伍跋涉在铁流之中。
病终于好了,王新兰又开始参加宣传队的工作。
翻雪山过草地
在翻越夹金山时,她们衣衫单薄,身上冻得像刀割。当时大部队定在凌晨5点动身上山,宣传队必须提前到险要处搭宣传棚。王新兰她们刚走到山脚,就感到雪山的厉害,雪冻得硬邦邦的,木棍着地,发出“咯咯”的响声。越往上爬,空气越稀薄,呼吸十分困难。看到王新兰这样小的孩子站在风口上宣传鼓动,红军战士都很感动,用力向上爬。十一师过去了,十二师过去了……宣传队员们都快冻僵了,陈锡联带队走上去,爱怜地摸着王新兰的头说:“部队快过完了,你们宣传队快些走,这里不能呆得过久。”
6月,部队到达懋功,一、四两个方面军胜利会师。十万大军聚集在一起,两个方面军的同志相互倾诉、相互慰问,互赠草鞋、羊毛什么的。王新兰回忆说,当时到处热气腾腾,空气中充满了歌声和笑声。那些日子,王新兰每天都有演出,唱歌、跳舞、吹口琴。
部队在懋功停留了一段时间,但没有筹到多少粮食。8月上旬,部队在毛泽东的直接率领下,从毛儿盖出发进入草地。
王新兰背着一条线毯、一双草鞋、一根横笛,拄着根小棍紧跟着前边的同志,到了草地,王新兰和其他红军战士一样,白天吃野草,晚上没觉睡。“因为都是水,一块干地没有,每个人都有一个小背包,里头有双草鞋,或者还有一个床单什么的,就把它垫在屁股下面坐着,大家背靠背坐着,晚上冷啊,冷得要命。”
草地的夜似乎很长,王新兰她们又冷又饿。指导员到附近找来些枯草,生起一把火,领着她们搓手、跺脚、唱歌。歌声驱散了寒夜,迎来了黎明。王新兰回忆说:“当时,整天饿得发慌,有时挪动一步,浑身摇晃,眼前直冒金花。”
一天、两天、三天……她们在草地上走啊走啊,前方终于出现了树木,草地走到了尽头。王新兰抑制不住泪水,与同伴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回望草地,已经有多少战友倒下了,留在了草地上。如今,王新兰说:“过雪山草地,印象最深,永远也忘不了,因为那是在整个长征的两年历程当中,最艰难最苦的,挑战极限——那真是,每一个战士每一个红军都在向极限挑战,死亡极限、生存极限。”
剛走出草地,张国焘公开和党中央搞分裂,下令红四方面军过草地南下。9月中旬,王新兰跟着部队二过草地。时值深秋,无衣无食,加上部队刚过一次草地,部队已经疲惫不堪了。茫茫草地,似乎没有尽头,路旁不断增添新隆起的坟头。王新兰和几个小队员谁也不说话,她们闷闷不乐地跟着部队走,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为什么不跟中央北上,为什么又要过草地南下?”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走到草地边缘时,战士们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又走出了草地……
1936年2月下旬,红军再次翻越夹金山、折多山等大雪山,于3月中旬到达道孚、炉霍、瞻化、甘孜一带。此时,全军已从南下时的8万人锐减到4万人。对张国焘的不满情绪在官兵中蔓延。
7月2日,红四方面军主力与红二、六军团齐集甘孜。会师那天,洪学智组织宣传队敲锣打鼓列队欢迎,王新兰第一次看到了闻名已久的贺龙、任弼时、关向应等。由于朱德、任弼时、贺龙、关向应等的努力,南下走到绝路的张国焘不得不同意北上与中央会合。
就这样,王新兰随红四方面军第三次走草地。王新兰说:“第三次过草地是最艰苦的一次,走到草地时,部队带的粮食都快吃光了。经过前两次草地行军,草地上能吃的野菜、草根也都挖光了。进入草地不久,不少人已饿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时走着走着就看到前边一个同志倒下了……”
10月10日,走过万水千山的一、二、四这三个方面军在甘肃会宁庆祝胜利会师。至此,震惊中外的长征宣告结束。采访时,当记者说“您是徒步走完长征全程的年龄最小的红军”时,王新兰笑了笑:“当时我的年龄小,步子小,别人走一步,我得跑两三步,一天到晚总在不停地跑。别人走完了长征,我是跑完了长征。”
责任编辑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