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仲伦,海派方式做电影

2016-09-09 08:37高海博
第一财经 2016年33期
关键词:樟柯

高海博

任仲伦破天荒跟同事请了个假,“让我享受一小时的喜悦,然后再谈工作。”担任上海电影(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影集团”)董事长13年,他苦苦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的同事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是2015年12月30日下午四点半,从证监会发审会那间会议室出来,他们确定上影集团旗下的上海电影股份公司只需要等待最后的发行批文,便可上市。

大半年后,2016年8月17日,上海电影股份公司终于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正式挂牌上市,诸多明星到场祝贺。上市当日,上海电影开盘即秒涨停,最终涨幅达43.96%,总市值达54.8亿元人民币。

过审当天从证监会出来之后,任仲伦就开始不停地打电话。

接到电话的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电影局局长张宏森回忆,任仲伦的第一句话便是“上影集团要上市了”,但兴奋之后,是长时间的“哽咽”。

同是任职体制内,同样身处一个市场化程度极高的行业,张宏森理解这种“哽咽”是因为多年付出终于取得回报,也是委屈与误解的释放,“太不容易了。”

在很多关于任仲伦的访问中,他都会提及自己与上影集团的惨淡时刻,这也印证了这场战役的艰苦。

负债、亏损,这是当初中国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等所有国营制片厂面临的问题。2003年任仲伦到任时,上影集团负债率70%,向银行借款5亿多元人民币,同时还有2000多名离退休职工。

体制的僵化让上影集团渐渐走向落寞,没有多少人认为任仲伦会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与在峨眉电影制片厂从照明工、场记一路做到副厂长,再调任中国电影制片厂的韩三平不同,以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教师为起点,当过《文汇电影时报》主编,担任过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的任仲伦,行事风格更像个学者官员。哪怕是已经成为上影集团董事长之后,在横跨近10年的多次采访中,他所津津乐道的关键点之一,也是自己曾经写过数百万字的电影理论文章。

书生任仲伦到了上影集团之后,需要解决的问题从纸面上的文艺理论变成纠结着人心利益的公司改制。2004年,上影集团还属于事业单位,作为职工的一级导演、演员退休后每月可以拿到3000多元,改制为企业之后,退休金只有每月1000多元。这种变化引起了众多职工的不满,一位职工甚至扬言“要杀任仲伦”。

任仲伦不是唯一一个收到类似威胁的国企主事者。无论是电影这种文化产业还是钢铁、汽车等制造业,一旦涉及到人事、福利、薪资的重新分配,推动改革的那个人总会成为众矢之的—在有职工因为分房问题冲进办公室扬言要砍人之后,彪悍的韩三平曾在抽屉里放了一把刀防身(另一说是在办公室备了一支棒球 棒)。

2004年12月31日,上海罕见地下起了大雪,按任仲伦的话说,“就像电影和电视剧里的场景一样”,但在他的记忆里,那一天上演的并不是什么浪漫的剧情。

上影集团的职工代表大会刚刚开始3分钟,首轮发言的代表团里就有人紧张得晕倒了。这次大会的目的是发起投票,表决是否通过任仲伦主导的改革方案。会场的气氛很紧张,如果方案无法通过,任仲伦在上影集团的角色就只能是一届平庸的厂长,伴随着半死不活的上影厂和一堆巨额债务结束他的任期。最后的结果是赞成票占94.47%。上影集团活了下来。

仅过去十来年,这个改革故事就已经褪去动人心魄的冲突感,再提起的时候,就像是从上世纪翻出来的历史资料。任仲伦诉说这段故事的次数已经太多。2016年6月,在接受一家香港电视台专访的过程中,采访因为灯光问题叫停了3次,任仲伦也重复回答了3次记者同样的问题,期间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出情感变化。

从某种程度上,他的性格也让上影集团在众多电影公司里保持着相对低调。在上影集团的历年片单里,不乏贾樟柯、李安、王家卫这些著名导演的身影,但大多数时候,任仲伦的原则是,如果有第二个投资方,就绝不宣传该影片为“上影集团大片”。更多时候,上影集团和任仲伦站在了这些导演身后。

唯独在上市这个问题上,上影集团并没有打算保持低调。因为摆在任仲伦面前的,已经不是解决内部矛盾的问题。中国电影票房从他上任那年的不到11亿元发展到2015年的440.69亿元,华谊、博纳、光线等民营电影公司先后在国内外上市,紧接着是乐视影业、万达影业等新公司的快速崛起。无论是华谊的王中磊、光线的王长田还是博纳的于冬,在比照好莱坞的模式设想中国的“六大电影公司”时,都极少会把国有体制的中影和上影集团列入其中。

激烈的竞争没有给上影集团留多少余地,要与越来越市场化的电影市场保持同步,上影集团必须也进入到资本市场中才能跟对手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只是相比在创业板上市的华谊和光线,以及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博纳(于2016年4月退市),上影集团上市的步伐要沉重得多。

从2008年筹备上市开始,上影集团的上市节奏因为政策原因几度陷入停滞。与上影集团一样挣扎其中的还有中影,在这两家“老大哥”还在争夺“国有电影第一股”的时候,华谊、光线、万达已经凭借资本的助力和中国电影市场发展的窗口期远远地跑在前面。直到今年,中影和上影集团才先后成功上市,谈起它们,很多媒体用了“苦等”的标题。

今年6月,上海电影节之前的一次闭门论坛上,任仲伦没有带助理,自己一人一早就赶到会场。尽管这不是上影集团主办的论坛,参会者都会主动与任仲伦交谈,上海依然是上影集团的主场。华谊兄弟CEO叶宁见到任仲伦时,敬了一个美式军礼,两人私下交流了很多,上影集团的工作人员告诉《第一财经周刊》,叶宁在内部开会时,会称呼任仲伦为“仲伦大哥”。

在电影这个“江湖”里,任仲伦其实并没有“大佬”的江湖气。他不像其他国企影视公司的老板有着各式各样的“江湖传言”,也不像民营影视公司的老板带着强烈的个人化符号。

与上影集团合作过的贾樟柯认为任仲伦是很好的交谈对象。2004年,与上影集团合作《世界》之后,贾樟柯每一部电影的第一制片人的名字都是任仲伦。

贾樟柯自认与上影集团的合作是一种舒服的状态,双方见面几乎都是谈工作,在办公室里“一杯清茶”就把事情谈完。简单、职业、尊重时间成本,这些是贾樟柯选择合作对象时看重的。贾樟柯尤其享受与任仲伦交谈的过程,在这种交谈里,任仲伦回归了电影学者的身份,他们频繁地谈到电影理论和创作手段。贾樟柯甚至会对这种交谈产生“依赖感”,因为它可以把他个人的“偏瞎”与“盲点”纠正。

《山河故人》中女主角有一句台词是“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这句话便是贾樟柯在与任仲伦的交谈中得到的。但是,贾樟柯并没有给上影集团带来世俗意义上的关注,就像他的电影一样,在国外获奖无数,在国内却连上映都很艰难。

贾樟柯最初找到任仲伦,便是抱着让自己的电影在国内公映的希望。在拍完《站台》《小武》之后,贾樟柯确定自己需要找到一家国营电影公司合作,才能够让自己不变成一个只存在于国外电影颁奖礼的导演。

在接待贾樟柯之前,任仲伦研究过他的电影,这让合作几乎毫无阻碍地就敲定了。之后在上影集团的运作下,贾樟柯的《世界》《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山河故人》得以顺利上映,但2013年的《天注定》因为题材原因,至今未能公映。

即便是身处体制内,深谙审查规则的任仲伦,也碰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贾樟柯并没有在采访中表露过审的艰难,现在这部片子还处于“暂缓发行”阶段,作为第一制片人任仲伦承担了大部分压力,“几乎都是任总去处理,那段时间会有一些精力放在这些事情。”贾樟柯说。但这次受挫并未影响贾樟柯与上影集团接下来的合作,他与任仲伦达成的共识是,“有些事情要往前走,不要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

贾樟柯也许是在国际上最负盛名的中国导演之一,但这样的盛名与国内唯票房至上的电影行业并不相符。当《第一财经周刊》试图与贾樟柯讨论电影票房问题时,他的反应是停顿一下,嘿嘿一笑。贾樟柯与任仲伦从不会讨论票房问题,只谈论创作,“票房不是导演层面需要关注的事情,没有必要耗费精力去讨论。”

尽管贾樟柯的每部电影都能靠海外发行略有盈利,但是在电影制片方面,上影集团并不像其他民营电影制片公司每年批量推出作品。以2015年为例,在上影集团那带着“国营”味道的官网里只有《山河故人》《天将雄狮》《剩者为王》3部影片。

相比华谊和冯小刚,博纳与徐克等一批香港知名导演的长期合作,上影集团合作较多的的大导演都并不是公认意义上的具有市场效应的商业片导演。提起上影集团,你似乎也很难找出一部有代表意义的作品—同样属于国有企业的中影,至少有《建国大业》与《建党伟业》这类带着市场气息的主旋律作品。

现在看来,这样的不同似乎在2003年就决定了,中影与上影集团这两家位于中国最重要两座城市的国有电影公司注定会走上不同的发展路径。

上任之初,任仲伦从美国考察回来之后,决定建影院,发展院线。此时,中国电影市场已经开始抬头,当年中国的电影总票房不到11亿元,《英雄》这样的大片也开始出现。

“老任,你造什么电影院啊,那都是文化厅该干的事。”韩三平曾经对这位上海老朋友说。

北京与上海不同的城市氛围也映衬着两家公司的走向。位于权力中心的中影集结大批导演进入大片时代,同时还拥有着进口片的分账“特权”,而处在经济中心的上影集团从院线经营切入,可以拿走票房收入的一半。按照中国电影票房分成比例,院线与影院可以拿走票房收入的近57%,票房收入越高,院线的收入也就越高。某种意义上,上影集团投向了利润,中影赚了名望。

相对于电影制片的高风险与不确定性,院线实际上是一门旱涝保收的生意。伴随着中国电影票房的水涨创高,上影股份旗下的联和院线在2015年票房收入超过31.4亿元人民币,市场份额超过7%,联和院线成为中国排名第四的院线,排在前面的分别是万达院线、中影旗下的中影星美,以及广东的大地院线。

院线与发行也成了现在上影集团股份中最核心的业务。在上影股份招股说明书里,计划募集资金为9.08亿元,主要用于影院新建和升级改造,以及信息系统与网络平台建设项目。与之相比,比上影集团早一个星期上市的中影募集资金为40.9亿元,其中有12亿元用于补充影视剧业务运营资金。

与此同时,上影集团的制片业务却并未列入上市公司业务中,相较于发行与院线的稳定收入,制片的不稳定回报对于一家需要上市以获得投资人信任的企业来说是不利因素。这反映的一个事实是,上影集团在制片上的竞争力不强,不能像其他民营影视公司一样获得更多关注,拿到更多的票房。

“利润”是任仲伦考察一家企业的核心标准,“这是上海人做企业的方式”。对于资本市场诸多的故事,他并不感冒。“电影是需要讲故事的,但做企业不是。”

影视行业成为资本重点关注对象,IP价值疯涨、明星纷纷被绑定,影视公司市值猛涨,这些在任仲伦看来都是阶段性过程,“派拉蒙的市值是300多亿元人民币,但国内哪一家影视公司的实际价值能与之相比?”

漕溪北路595号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旧址,现在则是一座电影博物馆。某种程度上,这座博物馆有着浓厚的怀旧氛围,它试图展现一个拥有辉煌历史的电影制片厂的延续。在一楼的大厅里,有一整面3人高、填满奖杯的奖杯墙,上影集团出品的电影所获的奖项几乎全部陈列其中。

有人说,上影集团可能是获奖最多的中国电影公司,在这面墙的正中央摆放着两座威尼斯金狮奖奖杯,一部属于李安的《色戒》,一部属于贾樟柯的《三峡好 人》。

有些讽刺的是,《色戒》在国内删减上映,贾樟柯与上影集团合作的另一部电影《天注定》则一直处于“暂缓发行”的状态。

2010年,贾樟柯与上影集团合作了纪录片《海上传奇》。贾樟柯把《海上传奇》看作“一个城市的痛史”,而在任仲伦的运作下,《海上传奇》入驻上海世博园,成为当时世博会的一部分。这也许是任仲伦“体制内”的一面。

在采访快要结束时,任仲伦站在宏大的上影集团博物馆前,指着工农兵形象的上影厂厂标问《第一财经周刊》记者,如果它出现在电影里,你会喜欢吗?“不会。”这是一个直接又诚实的回答。任仲伦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会做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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